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又戰義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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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拉扯扯將妹婿請進家門,安排人去布置餐食,鄭守義的一雙虎目就在李崇德周身打量。
    有些年與這妹婿沒有交往了,看來形象變化不大,比從前稍顯壯實些,也穿著甲,可是鄭大帥左瞧右瞧,總覺著缺點什麽。
    與這廝的親事,是當年鄭大做得主。說實話,鄭二從來就不是太認可這個妹婿,總覺著跟他不對路。哪怕做了這些年的將軍,還是不對路。
    說不明白的一種感覺。
    李崇德被這老黑看得膽慌,搔搔頭,道“哥哥,這是怎麽?”
    “啊。”
    鄭守義發現好像跟這個妹婿也沒啥好說的,剛才就是看見這廝順手拉過來了,真沒想好要幹啥。
    來也來了,那就隨便聊聊也好。
    正好酒水上來,給他斟了一碗,鄭守義拿出招牌式的憨厚笑容,咧著大嘴道“無事。這些年俺在外麵,也沒怎顧上家裏。怎樣,都好吧?”
    “都好。”鄭守義覺著李崇德隔了一層,其實李崇德對這個二舅哥也不十分親近。聞言應了一聲,心頭卻是這些年的場景一幕幕回放,尤其想到在燕郡城弄丟了鄭二的倆兒子,李崇德不免有些愧疚,道,“內兄,十八郎、二十一郎……
    月裏朵的兩個娃兒,一個排到了十八,一個排到了二十一。
    鄭守義揮揮手打斷了這個話題,那段黑曆史他根本不願觸碰。搶回來的女人,連人帶兒子都被人又弄回去了,而且他鄭某人還鞭長莫及沒個辦法,這不是在鄭大帥臉上“啪啪啪啪”猛抽嘴巴子麽。
    與妹婿碰了一碗酒,鄭守義道“唉呀,自打幼娘嫁過去,你跟爺爺也不怎麽親近。哼,也是看你待俺妹子還成。”家人布好了餐盤,鄭二提起半條羊排扯下一口,道,“一直沒問,你怎麽也從軍?”
    鄭將軍想明白這妹婿缺什麽了,缺了武夫的殺伐氣,缺一股勁兒。
    這廝一直是給老李家管田莊,從來也沒聽說有從軍的愛好。後麵怎麽就從了軍?這事兒一直他老鄭就想不通。
    二舅哥麵前,李崇德總是很拘謹,答道“王兄重整盧龍軍,讓俺去。”
    鄭守義大腿一拍。“簡直兒戲。”反正大李子死了,鄭某人感覺頭上的大石頭就沒了。別看李三接了班,但是今天咱仔細體會了一下,當初那種由內到外的敬畏之情是絕對沒有。
    總之是輕鬆很多。
    這話李崇德可不好接,雖然確實有點兒戲。他這個從軍之路有點拔苗助長是沒跑,補課補了很多年,自己都覺著沒有補紮實。
    鄭守義二十多年水裏火裏滾過來,這威勢可不是李崇德能比。將羊骨頭放案上一擺,道“此番你怎麽安排?”今天可沒提到盧龍軍的去留。
    李崇德勉勉強強吃了半碗粥,道“暫時還在幽州。”正經的戰陣,他經曆不多,也就在燕城那次算是體會比較深入。認真說起來,李崇德感覺自己可能隻對守城還有點心得。
    真是奇哉怪也。
    與軍中袍澤,不論是老馬匪王義這些老弟兄,還是隊伍裏隨便抓出個大頭兵,鄭二都能聊得開懷,對上這個妹婿就感覺別扭,兩句話就無了談興。
    這麽多年,李三那小白臉如今都有個人樣了,這妹婿嘛還是差意思。
    忽然外麵響起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抬頭就見妹妹幼娘風風火火闖進來,後麵跟著跑得氣喘籲籲的母大蟲。
    “幼娘,你慢些,在在,你慢些。”這些年母大蟲養尊處優,掛了一身的富貴,走路地動山搖的直追老黑。
    作為鄭家的好女子,幼娘也有五尺七八寸高,隻是隨了老娘比較輕盈,不似幾個兄弟魁偉。此刻大步邁起,直叫身後的二嫂追得辛苦。
    一把推門進來,正看自家郎君與二兄兩個相安無事,女子長舒口氣,向哥哥行個禮就坐到丈夫身邊,一副隨時準備跟二哥拚命的架勢。
    鄭守義看妹子突然來了有點茫然,道“幼娘來了?”
