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戰柏鄉,預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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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武夫鄭守義也明白此戰難打。
    這裏不是夏州,他們做不到來去如風,無所顧忌。他們的身後就是盧龍老巢,並且中間無險可守。麵對梁軍的進攻,他們隻能想方設法地頂住,但是怎麽頂,還是一團漿糊。
    兩邊都不缺糧,又都有雄兵,且熬著吧。
    鄭守義不禁暗忖,前一次是靠著丁會反水解困,這次呢?別是自己這邊先翻車。李小喜這個混蛋,現在就是鄭大帥的一塊心病,讓他情緒不寧。
    張順舉回去幽州這麽久,還沒消息麽?
    有那麽幾個瞬間,鄭二很想找大李子坦白從寬一下,但終究是沒敢開牙。
    我說是偶然得知李小喜要作亂,大李子能信麽?
    鄭守義還在胡思亂想,便聽遼王道“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勝。明晨拔營,退往高邑駐紮。”鄭二趕緊收攝心神,力圖跟上帶頭大哥的進度。
    又聽周德威道“大王欲放梁賊過河?”
    遼王頷首道“他過來,總強過我過去。”在座的隻有自家兄弟,遼王說話也就非常直接,“按我本意,不必在此對峙,完全可以再向後撤,將梁賊拉開,扯開空擋,再伺機殲敵,怎奈何趙王不肯呐。”
    對此,鄭守義倒是能夠理解。
    盧龍畢竟還在成德的後頭,過了趙州,一泡尿都能滋到趙王的床頭上。冀州、深州已經損失不小,再把趙州徹底打殘,就算最終把梁軍熬走,成德也完了。你敢放梁軍進來,朱三就敢把門板都給你搬空嘍。
    將心比心,遼王他也不敢讓梁軍殺到幽州城下吧。
    想到這些,鄭守義對於自請移鎮的選擇不禁暗暗自得。若他還是義武節度使,麵對眼前的局麵,必定要多一些患得患失,絕不能如現在這樣淡定。
    嘿嘿,當初李承嗣來接手時的那股子歡騰勁兒,恨不能都刻在腦門子上。
    嘿嘿,哈哈。
    忽然有點沒忍住,就笑出聲來。
    遼王與周德威正在苦思破敵之策,忽聞這黑廝發笑,這還得了。
    周德威還罷了,麵色平常,遼王就垮了臉斥責道“笑什麽?”
    這真是樂極生悲。
    老黑隻覺著後脊背發涼,哆嗦著說“啊啊那個,俺俺是……
    吭哧半天,也憋不出個響屁來。
    周德威隻當沒有這事,對遼王道“敵軍過河,動兵多少一目了然,便於應對。況且,敵軍背水列陣,比我軍局促,亦要從容些……
    幽州。
    臨近新春,盡管前線已經開打,作為大後方,薊城上下總體還是非常歡騰。
    自遼王治鎮以來,十年,也就被搶了一把瀛州,大體來說,盧龍蒸蒸日上,別處打生打死,這邊風景獨好。所以,如今的薊城百姓心裏,壓根就沒覺著哪天會兵臨城下。
    那河東都被拿下了,宣武朱三算個球。
    這些年魏博、義昌、河東亂七八槽,陸續逃來盧龍的百姓不少,至少有數萬戶。其中部分被強遷了去營州,另有部分都在幽、薊、檀、平諸州安置,大大充實了戶口。
    比如幽州,全境在籍已突破十萬戶,較之從前繁華不少。
    燕燕樓是一如既往的生意紅火。別的不講,就說這禿子開店、姑子坐堂這兩點,得有多少人想來一窺門徑?
    李小喜歪在榻上,看女妓猶抱琵琶半遮麵,聽那大珠小珠落玉盤。當初反了劉二,原想換場大富貴,結果李大這老狗沒良心呐。
    這麽些年,他李小喜在什將的位子遲遲不得升遷,隊伍常年維持在五百騎,軍功從來沒機會。這兩年更不要臉,借口整軍,連他手下這幾百騎也給搞沒了。每月倒是按時發錢,但是誌存高遠的李小喜豈能甘心?
