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征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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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同州。即陝西大荔。
劉知俊將軍在沉思。
應該說是又在沉思。
最近幾日,劉將軍是日日沉思,腦仁都要炸了。
去歲在潞州得天子垂青,敗了也沒降罪,改他為西路招討使,讓他領兵搞定關中的亂局。
平心而論,天子對關中這邊還是不大上心。
或者說,天子恐怕根本就沒有經營關中的心思。
因為梁朝的重心在山東,在東京。
雖然前唐從此勃興,但是經過二三百年風雨,這天府之國早已凋敝。尤其梁帝幾次西征,將關中人口遷徙一空……
也不能說遷徙一空,總之是讓關中元氣大傷。
劉知俊也能理解,原來山東有個獨眼龍、李可汗搗蛋。如今獨眼龍沒了,結果河東、盧龍合流了,更難搞。不把東邊整利落,哪有心思管這邊?
不過,劉知俊並不覺著不好。
既然朝中眾將都盯著山東,也就是說,沒人要來跟他搗蛋。隻要自己不犯大錯,在這邊角之地,他劉某人就是土皇帝呀。
他劉知俊將軍也算對得起天子。
去年六月,他大破岐軍,李茂貞僅以身免。
今年,又複延、鄜、坊、丹諸州 。
最近天子加封他為檢校太尉、兼侍中,大彭郡王。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自是喜事,可是後頭還跟著一個任命,讓他去做北麵行營都統打河北。
若早個一年半載,這也算是喜事。
河北確實該打,現在關中暫時消停了,正好騰出手收拾河北。別看盧龍吞了河東,其實要徹底消化且費勁呢。李可汗為啥在晉陽待著不走,不就是想早日捏合兩鎮麽。不容易,梁朝從區區汴州走到今天,一路過來可沒少吃虧。
說句良心話,李可汗正是虛弱之時。地盤大了,原本兵力被攤薄,反而力量虛弱了。
此時出兵,正當其時。
要說對建下這番偉業全不動心,那不能夠。
但是,劉知俊多少覺著東邊水太深,很猶豫。
尤其是最近王重師這事兒鬧的,劉知俊心裏不踏實啊。
王重師幹得好好的,天子就下令移鎮,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哪個大將不擦亮了眼睛盯著。
結果呢?
劉扞這個王八蛋,居然汙蔑王重師有反意?這狗才才來關中幾天,爺爺在關中跟王重師配合多少年,能不知道老王有沒有反意?
有反意,還能乖乖交權回京麽?
就這麽淺顯的道理,聖人居然……居然就把王重師殺了!
這可是嚇壞了劉知俊劉大帥。
當初調王重師回京,也說是另有任用。
如今讓他劉某人回去,也說另有任用。
嘶……
劉扞汙王重師在關中有反意,跟李茂貞有勾連,然後王重師就沒了。
那爺爺我呢?
究竟天子隻是要對我另有重用,還是要拿爺爺開刀?
我交了兵權之後,又是哪個來做劉扞?
入你娘的劉扞。
弟弟劉知浣派人來說千萬不能歸朝……
但是不去行麽?
不成了黃泥巴掉褲襠?
難呐!
“三哥兒,你說這京城我去是不去?”
這種時候,劉知俊也隻能找兄弟問計了。
三弟劉知偃道“去不得呀!王重師便是前車之鑒,二哥這不說了麽。”
劉知俊猶豫道“若聖人確是要我去征河北呢?”
聖人有詔,不去那就是得反。可是,造反就有前途?
打到今天這地步,自己創業想都別想。
老軍漢劉知俊看得很清楚,李茂貞是死狗一條,李可汗哪怕並了河東,實力比梁朝也差得不少。丁會當年跳反,現在是有口氣,但是有什麽前程可言?李克用活著不敢用他,李存勖不用他,遼王還是不用他。
嘿嘿,就是跟著他去河東的隊伍,據說也都散了個幹淨。
一個“反”字,並不容易出口。
“哥啊。這兩年聖人所作所為還不清楚麽?侍衛親軍、禁軍弄完,這便要整藩鎮了。大兄久在邊塞領兵,聖人這是要收權啊。
去,能將隊伍帶去麽?