    李崇德看老婆到了,感覺是救星來了,便向鄭守義叉手道“有勞哥哥款待,俺先回去了。”
    鄭守義本來感覺已無話可說,隻是看看妹子剛來就走有些不舍。但是瞧妹子也沒有留下的意思,鄭二就不願枉做壞人,擺擺手放他們夫妻離去。
    待人走遠,母大蟲一屁股坐下,道“瞧個甚,出嫁從夫,幼娘是李家媳婦,可不是你老鄭家裏人嘍。”不管老鄭看沒看出來,母大蟲可是瞧得分明,這小姑子是來護著丈夫地,未必想念他這個二哥。
    老鄭聞言,悻悻然收回目光,拉起母大蟲的胖手拍一拍,道“咳,我這妹子。”也不知該說點什麽。
    瞧見有個小腦袋在門外晃悠,鄭二招招手道“過來。”
    進來個十來歲的少年,是他與老婆生的老三,家裏排行十一,姓鄭名毅,毅力的毅。“來,讓阿耶好好瞧瞧。”搬著三兒子左瞧右看,眉眼像母親多些,但是眸光中的那股子虎勁兒,還是很有自己的神采。
    但是看著看著,老鄭就總覺著哪裏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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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不,看官們不要瞎猜,確實是他老鄭的種子沒錯。
    鄭二忽然起手扯掉兒子腦袋上的頭巾,就露出一顆鋥光瓦亮的禿瓢來,驚掉了鄭某人的下巴。愕然道“這,這是怎麽?”
    母大蟲也驚詫了,一把拉過兒子道“小十一,你作死麽!”
    母大蟲隻以為兒子哪根弦搭錯了,要出家做禿驢?心裏就在盤算,這是哪個活夠了敢勾引自家兒子。“哪個賊禿跟天借膽?反了天了。”母大蟲一擼袖管,就準備問明了正主打上門去,定給他的廟宇一把火燒了幹淨。
    小十一扯著胳膊道“娘娘,娘娘放手。”待老娘鬆開,忙解釋道,“嘿嘿,今日我去玩耍,遇上高家哥哥回營,便跟了去。
    我見他營裏在募個甚,嗯,甚個講武堂一期。道是李司馬,哦,李樞密弄地,有種種好處。隻是一個,入營須斷發,道是留後斷發明誌,這講武堂出來都要大用,也得跟留後一條心,亦須斷發明誌。
    本是他幾個要去,那將看孩兒雄壯,便讓俺也去。
    嗯,孩兒原不想去,高家哥哥與我說,不如同去,做個一夥,嗯……
    鄭守義聽了一臉黑,道“你便也應募了?”
    兒子扭捏道“啊。”
    哪怕不是出家母大蟲也很惱火。
    三個嫡子,老大、老二都已從軍,就這個幺兒留在身邊,她自己都舍不得放給老黑糟蹋,李老三的人倒是眼睛亮,敢把主意打到老娘的頭上來了。
    母大蟲就往老鄭看來,意思讓他做主。
    鄭守義立刻領會了老婆的深意,案幾一拍,道“狗屁。你才多大?鄭家兒郎成婚有了子嗣才可從軍。再說,要從軍爺爺不能帶你,去個狗屁什麽……
    什麽來著?”
    “講武堂。”小十一很乖巧地給爸爸提醒。
    “哦,對對。”鄭守義卻有些好奇,道,“這講武堂是個甚?”