    今夜,李小喜又約了張萬進來吃酒。
    義昌消息說,劉二已進駐景城。騎兵跑快點,那邊過來,一兩日就到幽州。
    前些年德州那邊總遭兵災,種田風險太大,在有些人少的地界,劉二幹脆學著李三種牧草,牧監辦得有聲有色。據說,牧監所出不但滿足自身需要,私下還給宣武賣了不少良駒。
    以李小喜對這位老東家的認識,說他劉二不想幹壞事?那真是見了鬼。
    酒到半酣,張萬進總算跟著潘九郎兩個搖搖晃晃進來。
    李小喜讓女妓們退下,取手巾將臉一擦,立刻半分酒意也無。
    “張兄。”
    張萬進挨著李小喜坐了,上來就道“難。你曉得平盧軍已入城了吧。”
    當初張德帶著平盧軍去塞北看場子,轉眼兩年多了。最近李老三派了盧龍軍出塞替換,張德本人不動,卻把他手下的萬多平盧軍調回一半,與盧龍軍對調。
    其實,去年平盧軍就已經跟靖塞軍對調了一半人手,等於短短一年,張德的平盧軍被換了一遍血。
    目的麽,李小喜很明白,這是一舉多得。既能解決山北輪戍的問題,又能防範外鎮大將鬧事。一次換一半,還不至於過分影響軍隊戰力。新兵丟到塞北吃幾年砂子,回來就是老兵,可以打硬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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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家兄弟高啊!
    這潤物細無聲玩的溜。
    張萬進如今就是盧龍軍中,此次去塞北沒輪上他,主要是因為去山北的以新兵蛋子為主,他這兒不屬於重點培養對象。所以這也挺氣人的。他張萬進既非新兵,享受不到種種優先培養,所在的盧龍軍在軍中地位又很尷尬。
    真是令人無語。
    要說這盧龍軍,那也是老資曆,可惜一直混不出來。最早的一任軍使於謙,滿心滿眼捉錢養老,對軍功毫無欲念,如今在錦縣守城兼養馬,盧龍軍在他手裏,差點搞沒了。
    後來盧龍軍入關重建,倒是遼王的堂弟任了軍使。要說這跟腳也行,李崇德亦算有些勇力,至少中人之資,工作也稱得盡職盡責。可是呢,中人之資就總是欠那麽一股勁兒。
    去山北,打禿頭蠻也打了,功勞亦有。可是,鎮中提起來,第一個想到的肯定還是陣戰破敵的鄭老二,或者統籌輸糧的李老三,就是沒人會把李崇德或者盧龍軍當成一盤菜。
    到如今,盧龍軍也就落了個看守幽州的差事。
    你說這不信任不重視?守幽州這也是重任在肩。
    你說這是信任重視吧?守幽州能守出屁的功勳。
    當初張存敬打瀛州時,張萬進亦曾陣前拚命,後來打義武也可說落力不小,亦得了封賞,可惜從那之後就再無存進。手下這幫殺才倒是挺想得開,又不用打生打死,還好吃好喝好日子過著,居然都很開心。
    張萬進曾旁敲側擊試探著摸過底,有心鬧事的,三百都未必能湊齊。
    鐵了心能鬧的,隻怕更少。
    “城中守軍二萬,教練軍及在操新兵萬餘,若無大變……
    張萬進話到一半就不說。但意思明白,若無大變,就這點人還是算了吧。
    他張萬進隻是想更富貴,不是想作死。
    李小喜當然知道事情難為,但是他更知道人生要拚搏的道理。
    好處極大又好幹,天底下哪有這好事。
    李小喜道“我豈不知?此等大事,當有機緣。劉帥已在景城,囑吾等小心行事。若無良機,斷不可貿然動手。”
    張萬進聞言驚道“劉守光曉得有我?”心說,這太扯蛋了吧,還咋沒咋地就搞暴露了?這能成事?還是這小子想逼我就範?張萬進立刻就很不快,並且明白無誤地掛在了臉上。