便是打河北勝了,咱這隊伍也散了。難道還會放哥哥回來?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劉知偃道,“哥啊,聖人老了,人老他糊塗,不是從前啦。”
是呀,人老容易糊塗,漢武帝晚年尚有巫蠱之禍呢。失了兵權,自己還有什麽?性命攸關,劉將軍也管不了那麽許多。
“奈何二哥還在京城?”
劉家哥仨,老大劉知俊,老二劉知浣,老三劉知偃。老三一直跟著自己,老二卻在天子身邊做內直右保勝指揮使。
其實就是人質。
自己若反,弟弟可就完了。
“大兄糊塗。且拿話穩住聖人,給二哥兒去信,讓他設法先走啊。”
不管造不造反,這個兵權不能隨便交,那個朝廷不能隨便回。
“也隻能如此了。”
……
“鄭帥,這河南地可是寶……寶地呀。”
宋瑤坐在馬上,開開心心給鄭守義介紹。
經過深思熟慮,鄭大帥還是決定拉兄弟一把。
兩人議定,出征的軍糧先由宋瑤墊付,待得了財貨再算。
宋將軍如何不肯?發一千精兵,隨毅勇軍南下,直撲夏州而來。
能打下夏州,花點錢算什麽?再說,宋將軍地頭熟啊,虧不了。
看著這幫黨項羌在眼皮子底下晃蕩這麽些年,總是不敢下手,宋瑤心裏別提多難受了。
終於能動刀啦!
渡過黃河才三日,已破了兩個部落,擄得二萬多牛羊,數百匹馬、橐駝。
六千多人,一天吃六百隻羊,倆月都吃不完。
為了穩便,鄭大帥將隊伍分成幾部分,一部趕著牛羊緩行,一部在前快速穿插,一部居中。
“國……國朝盛時,這邊十分繁榮,可惜如今荒廢了。”宋瑤不無遺憾地說。
本想誇誇這邊大有可為,話到嘴邊宋瑤卻沒敢說。萬一說得這老黑心動,他賴著不走了可如何是好?
其實鄭守義哪想在此久留,此時此刻,黑爺苦著個臉,隻顧不住地擦汗。
熱。
真熱。
這邊跟山北真是不同,水草不缺,但也有不少沙丘間雜其中,光景蒼涼。
路也不平。一會兒東轉,一會兒西回,前一刻還在地底,後一刻已在丘頂。
一輪赤日在頂,曬得老黑十分難過,很後悔過來。
為避酷暑,大軍隻好晨昏行走,中午尋處休歇。
總算這路水塘、水溝不少,熱了就進去一滾,稍解暑氣。
宋將軍派人在前,引著毅勇都開路、搶羊。也不必愛惜畜力,活著就走,死了就吃,一日行或四五十裏,或五六十裏。
這把鄭哥可不敢快走,既不知前途幾何,又不熟道路,可得穩著點。
拿不拿下夏州不重要,不翻車才要緊。
真是一路走一路搶,期間居然破了個近萬人的大部。
萬人怎樣?跟禿頭蠻比,那還是差遠了。馬也少,刀也少。毅勇軍打頭踹門,天德軍在後跟進,幾進幾出,直將牧人殺得膽寒,抱頭鼠竄。
馬少,跑都跑不了。
真是肥呀,鄭爺都想掉頭回去了。
毅勇軍忙著一路搶,宋將軍就有點急了。
這麽搞不得走了消息?那還能打得下來麽。
老宋天天圍著鄭大帥催促快行,但鄭爺就是不為所動。
如此行了半月,前麵來報,再有一百二三十裏就到夏州城了。
在前開路的郭屠子本想突一把,奈何夏州有防備,沒進去。
能沒有防備麽,北邊殺成這樣,再沒點警醒那還是個人?
六月十二日。
鄭大帥總算是抵達夏州城下。
老黑親自勘察戰場,繞城一周。但見這城東西長,南北短,粗估周長得有十裏地,城高怕不有個二丈?
