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征之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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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振武軍,宋瑤是熟悉的。
他們兩家挨著呀。
當初設置天德軍與振武軍,就是把他兩個做友鄰安排的。
朝廷的基本思路就是控製陰山、河套,製約左近胡兒,所以,兩軍在曆史上就是好戰友。
隻不過呢,自李國昌做了振武軍節度使,跟朝廷一度鬧得很不愉快。後來李家父子造反,天德軍也參與了討伐李家父子的戰事,也算結了仇怨。
不過後來嘛,又峰回路轉了。
因為黃巢鬧得歡,李家父子招安了,又是好朋友了。
尤其是最近幾年朝廷完蛋,天德軍幾乎稱為棄子,反倒是河東時常還送點錢糧過來拉兄弟一把。雖然不多,但蒼蠅再小也是肉啊。而這些錢糧,就是從振武軍那邊送過來的。
所以,宋將軍一向比較關注東邊的局麵。
振武軍節度使,之前多年都是李克寧,但這廝去年被侄子殺了,轉眼李存勖又被遼王砍了腦袋,然後這兩年就又沒人管他天德軍的肚皮了。
好在這裏還有幾萬戶人,有民田,有屯田。本地能產點糧食,抽空抓個小部落搶一把,也就還能勉強維持。
然而,天德軍畢竟逼仄,沒個大樹依靠,天德軍到底也就是個苟延殘喘,涼涼是早晚的事。
所以宋瑤心中十分焦慮,四處打聽,看找哪家山頭拜拜。
可惜一直未能如願。
最大的山頭當然是梁朝,兵精糧足,勢頭最盛。
南邊定難軍就拜了梁朝做大哥。
問題是,定難軍人強馬壯,人家就是要個名頭,有無實惠沒所謂。
天德軍不同,他宋某人是名頭、實惠都需要。如果隻給個空名,意思不大。奈何天德軍遠在黃河以北,南邊隔著定難軍以及關中諸鎮,不但距離遠,而且道路崎嶇,一路都是餓死鬼,就算梁朝肯出血,這個實惠也很難到手。
往西是河西,往北是胡兒,這想都不用想。
所以,在宋瑤心裏,唯一的可能還是東邊這位老鄰居。
怎奈何那邊去年殺得太狠,胡兒一波一波玩命地往西跑,唬得宋將軍也有點心驚,這是來個什麽殺神麽?
哎,今天人家主動來送錢了,這個姿態很友好啊。
卻聽十三郎道“我家大帥原為義武節度使,鄭公守義是也。”
宋哥聞言幹脆翻身下馬,道“鄭帥來啦。快快,引我去見。”
做戲要做全套的宋將軍,穿著鐵甲步行半裏地,來在鄭守義大纛前,已經是汗流浹背,豆大的汗珠,不要錢般從額角滑落。
宋瑤對著老黑就拜了下去“某等盼……安鄭公如嬰孩之……日盼母,久久旱之盼……安甘霖,鄭公何何來之遲也!”
一開口就給二爺整得懵圈。
忙把笑容掛起,鄭大帥翻身下馬道“將軍折煞我也。”
心說這他媽是誰啊?
十三郎心曰,這老王八眼睛挺賊啊,就能認得老黑。解說道“鄭帥,此乃天德軍防禦使宋公。宋帥,這是我振武軍節度使鄭帥。”
宋瑤一抬頭,已是雙眼垂淚,道“鄭……鄭帥,兄……兄弟苦啊,盼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得鄭帥來。走,速速入城。”眼角往後直瞄,不是說來勞軍麽,財貨怎麽沒看到呐。
……
城內。
麵對這一桌酒肉,鄭二心說,這苦麽?
看那個酒壇子,這是柳燒吧。
鄭大帥道“冒昧了。本該先遣使者來通個信,奈何道路不熟,又恐路途有失,我便自己來了。萬望宋帥包涵呐。”
宋瑤端起酒碗道“豈豈敢。鄭帥千裏來訪,榮幸之至。來來,滿飲此酒。”
“引勝!”鄭二看宋哥先喝了,才昂首灌下。
宋瑤道“久聞鄭鄭帥威名,今日得見,果果不虛傳。”
鄭守義假意謙虛道“啊哈哈,俺有個甚威名。”
宋瑤卻一本正經地說“怎麽沒有?前不久,有夥契契丹從北邊路過,還來買糧。說起鄭帥威名,那……那真是,啊……
說著就有點說不下去。
鄭守義也不讓宋瑤犯難,接口道“哼哼,這幫蠢豬嘴裏能吐出象牙來?無非咒爺爺不得好死。哈哈,怕他怎的。”
“哈哈。”宋瑤跟著笑了一聲,把這個差點聊死的話題揭過。“哎,鄭帥不是在義武麽,怎怎麽來了振武軍?”