    李小喜自知失言,忙安撫道“此等大事,我豈能孟浪。”
    話一出口,李小喜也覺著別扭。說沒跟劉守光提過這廝吧,人家可能覺著自己小器,不肯為他表功。可是說提過吧,又有不謹慎之嫌。
    真是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
    張萬進也想不好要怎樣。他內心躁動,想搞大事,但是理智卻又不斷勸他,李小喜成不了事。隻是,理智這個小天使總壓不住內心的那躁動的小妖怪,讓他一次又一次地來跟李小喜接頭。
    可是真要幹什麽?張萬進又很糾結。遼王在盧龍威望甚高,城裏還有個鬼精的李三郎,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想跟李小喜怎樣。
    二人各懷心事地探討兩句。無非要等前麵打到膠著、吃緊,幽州守軍被不斷抽調,又或者前線已經潰敗,城中人心惶惶,最好是遼王陣亡。
    總之,要有亂象才好動手。
    這他娘的都是廢話,哥倆前麵來回來去說了多少遍了,隻是兩個賊頭兒見麵,仍然樂此不疲,也不知道誰在哄誰,還是自我催眠。
    清晨,坊門開啟,李小喜跟幾個隨從晃晃悠悠出了燕燕樓,準備回去。
    看兩邊張燈結彩,有性子急的人家已換了新桃符,街旁隻有一家早點鋪子開張。李小喜暈乎乎想到,都困覺攢勁兒要熬夜過除夕吧?
    忽然一陣涼風吹過,李小喜就覺腹中翻江倒海,忙趴在路邊一通亂吐。這一吐,那真是驚天動地,直吐得酸水直冒才堪堪止住。
    再看這早點鋪子,立刻覺著親切不少。
    過去尋了條長凳坐下,與兩個隨從每人要了碗羊湯,一張胡餅。囫圇吃了,感覺舒坦不少。會了帳,起身又走。
    哎呀,老了!
    想當年,幾天幾夜胡鬧還是生龍活虎,這才吃了一宵酒,便渾身難受、腦仁發昏,起身都有點打晃。李小喜胡亂想著心事。
    轉過一角,到了自家所在的仙露坊。
    進了坊門,道上也是冷冷清清,除了他們,好像就隻有兩個漢子迎麵走來。
    因路上人少,李小喜不自覺就多看了兩眼。身量不矮,都有六尺開外,皆是虎背熊腰,那架勢,定是軍中的廝殺漢不假。
    薊城其實也可說是個兵城不錯,城中三萬多戶,少有與軍隊沒關的。放寬點看,全是光榮軍屬。
    所以,城裏有幾個軍漢倒不稀奇。
    但是斥候出身的李小喜忽覺這哥倆不大對勁。本來走路走得好好的,怎麽走著走著,就往自己貼過來了?
    李小喜認真瞧瞧,不認識,不是熟人呐。
    不待他吩咐,兩個隨從已經上去攔阻,卻不料被對方輕輕一擠就給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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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說咱李小喜這身本領不差,若在平時,應對各種突發事件是綽綽有餘,怎奈何昨夜吃了一夜花酒,身心俱疲,反應就慢了幾拍。盡管李小喜心裏早已警鈴大作,可恨手腳都不大聽使喚。
    一時反應不及,李小喜還沒想明白怎麽回事,就已被這兩人欺到近前,頓覺腹中發痛,垂首一看,血!
    胸下腰腹處,兩處創口正在汩汩淌血。
    探手一摸,抓起猩紅一片。
    哎呦我去,敢搞我?
    李小喜回首去看那兩個凶徒,竟變戲法一樣沒了蹤跡。兩個隨從撲到身前,正在徒勞地想要為他止血。李小喜忽然腿一軟,倒在地上,還在看著掌心的猩紅,腦袋裏一片混亂。
    我,我這是挨刀了?
