第16章 征河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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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書接上回。
    現如今母大蟲回了幽州,定州剩下幾個兄弟,帶著兩個兒子。其中,長子已跟隨黑爺多年,次子是母大蟲回幽州前留下的。四弟也軟磨硬泡扔了買賣過來,被鄭大帥安排跟著劉三,經營鎮中錢糧。
    錢錢錢,命相連呐。
    再說錢糧由幽州統籌,鄭大帥也不能啥都不管。兩稅甚至榷鹽、榷酒當然都是老馮頭把著,劉三、鄭四等人,就負責盯著老馮頭不許亂搞,同時組織隊伍做買賣,為鄭大帥捉錢辦小金庫。
    遼王贈送的兩個胡姬也讓安娃子偷帶送來,左右母大蟲不在,府裏也無人敢忤逆,也無人敢報信。
    “四哥兒。”即將出征,吃著早飯,鄭守義抓緊給安排家裏的工作,“我走後,你跟王郎多多走動,看好家。保定軍使契裏,你識得吧?”
    鄭老四如今已經徹底認命,他是看明白了,打打殺殺的事,二哥就沒想帶他。也成,反正別仍在山北吃風就好,跟兄弟們一處,也踏實,也幫忙。答曰“識得。從前品部一禿頭蠻麽。
    據說這廝也認了遼王為父,如今叫李正雲麽李正運。”忍不住打趣道,“遼王也是,收了幾個義兒,皆以‘正’字排輩兒。嘿嘿,那些胡兒一個個生得歪瓜裂棗,哪裏正了。”
    契裏是最早投效豹軍的那批撻馬,多年征戰,終於苦熬出頭,麻利轉任射日軍指揮使後,保定軍使就歸了這廝。
    此次毅勇軍離城後,考慮到義武鎮留守的騎兵太少,不利於防守,於是,留守幽州的秦光弼拍板,打發保定軍三千騎過來。“
    鄭守義道“這廝過幾日便到。王郎當能鎮得住場麵,不過,若有甚需要,你當全力助他。可有一處你且聽仔細嘍。”
    鄭老四立刻做出洗耳恭聽狀。
    鄭守義道“樹挪死,人挪活。若事不可為,走為上,回幽州去,切忌死守。有急事,可問鄭安。曉得了?”
    這還是鄭老四頭一次擔當如此重任,聆聽了哥哥教誨,忙唱個喏領命。
    安頓了家中,鄭大帥當日搬回營中,隨時等著出發。
    ……
    五月二十六日。
    毅勇軍、銀槍軍一萬二千餘戰兵並三千輔軍,自定州出動,直撲河東而來。
    前鋒是毅勇都一千二百騎開路,疾奔井陘東口。
    作為黑爺的耳目,毅勇都至關重要,非親信有為者不能。因王寨主另立一軍,毅勇都指揮使換了郭大俠。老郭兢兢業業多少年,大半時候是跟隨張舅哥做副手,如今總算轉正。
    毅勇都於日暮前出發,隨後是毅勇軍各部,再次是銀槍軍與輔軍各部,張順舉的鐵林都斷後。
    為了給幹爹奔喪,鄭大帥可謂是精銳盡出了。
    大軍一路快走,二百餘裏地,一夜奔至。
    成德軍尚不及反應,過萬大軍已經灌入井陘。
    鄭守義的親軍營緊隨毅勇都之後,便於抵近指揮。
    大軍迤邐而行,五六月山景正是美好,李三郎邊走邊賞景,口中還念念有詞道“山頂嵯峨摩鬥柄,樹梢仿佛接雲霄。
    青煙堆裏聞猿啼,亂翠陰中聽鶴唳。
    山分八麵險崖巍,怪鬆老樹掛藤蘿。
    泉水飛流,巔峰屹崒。
    偶聽大蟲哮吼,時聞山鳥啼鳴。”
    鄭守義聽了,奇道“此乃何詩?”如今鄭爺文學素養漸長,也曉得五言、七言或者漢賦,這唱個四不像,即非律詩也非絕句,似是長短句,可是也不對。
    李三郎道“打油詩,打油詩。看這山景有感而發。送你一首麽?”