鄭守義信口雌黃道“去歲父王歸天,遼王與我要來奔喪。李存勖這廝恁地無禮,不但閉門不納,還發兵打我。
那爺爺也不能引頸就戮嘛,便失手打死了這廝。
嗯。你也知道,河東百姓這些年苦啊,遼王豈能忍心。
本來我在義武,遼王說,山北胡兒鬧得歡,讓某來看管著,便來了。”
宋瑤心說,放屁。你們就是看著李鴉兒死了,趁火打劫,還把屎盆子扣到李亞子腦袋上了……真是,高啊。
那消息就算是坐實了。
盧龍與河東已經連成一片,還有義武、義昌二鎮為藩籬,宋瑤將軍盤算,這就不比梁朝差許多了呀。
想想自己沒有著急向梁朝上表效忠是對的。
方才已有探子回報,東邊大批牛羊在過來。宋瑤在腦海裏已經勾勒出一個大概。這廝來,確實是帶著善意來,但是那牛羊定是順手搶的。
盧龍軍打草穀那是有口皆碑地,一點都不意外。
眼珠子轉轉,宋瑤道“哎呀,某地處邊僻,孤孤陋寡聞。難得鄭帥親來,還望不不吝賜教啊。”
“說反了吧。”鄭爺道,“我初來乍到,今次是專程來請教地。”
“豈豈敢。”
“唉。都是軍中好漢子,我直說。”鄭守義道,“來振武軍,我是想做一番事業。這陣子我也跑了幾處,十分難過啊。
幾百上千裏地,沒什麽人呐。
也就過中城有些人口,你這裏我看不錯。
你看,我在東頭,你在西頭,既是遠親,也是近鄰,不妨多多往來,互相幫襯一把。需要宋帥出力,我一定開口,有用上鄭某人處,你也不要客氣。
嗯,大體這麽個意思。”
宋瑤聞言,道“鄭鄭帥快人快語,嗯,我也正有此意啊。”把嘴一擦,道,“河外各城日子難過啊,坐地等死。”心說,可不是一路無人麽,都跑了,膽大沒跑的這不也被你殺了。
鄭守義奇道“這左近蕃兒如此囂張麽?”
“蕃蕃兒還成,尚且鎮得住。奈何看不到亮啊。”宋瑤苦著臉道,“北麵是回鶻、黠嘎斯人,南邊是黨項羌。
如如今鎮得住,皆因彼輩一盤散沙。可是哪日出個雄雄主呢?
山……山北,十幾幾十萬胡兒有吧?河南黨項、雜虜,幾幾十萬有吧?我我這他媽就是獨木難支啊,天天睡……睡覺都不踏實。”說著狠狠咬下一口羊腿肉來,形容憤恨。
鄭爺一聽,眼睛發亮“如此多胡兒麽,有好多牛羊?”
宋瑤道“十萬胡兒,那那不得有個一二百萬頭牛羊才活得下來。”
百多萬?
鄭守義摳著胡子盤算。
宋瑤見狀也不急,讓他慢慢消化。
過得半晌,鄭守義道“你說說附近胡兒都是什麽底細。我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啊。”
宋瑤道“回回鶻,鄭帥不陌生吧?”
鄭守義答曰“曉得。我軍中就有不少回鶻遺種。”
“這些年,回鶻,黠嘎斯其實,都都不大行。”宋瑤搖唇鼓舌,分析道,“比比較麻煩是黨黨黨黨……項。”說著就有點激動,手裏酒碗都灑了。
“黨項?”鄭守義表示比較茫然。
宋瑤道“容……容我細表。”
喝一口酒壓壓驚,宋瑤說“這黨……黨項,本是西羌一支,原在青海、大非川一帶。武德年間歸順我朝。後因吐蕃侵淩,陸續內遷,在河西一帶。
仆固懷恩反反叛時,黨項與吐渾有從逆,後被鎮壓。
餘餘眾又被遷來銀……夏一帶。
叛叛服不定。
巢亂時,黨項拓跋家勢大,借出兵平亂之機,竊……據定難軍夏州節度使,夏綏銀宥諸州盡在其手。然這廝不思報效,反投了逆梁。
是可忍熟不可忍!
拓跋家這些年很……不安分呐,勾連左近羌人,所謀者大……大呀。”
鄭守義對這邊東西南北全沒概念,宋使君便一麵說,一麵手指沾水,在案幾上給鄭爺畫圖。
這就明白了,原來這夏、綏就在黃河以南,怪不得這廝義憤填膺。他天德軍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邊上趴著個定難軍,能不上火麽。
好小子,是想鼓動自己幫他打定難軍?胃口大不大了點。
見鄭二若有所思卻沒急著表態,宋瑤也不再講這事,一夜吃酒不提。
次日清晨,鄭守義打著嗬欠起床,一推門,就看張忠在門口等著。
“啊呦,監軍使這是有事?”