還是三丈?
看那白花花的夯土,想必用料十分紮實吧。
這是瘋了麽來打這個?
望著眼前這城,鄭守義忍不住瞪了宋瑤一眼,滿是責備之意。
宋瑤也很委屈。
他原想打個突擊,為此專門湊了一千精騎。若是一路狂奔,趁著守兵沒防備直接踹門就進,十有八九能成。誰想到老黑這般識淺,為了這麽幾隻羊,一路瞎折騰誤事,此時反來責備我麽。
其實鄭守義也有點後悔走慢了。
但再來隻怕還會如此,犯不上冒險嘛。
見這夏州城風水上佳,南有無定河為水源,城外溝渠遍布,田連阡陌,林木繁茂。進不了城,城下也很富裕呢。鄭大帥下令,大軍在城北四十裏處烏水北岸紮營,自引了親軍與銀鞍都至城下試探。
遠望城上人影攢動,卻不見開門出來。
“十三郎,你去,叫門看看。”
史十三心裏又給老黑記了一筆,氣鼓鼓地帶著二百騎,至城下箭程外,鼓著嗓子向城頭喊話“開門!來人開門啊。”
拓跋仁福,或者叫做李仁福,此時就趴在城頭向下望。
他本是旁支,從沒想過自己能做這個節度使。但是陰差陽錯他就坐了,然後門都沒摸清,就突然北麵大股部民逃難,說有個什麽殺神來了。
北麵那不是天德軍麽,這幫殺才啥時候有這個膽子了?
那個是大纛?
看城下沒有就打,李仁福叮囑城頭千萬不要惹禍,隻要城下不動,城上絕不許放箭。扯起嗓子喊“下麵是哪位將軍當麵呐。”
十三郎本想喊兩聲應付了就走,這跟天德軍明顯不是一回事嘛。誰想城頭真有回話。可惜有點遠,聽不真切。
回頭看看鄭爺一臉殷切,眾目睽睽下,他也不敢辦得太水,心裏把老黑祖宗謝了又謝,扶一扶盔甲,壯著膽子向前挪步。
十三郎扯起嗓子又喊道“城上何人呐!”
李仁福認真聽了半晌,呼呼風大聽不清啊。
“下麵是哪位將軍當麵呐。”
史十三認真分辨半晌,好像聽明白了。朝著城頭喊一嗓子“入你娘。”
然後撥馬就走。
城頭李仁福懵了,這啥情況?咋就走了呢。
要不你上城來聊聊啊。
“說了個甚?”
十三來回來,鄭大帥好像問得很認真。
史十三也很認真地說“那廝很是無禮,爺爺讓他開門,他居然不開。”
鄭守義聽說,惱道“放屁。”
對於老黑一再欺辱自己,史十三也不忍了,仗著身份反唇相譏,道“那說個甚?北麵殺成這樣,你還想著人能簞食壺漿迎王師呢?要麽嫂嫂總說你眼皮子淺,若是我軍急進,這會兒隻怕城都破了。
為這點牛羊耽誤許多工夫,如今還能幹啥?