    “什麽?”
    李三清一清嗓子,吟唱起來
    “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奔。
    誰敢橫刀立馬,唯我鄭大將軍!
    怎麽樣?”
    “去去。”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口裏這樣說,鄭大將軍神色其實十分受用。卻見李三忽然沉默下來,望著兩側山形發怔,問曰,“怎麽?有甚不妥麽。”
    李老三回過神,道“就是覺著上次走這條路時很不相同。”
    鄭二好奇追問“如何不同?”
    李老三悵然道“上次有個美女同行,我走了一路都沒敢搭訕。可惜了。”
    這小白臉說得一本正經,鄭二卻啐道“放屁。上次路過,是你我跟隨……吭吭……晉王打王鎔,從河東往過來,皆是糙漢子,哪有女子。”
    言及此處,鄭大帥想起李老三的風流事,嗤笑起來“哼哼,裝假。瞧見那美人,搶上便走,待做了真夫妻,嘿嘿,哪個不是服服帖帖。你少搶一個了?去。”
    說了就想起了家中的母大蟲,鄭守義頓覺心虛,下意識左右看看,確定沒有老婆的身影。再想這李三郎也是個雌虎當家,彼此彼此,這就又開懷了。
    兩人閑扯兩句,又紛紛閉口。
    走遠路,說話傷神呐。
    從定州出來奔行一夜,入山又走半日,便傳令就地紮營休息。
    各部依次尋了寬敞處,著急忙慌在地上挖溝埋灶。山間用火,既要避免失火點了林子,也要防範煙霧暴露行蹤,因此都要挖了地灶燒鍋,掘了煙道排煙。
    山路狹窄,萬餘大軍,數萬馬騾,前後綿延,連營數十裏長,別指望輔兵從後頭趕過來伺候,都是十人一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唐軍隨行都攜有鍬、鎬、鏟子之類,按隊忙碌,效率不低。
    不多時,醋水煮胡餅配清水煮醃肉做好,行軍在外,也顧不上美味了,鄭爺也是餓得狠,三兩口吃掉,朝天打起飽嗝,心裏卻不免緊張。
    要說這穿山越嶺,鄭大帥也不是頭一次了,可是從前也沒多想什麽,這次就偏偏不同。可能是最近兵書戰策看多了,便想起三國時劉備東征,據說就是在夷陵,於山穀中連營,被人家一把火燒了畢生積攢的精兵,憂憤而死。
    從前他老黑是無知者無畏,現在嘛,那就是江湖月老膽子越小吧。
    正在胡思亂想,卻見牛犇將軍栽栽歪歪跑過來。
    按照行軍隊列,牛犇的隊伍還在後頭,按道理軍將不該亂跑,鄭守義抬起半拉身子,默念“這廝,不在軍中看著,來此怎麽?”若非有張順舉在後頭盯著放心,看到老牛這麽顛顛跑來,鄭大帥都得懷疑有人踢自己屁股了。
    為了保障出兵突然,鄭大帥是等大軍出發後,監軍老中官才會派出幹兒子去成德通氣。可是,王鎔那廝究竟怎樣反應,實話說鄭大帥並不完全有底。
    這次打河東,多少有點行險,而且主要就險在井陘這一段,若被堵在山裏,進不能進,退不能退,那就全完啦。
    卻說牛犇扭扭捏捏來在近前,蹭著屁股坐了,一臉苦相,道“大帥爺爺,怎麽讓俺看輜重啊。”
    老汴賊蔡將軍這次被留在鎮裏,牛哥開始還很得意,結果出來發現不對。鄭哥叫他來好像是當輔兵用的,一路跟著輔軍輜重走在後頭。
    是可忍熟不可忍!牛將軍好歹也是戰場勇將,怎麽如此欺人呐。