小中官給鄭老板遞個眼色,拉著他進屋落座,道“主公,宋瑤這是想讓我軍為他火中取栗啊。”
“你看出來了。”鄭守義道,“不怕他沒想法,爺爺隻怕他無欲無求。本來以為人家缺錢,到此一看,怕不有幾萬戶?比老子朔州還人口豐盛些。
正愁沒個抓手,他既有意這定難軍,不妨聽聽他說。
幹與不幹,卻不在他。”
張忠見說,道“主公這般說,奴便放心了。”
“切,你不放心。爺爺若是這般好哄,墳頭早不得一丈高了。這兩日,你遣人四處轉轉,瞧瞧本地風土人情。
那個甚定難軍麽,爺爺沒興趣,但是搶些牛羊回去是正經。”鄭大帥得了這個振武軍,如今真是窮得發慌,走哪都想搶一把,“回程時,中城那邊,有願走者都帶回去,不願走也不勉強。去罷。”
用罷午飯,宋瑤將軍晃晃悠悠又來陪吃。
如此數日。鄭守義自帶了許多牛羊,也不白吃宋瑤,分他一半畜牲勞軍。
五月二十三日。
看看牛羊吃了大半,與宋將軍與敘了同僚之誼,鄭大帥就要動身返回。
宋將軍聽說,一把扯住黑爺,道“鄭……鄭帥何往?”
“出來快有一月,家中諸事繁雜,還要忙碌啊。”鄭守義揣著明白裝糊塗,其實就是胡說八道。家裏的雜事有啥時候累著他了,除了練新兵他跟著,種田攏錢都是劉三哥在忙。
哦,如今鄭老四家裏買賣不做,也跟著劉三哥管錢糧。
在外還有個小安。這廝準備將院子從定州開過來。本來想直接搬走,但是那邊的殺才們死活不讓,所以隻能將部分骨幹帶走,定州的院子還得繼續營業。
宋瑤搞不清鄭哥這是真的要走還是拿班兒,十有八九是拿班兒。但是宋哥不敢賭啊。人家背後有遼王做大哥,盧龍、河東做後盾,他宋瑤有個蛋。隻好開口說“鄭帥,有個買賣,不知尊意肯否……
戲肉來了。
鄭爺身子前傾,作好奇狀,道“去搶哪家?”心說,好小子挺能裝,爺爺不說走,你是不是還不開口呢。
哼哼。
宋瑤道“拓跋家,敢敢不敢。”
“拓跋家?哪個拓跋家。”
“夏州啊。”
鄭爺這幾天對附近也算有點了解,道“他家不是賜姓李了麽?”
“啐!”宋將軍道,“叛臣賊子,國姓他……他也配。”
鄭哥才不在乎拓跋家配不配國姓,隻將腦袋一頓猛搖,跟撥浪鼓也似,道“搶個部落破個寨子罷了。攻城麽,弄不成弄不成。”
“鄭鄭帥莫急,待我細細說來。”
宋瑤喝口水潤潤喉嚨,道“拓拓拔思恭死後,其弟思諫接位。
去歲,思諫也死了,思恭之孫拓跋彝昌上台。
結果呢,今年初,夏州節度使高宗益反……反了,彝昌被殺。
誰想到轉頭這廝又被殺了。
如今推了個拓跋仁福上來。
拓跋家百年積蓄,盡……盡在夏州城中。
定難軍接連換帥,元氣……元氣大傷,亂得可以。
鄭帥,你這裏馬多,我我也湊得一千精騎。你我合兵一處,取了夏州,不不比搶幾個破落戶……肥麽?”
可能是感覺說得過於赤裸裸,宋將軍又往回收,道“那拓跋家附逆,滅了這廝,扶個忠臣義士上上位,公私兩便嘛。”
咱宋將軍義憤填膺,隻差沒把“忠臣義士”四個字貼自家臉上了。
眼見鄭爺依舊沉吟不語,宋瑤也不裝了,繼續加料道“鄭帥!恩人哪!可可憐可憐宋某吧。
這日子提心吊膽他他難過啊。
如能成就好事,夏……夏州財貨,俱歸鄭帥。
哎,缺人麽,黨項羌種地放馬都不差,弄走,都弄去振武軍給鄭帥扛活。”
看看鄭大帥還不點頭,宋瑤再道“鄭帥,河南地曆稱富庶,今有黨項、雜虜十數萬,牛羊上百萬,便是拿……不下夏州,亦不白走一趟。
若機緣巧合取得夏州,則是錦上添花。
裏外有賺,左右不虧啊。”
鄭守義看看再不吐口,這友誼的小船就得翻了。
老郭這兩天也在附近打聽明白,中套這塊確實不錯。不論往北往南,都有可為。從陰山北麓搶回去,是鄭爺做的備手。
如今有了宋瑤這個內奸帶路,搶河南地?
這廝會不會使壞呀。
“宋帥,茲事體大,容某細思。明日答複可否?”
宋瑤心曰,還想個錘子,幹吧。
麵上卻是萬分恭謹,叉手道“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