    小十一撓撓鹵蛋,手掌撫在毛茬子上別有一番感受。道“孩兒也不曉得,聽說要學個幾年,然後大用。”
    老鄭的臉就更黑了,這兒子是不是傻?都沒搞清楚就險些上了賊船。
    這李老三真不是個玩意。
    “哎,高家哥哥又是哪個?”
    鄭守義的幾個嫡子,其實也就小屠子跟他較多,老二最近幾年也見得多,還算了解。三兒子常年不在身邊,鄭二就很鬧不清他身邊都是哪路神仙。隻聽說鼓動兒子剃禿瓢應募什麽講武堂這事兒,就覺著這姓高的小子不是好人呐。
    這事兒母大蟲倒是了解一些。看老黑已經鎮壓了傻兒子,就出言解釋道“便是媯州高家,高行珪之子。”
    高行珪?
    鄭守義回想一下,道“哦,記起來了。”
    之前李大打河東路過媯州,順手收拾了不知好歹的高家。兩兄弟帶著幾千兵跟去了河東,打雲、代,打李存勖都不少出力。後來又被帶去晉陽,好像隊伍被打散了,這兄弟倆也留在符存審手下聽用,反正柏鄉這次打梁軍沒見到。
    聽說是這個高家子弟都進了這個講武堂,鄭守義就有點好奇心,隻是看這傻兒子稀裏糊塗,也就跟他隨便聊兩句讓他老實在家。
    ……
    老李家玩得高,都沒給鄭大帥發揮的機會就完成了新老交替。
    在幽州呆著也沒意思,又是剛剛拿到的兵額,鄭大帥不想久待,準備盡快返回振武軍去經營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要走,當然不能稀裏糊塗地走,就主動來見李三做個辭行。
    順便再看看能撈點什麽好處。
    還是在書房,新鮮出爐的李樞密道“正好有個事與二郎商議。”
    李三郎小了大李十二歲,差一兩年才四十。許是這幾年在幽州養得好,看起來與二三十歲的郎君也相差不大。曾經的小白臉,如今做了四鎮之主,老黑這心裏也不知該是個什麽滋味。
    總之是有點酸溜溜的。
    便聽李樞密徐徐道“鄭帥可知,柏鄉一戰期間,劉守光曾與城中將校勾結,欲圖不軌。”
    鄭守義聽得眼皮子一跳。
    這事兒他怎麽不知?禍根李小喜還是老鐵匠安排弄死的呢。但是咱黑爺會演,一臉的無辜,靜靜聽講,絕不多言。
    李樞密自顧自說“不知怎麽,許是出了內訌,張萬進殺了李小喜,然後跑去了劉守光那裏。”
    李老三就事論事並沒有特別所指,但是鄭大帥自己心虛,總覺著李老三是在試探他,敲打他。聽到這裏,鄭守義感覺應該說點什麽,就發問道“張萬進?那個雲中張萬進?”欲圖轉移方向。
    李老三道“對,就是雲中來的那個。”
    “這廝。”鄭守義作態將案幾猛拍,怒喝一聲。
    李老三道“彼時大兄與梁軍在柏鄉苦戰,劉守光卻屯兵景城,居心叵測。好在他們內訌。若不然,我軍在南邊作戰,這賊王八蛋卻來偷一把幽州,豈不亂了我軍心,必成大禍。
    我知二郎與劉守光相厚,但是義昌無論如何不能再放在這廝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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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梁雖敗,卻隻是小挫,元氣未傷。
    朱溫亦是一代人傑,待緩過這口氣與咱還有得打……
    “唉!”鄭守義巴不得李老三去關注別人,黑手一揮道,“我知了。
    小劉這把太不地道。
    咳,柏鄉一戰,想想我也後怕。
    打得凶險呐。
    嘿,也是韓勍那廝被趙軍引走,僥幸扯開了空當,使我軍捉到戰機。若彼過河後直接向西,我軍亦隻能撤了。
    這數萬梁賊抱成團向北壓過來,爺爺都不知道怎麽應付。