    鄭守義一聽是為這事,把臉黑了的要罵。李老三扯住他,道“牛將軍。我軍進入井陘,便是後援斷絕。能否順利作戰,遇見阻礙能否順利脫險,全靠這些輜重。將輔軍、輜重交給牛將軍看護,正是對你信任,莫想差了。別急,前麵出山,少不了你用武之地。”
    “老牛。”經李三這麽一陣勸,鄭守義也收起脾氣,將牛犇肩膀摟了,道,“前麵出山,說不得有些城寨要破,皆需你來出力。此時行軍,讓你跟著輔軍才好休息,養精蓄銳。鬧,爺爺好心做了驢肝肺麽。”
    牛指揮聞說,扶一扶肚子,束一束腰帶,向鄭二、李三拜曰“如此,俺去後頭看著麽。有事喚我啊。”
    ……
    榆次。
    井陘西口。
    井陘,是太行八陘居中的一條路,本來東口有個土門關,向為河東把握。從前李克用東進,常從井陘出土門關打王鎔。隻因後來河東頹廢,光化二年即八九九年,葛從周在魏博大破劉仁恭後,立刻回軍攻破了土門關,拔河東駐軍承天軍。
    三年後,即光化五年,葛從周再次自土門關趨逼晉陽。
    總之,經過梁軍迭番打擊,土門關徹底荒廢。
    如今,河東收縮防禦,在井陘一線,榆次就成了最後的關口。
    晉軍沿著井陘倒是駐了些兵,但李存勖哪敢相信那些廢物能頂事。
    何況此次他想要的是痛擊義武來敵,隻堵個路顯然不能滿足。
    經過潞州破夾寨一戰,晉王此刻信心十分爆棚。
    他料定義武的那個黑廝要來搗蛋,便讓李存審領著萬餘新募的漢軍去忻州,一來加強忻州防守,避免遼王突破難下,一來做出他重點放在北線的假象,迷惑盧龍在晉陽的探子,進而迷惑那兩位義兄弟。
    義武軍何時來,甚至於來不來,對於李存勖來說,隻能靠猜。他倒是在義武也有探子,但是受限於傳遞不變,加上遼賊狡猾,隻能旁敲側擊了解一些情況,並不能準確有效地掌握敵軍動態。
    他隻是知道,那黑廝早就磨刀霍霍了。
    對義武鎮的這位義兄,李存勖也算有些直接的認識。
    兩年前打潞州,便是這廝親領數千騎,迂回到長平關以南,掏了李周彝一把。早些年在晉陽城下,也是這黑廝領數千騎破了梁軍大寨。更往前,曾與李嗣昭配合,在東昭義取洺州。
    還有,在魏博,在山北,觀其用兵,這黑廝就不是個安分的主。
    李存勖甚至在想,北路遼軍都有可能是個幌子,真正的殺手就是義武這路。
    設想自己正與李可汗在草原周旋,忽聞晉陽失手、軍心潰亂……
    不堪設想啊。
    可是李存勖又疑惑,晉陽雄城不至於這般不堪吧?感覺心裏真是沒底。先王打仗是把好手,但是治鎮過於無能,搞得軍民關係非常緊張。幸虧張公落力整頓過,鎮中局麵稍有改觀,否則恐怕早就崩了。
    接位以來,李存勖其實已在著手調整,可恨時日太短,又趕上大戰在即,倉促之間,他實在無法做得太多。
    整頓軍紀,哪有那麽容易呦。
    晉陽人心不穩,正是他不敢放著義武不管,直接北上懟李可汗的主要原因。
    先擊義武一路,是李存勖的定計。
    他再次集中了八千精騎,人數似乎少點,因有地形加持,隻要那黑廝來,晉王自信定叫他終身難忘。
    網已經張好,隻等獵物上鉤,而這個等待,往往是最易患得患失,令人煎熬。
    李存勖起身,在帳中來回踱步,心中揣摩。末了,還是忍不住問道“阿兄。東邊有消息麽?”