要麽你自問去。”
邊上宋瑤聞言,十分讚同地點了點頭。
真是眼皮子淺。
鄭二心說,你們懂個蛋。“哼,回營。”
……
放下鄭守義如何在夏州肆虐擄掠不提。
卻說梁帝為了此次北征,多方籌劃,打算一路在南線牽製晉陽,一路在河北突進。至於哪一邊主攻,哪一邊佯動,並無一定之規。
就是要充分發揮兵力優勢。
盧龍主要就那麽四五萬人真能打。現在占了河東,力量分散,就要趁李可汗沒有吃透河東,讓他顧此失彼。
若彼主力在東,則南線主攻晉陽。
若彼主力在西,則東線主攻河北。
東邊主將劉知俊,南邊嘛,天子準備禦駕親征。
其實南線距離洛陽很近,畢竟年紀大了,少跑兩步就少跑兩步。
天子,越發感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東路軍主力計劃是四到五萬精銳,部分藩鎮軍,部分禁軍。
南路軍也差不多。
劉知俊去河北,隊伍可以留下看著關中。
康懷貞的人,這是一波,侍衛親軍、禁軍再有一些。汴京還有幾萬兵做機動,看情況支援河北或者來打河東。
總之,這次天子是橫下一條心,要弄死李可汗。
幾個兒子不成器,爺爺一咽氣,隻怕都玩不轉呐。
咳。
爺爺辛苦點,不能給子孫留禍患。
放眼天下,去了李可汗,其他全是土雞瓦狗,不足慮也。
卻說六月十六這日。
大梁天子在洛陽宮籌算怎麽調兵,怎麽遣將。
崇政院一哥敬翔垂著腦袋就來拜見天子。
梁帝正對著輿圖研究,沒看見老夥計這副尊容,還在口中念念有詞道“敬公,我看這個安排可以。
以韓勍、李思安為將,劉知俊為帥,發龍驤、神威兩軍,並相州一萬兵。再征魏博、成德兵助戰。
南麵以同華兵為主,發……
敬公?”感覺敬翔一直沒說話,梁帝也覺有點不對勁。
待梁帝回頭,敬翔也不用他再問,直接丟了個炸雷子。
“劉知俊反了。”
“什麽?你說什麽?”
“劉知俊在同州反了。”反正都這樣了,敬翔也沒啥好顧忌的,“日前這廝殺判官盧匪躬等,先取華州,又襲長安,拘劉扞而殺之。現屯兵於同、華。”
敬翔心說,聖人你可千萬別問為啥要反。
為啥?還不是因為你殺了王重師嚇著了唄。
劉扞那個構陷還不明顯麽?
敬翔是滿心滿眼的無可奈何。本來整軍收權就不容易,得見縫插針,得順水推舟。王重師移鎮歸朝,多好的榜樣,愣給玩砸了。
再說,哪怕王重師真有點什麽,都交權了何必呢。
一個王重師不足惜啊。
給個台階彼此多好?非要殺,還族滅。
劉知俊跟人家在關內合作多少年,能不慌麽?
如今的兵頭,你讓他慌,他就敢反給你看。
哦吼,好了吧。
勸都勸不住啊。
梁帝好半晌沒回過神來。
自己看好的大將,怎麽就反了?
“哎?不對呀。前幾日這廝才說交卸了軍務即將起行麽?”梁帝完全不願相信這個噩耗。
敬翔道“劉知浣已於數日前離城西去了。”弟弟都跑啦。
“啊,那廝說是去催一催劉知俊速來,朕準了地。”劉知浣任內直右保勝指揮使,他出城沒有天子許可是走不了的。
敬翔也弄不清楚天子是真糊塗是假糊塗,繼續提醒道“這廝是帶了一大家子走地。”這就很明白了吧?
是很明白了,這是早有預謀啊,哥倆有串聯。
但是,已經安排好的主帥突然開天窗,北麵行營咋整?
梁帝感覺還得再挽救一下,道“嗯,他,劉知俊何故反我?”
哎呀!晃哥揣著明白裝糊塗,敬翔隻好陪他繼續表演“想是,想是不忿於劉扞構陷王重師?畢竟這些年,他與王重師在關中多有合作,或有些情誼?”這話敬翔說得很不確定,心說,差不多得了,想想咋弄吧。
“哦,為這事啊。”梁帝一拍腦門,道,“朕不料竟為此事。
嘿,劉扞陳說重師陰結邠、鳳,想來俱是妄言,劉扞誤朕啊。
今雖知枉濫,悔不可追,劉扞這廝殺便殺了。你跟劉開道說,朕不罪他,讓他還來北麵行營為都統製,為朕掃平河北,朕不吝爵賞。”
劉開道是劉知俊的諢號,蓋因其人悍勇,曾為左開道指揮使故也。
敬翔聞言,兩眼瞪大,聖人什麽情況?哄鬼都不信吧。
呃,天子這是真打算挽留劉知俊,還是哄過來做掉?
感覺還是後者可能性大些。
叫得這麽親熱,劉知俊能聽得到麽?
頭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