    做夢吧,睡一覺就醒了。
    落在地上的外袍和兩根沾血的鐵簽子,就是李小喜人生所見的最後一幕。
    ……
    “什麽,李小喜被人當街刺殺了?”半個時辰後,李老三得報李小喜當街被刺,簡直不敢相信。“韓延徽,去,去縣裏調集人手,查。
    從李小喜最近見了什麽人,都跟誰相熟,給我查!”李小喜出賣劉守光,有這個汙點在,不重用他是一回事。但是李小喜好歹也是軍中一員,軍中將官被人當街刺殺,這還得了。
    李老三迅速寫下一份手令,命道“去,令李崇德關閉城門。讓他嚴查這幾日出入城者,可疑人等,迅速報來。”
    韓延徽,當年跟著老爹投在鄭守義的帳下,輾轉流落山北。老韓在營州勤勤懇懇幹了有十幾年,小韓就陪著老爹,在營州度過了十幾個春秋夏冬。
    他跟著老爹招募百姓墾田,收拾胡兒放牧。禿頭蠻鬧過一場後營州重建,造各樣工坊,建碼頭榷場,重新規劃農田牧場,諸事不少。尤其這些年塞內移民漸眾,從柳城到遼水,已是田連阡陌,村屯不少。
    這裏,處處都有韓延徽的一把汗水。
    為了報複迭剌部,盧龍軍在山北犁庭掃穴,殺得人頭滾滾,殺得諸胡鎮服,營州地麵上的刺頭部落幾乎被一掃而空。
    張德王者歸來,吃一塹長一智,在營州也不似從前那般畏畏縮縮。平日,他就在左近巡邏,但每年都要挑出一個方向去主持正義,最遠曾經跑到俱倫泊即呼倫湖以北了。
    如此這般,山北反倒是局麵大好。
    去年,從西邊還奔回個契丹部落。原來阿保機一心向西,有些部人不願遠走,便在耶律滑哥的帶領下回來投誠。如今,這些部落被安頓在原先的契丹牙帳那邊放牧,滑哥自己帶著一千族人,也在義從軍效力。
    今年張德進草原主持公道,就有這廝出力不小。
    遼王很仗義,念著韓夢殷年紀大了,幾次說讓他入塞。想清閑就回幽州養老,想忙碌,河東、盧龍隨便哪州都由他挑。但是老韓死腦筋,非說就要埋骨塞北,為大唐邊疆建設拋頭顱灑熱血,死活不回來。
    半年前,韓夢殷決定讓兒子小韓跟著隊伍南歸,得授盧龍鎮觀察度支使,幫著李三經營錢穀搞後勤。
    按計劃,韓延徽是準備年後正式走馬上任,結果本職工作還沒展開,先被派了個查案的活。小韓就有點心虛。畢竟在塞外他主要是搞建設,不是幹刑名。
    好在頂頭上司李老三很快認識到這個安排不妥,決定親自現場辦公。
    等李老三帶著小韓及幾個僚佐趕到案發地,現場已被官吏封鎖。
    幽州刺史李君操,親自領著幾個老吏正在查勘現場。
    李君操,就是那位曾經的平州刺史。
    當初李匡籌壞事,他應趙珽之邀,跑去幽州給劉仁恭捧了個人場。後來劉仁恭也壞了,趙珽跟著劉二在義昌混飯吃,李君操則留在幽州投了李大,如今被委任為幽州刺史。
    早晨聽說李小喜被人當街刺殺,李刺史知道事情不小,立刻親自來辦。
    跟他來的一個老吏經驗豐富,先指揮讓人圈出現場,看了兩轉,就從隨身的木箱裏取了軟尺,在屍體上比劃測量,還趴在地上研究半晌。
    就聽他開始口述“男,四十許歲,身長五尺九寸,體壯。
    天佑七年臘月廿九日晨,亡於仙露坊南坊門內,”目測估了個數,“二十步處,道路右側。
    死於鐵錐刺擊。傷口在心下二寸及右肋下各一,傷口闊近半寸。他完。”
    言罷,這老吏以麻布包了地上的一隻鐵錐,在眼前細瞧,又在鼻尖嗅嗅,最後拿軟尺量了,又道“凶器為尖嘴鐵錐,兩枚,各長八寸。”將凶器撂下,看邊上隨從已記錄完畢,老吏檢查無誤,便簽字用印遞給李君操。
    李老三在旁靜靜看了這片刻,直到此時才開口詢問“弄明白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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