    後來南下,俺親見了楊師厚那廝。在夏州,某曾與此子交手,不是俺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有楊師厚在河北,且打呢。
    小劉這廝素不安分,他在義昌,我軍還要分心看著東邊。
    翌日跟梁賊打起來,真不踏實。”
    之前因為劉守光,鄭大帥多死了多少腦細胞,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調動其情緒將大腿狠拍,鄭副樞密使道“這義昌嘛,你說怎麽打咱就怎麽打。”又撓撓頭,道,“不過嘛,小劉能不殺還是留個活路吧,好歹老弟兄一場。”
    對於劉二的歪心思鄭守義心中惱怒不假,可真說要下死手,咱黑爺也黑不了這個心。當初賺得渝關門開,奪下幽州,鄭守義多少覺著有些對小劉不住。
    “二郎所言正合我心。”說著,李樞密起身來回踱了幾步,向老黑招招手,領他移步,來在一麵牆前。
    這牆上掛著一幅幕布,李樞密輕輕將布拉開,就見一幅碩大的圖畫顯現眼前。
    鄭守義上前細觀,但見在上麵一行寫著“大唐地理圖”五個大字。他立刻反應過來,與軍中常用的地圖相似,隻是內容更加廣闊,一看就是李三郎的手筆。盡管是第一次看,但是鄭大帥還是很快理解這是大唐的全圖。
    啊,原來,大唐是這個樣子啊。
    李樞密向他微微一笑,然後好像突然進入到某種狀態,看他一隻手在圖上摩挲著,道“看,這裏是幽州,就是你我所在。
    從此向東北,這是柳城,這一大片就是當年的安東都護府,都是咱大唐的。但是,”他的手指在柳城附近圈了個小圈,“如今咱隻有這麽一點點了,柳城到遼東城這一線還算安穩,遼南,就這個半島,一直也顧不上管。”
    李樞密又向東北畫了一大片,說“這裏是渤海國,也就是秣褐,女真,原來都是咱的。”手指從遼東向西緩緩移動,“看,這裏就是振武軍,這是陰山,東城中城西城。”
    他手指重點戳了兩下,道“天德軍,宋瑤,你很熟吧。”李樞密的手指繼續向西,“再往西,這裏是河西,西域,咱大唐的安西、北庭就在這裏。
    看。”李樞密張開雙臂撲在那圖上,似乎是擁抱著什麽寶物,“這裏,這萬裏江山,都是咱們大唐的。
    嗬嗬,曾經都是。
    我聽說,當年的長安……
    李樞密的聲音開始哽咽,兩滴熱淚在眼眶打轉,手指已經點在幽州西南方向的一處標著“長安”的地方。
    “這裏,長安。我聽說,曾經長安城外有一碑,上麵刻著,‘此去安西九千九百裏’麽還是一萬裏。”說著,李樞密用手臂從地圖的西邊跨到東邊,然後回身對鄭守義說,“這天下何其廣大?
    這萬裏河山,都是大唐的基業。
    日月所照,江河所致,皆為漢土。
    我大唐馬蹄到處,皆是大唐。
    世界何其廣大,我等何必要在關內這屁大點地方打生打死?
    何必呢?
    有這腔熱血,去征服遠方,去征服天下呀。
    二郎,有些事,我跟你說你還不能明白,但是……
    李樞密好像突然泄了氣,靠牆坐在地板上,道“我真是不想打內戰,不想打內戰。都是中華好兒郎,自相殘殺,何必呢?
    劉守光想創業,好啊。”他騰地跳起來,指著北麵的渤海國,指著西邊的河西、安西之地,道,“二郎,你去跟他說,想創下基業就去外麵打。
    去打渤海。
    去打河西。
    去打安西。
    他打下哪裏,哪裏就是他劉家基業,可以傳之子孫。
    隻要他肯,我讓他過境,還給他糧械,讓他去外麵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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