    此次李存璋被留在晉陽練兵、整頓,晉王領著李嗣源、李嗣昭、李嗣恩以及周德威等出征,其中,李存勖覺著李嗣源這位哥哥最為把穩。
    陪立在側的李嗣源道“尚無。”
    李存勖聞言,目光與李嗣源對視片刻,長舒一口氣,掀簾去了。
    ……
    鎮州。
    王教主是睡到午後才醒,昨夜有些操勞,哎呀,抬開眼皮,就覺著天旋地轉。
    邊上的石希蒙早就醒了,隻是他胳膊被王教主枕著,也不敢動。看主公打晃,石希蒙自己的衣服都顧不上穿,一骨碌從爬起,用那還好的胳膊將主子扶穩。同在榻上的兩個女子這才反應過來,與邊上侍立的侍女一起動手,將大帥接住。
    好半晌,王鎔才感覺眼前不再亂晃。
    夏日炎炎無甚胃口,簡單吃碗燕窩粥,王教主倒頭一躺,就在坐榻上緩氣。
    中官石希蒙此時已穿戴整齊,出去打了一轉。回來道“主公。”
    “哎?”大教主昏昏沉沉隻想好眠,麵露不快。
    石中官忙改了口喚一聲“哥哥。”看王教主依舊眉頭緊鎖,這廝麵目微紅,羞了臉,嚶嚶喚一聲“爸爸。”
    嗯?
    每次看這廝如此表情,王教主都覺無比暢快,說不盡的快樂。頓覺小腹下有些躁動,招招手便讓這廝服侍。王教主微眯著雙眼,看這中官兒紅著臉忙活,結果折騰半晌沒甚反應。
    頗覺氣餒。
    王教主胡亂揮揮手,道“罷了罷了。”
    石中官忙起來抹把小嘴,伺候主子整理儀容,道“義武使者到了。”
    “嗯?”王大帥還在暗惱自己這身子不如從前雄壯,聞言抬頭,疑惑道“義武有使者來,何事?”
    石中官道“方才入城,正在館舍。”
    這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呀。
    玩歸玩,鬧歸鬧,咱王大帥履職還是認真負責地,撓撓頭道“去,將李公、梁公幾個喚來,一起見見。嗯,讓周書記、德明也來。”
    這兩年天下局麵變換萬端,風起雲湧,梁朝新立,但盧龍、河東都不承認,仍奉李唐正朔,成德夾在中間其實難過。
    王大帥沒有雄心壯誌,隻想關門過日子。他一邊受了梁朝封爵,做個趙王,改用了開平年號,另一邊也努力與河東、盧龍相睦。比如,逢年過節,該往來往來,生意嘛,也是該做照做。
    不過呢,如今幾邊人腦子打成了狗腦子,也說不準哪個發瘋來掏他一把。
    懷著心事,趙王殿下王大帥等到了一幹心腹重臣。
    使者張繼恩二十出頭,是義武監軍張居翰的幹兒子,早上才入城。
    但見這青年中官腳踩烏皮靴,身著青袍,頭頂圓筒高帽,步履軒昂地來在堂間,向王鎔禮畢,道“奴奉鄭節度差遣,攜書拜見王節帥。”說著將一黃麻紙卷雙手捧起。
    石中官下來取了書,交在王鎔手中。
    趁王大帥看書的當,張繼恩挺直了腰杆,跪坐於墊上。
    李弘規、梁公儒兩個老漢互望一眼,都在心中嘖嘖稱奇。
    你道他兩個驚奇什麽?卻是這張中官雖是個中官,生得六尺有餘高低,方正國字臉,健碩一好漢,除了唇邊無毛,這他媽就是個堂堂偉丈夫啊。這是中官?分明是個將軍。
    兩個老漢都在心中慨歎,你看人家的中官,行得端,坐得正,哪像咱成德的中官猥瑣,一個個的,都是什麽玩意。
    這真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這邊王教主已經看罷了書信,將那書遞給李弘規等傳閱。
    王鎔謂使者曰“鄭帥……借道是怎麽?”
    張繼恩淡淡道“鄭節帥去祭奠晉王。”
    李弘規也迅速看了信,說義武兵五千要借道成德,經井陘去給晉王奔喪。
    鄭守義拜過李克用做幹爹,這事天下皆知。李可汗也給獨眼龍叫爹的。可是你說這黑廝帶五千兵去晉陽奔喪,這就有點扯了。
    都是千年的老鬼,誰給誰講故事?
    也顧不上欣賞義武中官的姿容壯偉了,李弘規道“鄭帥現在何處?”
    張繼恩道“鄭帥或已至石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