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北巡與西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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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討行營就在此前周德威的築營地駐紮。
    當初周將軍辦事認真,做工十分到位,雖然寨子木牆早已不見,但當年挖的溝堆的壟都還有痕跡。
    這邊按部就班地掘壕立營,李承嗣領兵直撲夏州。
    他沒打算立刻攻城,如果仁福將軍能做個識時務的俊傑最好。畢竟,老軍頭李承嗣也不想麾下兒郎枉死。
    鄭大帥在這一帶那是很有威名。
    聽說唐軍,尤其是鄭大帥到了,從次日開始,就有北方草原的酋豪們陸續趕來。此次大軍是從東邊麟州一帶過來,沒有從夏州北麵的草原走,許多部落因此躲過了一輪毒手。
    那還不趕緊來獻忠心,難道等著人上門用刀子挖心麽。
    忠心,當然不隻是嘴裏唱兩句讚歌這麽簡單,肯定是要出血的。
    酋豪們主動趕著牛羊駿馬上門,每天都要在仁福將軍的眼皮子地下唱大戲,鬧得仁福將軍心煩意亂,在降與不降間反複橫跳。
    投降,還是不甘心呐。
    前幾次這不都頂住了麽,萬一這次也能行呢?
    這次賊子來犯,早就傳出了風聲。仁福將軍好歹也做了幾年節度使,不是當年那麽不堪。這些年,他在城裏逐漸囤了不少糧食,兵馬也養得千。
    這番他麵對即將到來的賊兵,自知勢力單薄的仁福太師未雨綢繆,派人向南邊橫山裏的黨項兄弟打過招呼。許下種種好處,請他們出兵相助。隻可惜野利等部一個個都不應承。
    鬧到現在,隻有仁福將軍自己砸鍋賣鐵湊出了城裏這六千多兵。
    投降,是真不甘心呐!
    大軍是七月中旬到達,正趕上酷夏的尾巴。
    鄭大帥耐不得熱,沒事兒就泡在營邊的河水裏消暑。此番西討,他就是抱著打醬油的心態來的。李承嗣不著急攻城,他就更不著急。
    “若非怕爺爺不在,咱弟兄要受李承嗣欺負,我都不想來。
    盧哥兒,你那麟州怎樣了?”鄭大帥在河灘邊上開了片淺水池子,赤條條地泡在裏頭,將腦袋枕在岸邊,閉著眼跟盧八哥閑扯。
    老盧是帶著一千騎才趕過來,也光溜溜縮在水裏。道“還成。折家搬走,省了大事。有個楊家我看還算聽話,用得順手。也就是麟州太遠,你看看讓哪個過來,爺爺還是想回幽州。
    至不濟,在朔州也行啊。”盧八自忖年紀不小,實在不想再來這裏吃砂子。
    鄭大帥左右瞅瞅,發現李岩、李樂兩個小兔崽子又不見了。
    數月過去,新兵操練早已結束,鄭大帥也在心裏做好了決定,於是專門把這小哥倆弄到身邊做衛兵,準備好好教導一番。豈料倆小子好容易虎出牢籠魚入淵,根本不在他老黑身邊晃,整日裏跟著小屠子前前後後,出營亂轉。
    實在是一片真心錯付了。
    “那你讓誰來?”鄭守義心不在焉地說。
    盧八眼都不睜,道“你是大帥,你說了算。”
    “那你問問王義這廝?”前麵就是老王陪著老盧在麟州折騰,讓那老小子接任,肯定出不了亂子。鄭守義還有一個
    “成啊。”盧八哥就在心裏琢磨,怎麽說得老馬匪點頭。
    老哥倆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淡,快要日暮,來了信使找他們去軍議。來到帳中,也就是李承嗣和幾個幕僚。“鄭帥。今日得報,沒藏家出兵了。”敵人來了援軍,李承嗣是一點不緊張,反倒語氣有點興奮的意思。
    鄭副都統扶一扶肚皮,問“來兵幾何?”
    李承嗣李都統道“據探,有個萬把人吧,似是野利家為首?”
    地圖上,已經用小旗子表明了敵軍的大概方位,鄭守義順著李承嗣的指點,夠著腦袋看一眼,大概知道這夥黨項羌的所在,撓撓頭道“野利家?搞不懂。”
    老屠子來此搶了兩回,也沒弄明白這些黨項羌的情況,太亂。
    反正爺爺刀子硬,犯不著費這個心。
    李承嗣補充道“盡是衣甲不齊者,馬兵甚少,多為步卒。”
    要說這李承嗣是真壞。
    明明可以一鼓作氣拿下夏州,但就是不動。鄭大帥早就揣測他是想引蛇出洞,給逆賊一鍋端了,現在看來一點不錯。
    與山北不同,這邊畢竟地頭不熟,山溝縱橫的,北麵草原比較坦蕩還行,真的一頭鑽進群山裏,誰都免不得懵圈。
    而夏州這邊被幾次打擊,據說敲碎骨頭熬油也就湊了幾千殘兵敗將。附近地勢開闊,又不擔心城裏的黨項羌翻天,引蛇出洞,圍點打援,正當其時。
    嘿嘿,鑽山溝有危險,但是賊子到了這夏州城下,那就是他鄭某人想怎麽玩,就怎麽玩。一切盡在掌握,真是爽快!
    鄭守義作態詢問“怎麽打?”畢竟主帥是李承嗣,將來這就是鄰居,鄭大帥覺著該尊敬要尊敬。遠親不如近鄰麽。
    李承嗣道“放到城下,陣戰破之。”
    鄭守義沒有異議“你是都統,你說了算。”
    ……
    在定難軍的地盤上,拓跋家亦即李家是老大,其下則有諸多豪族,比如野利家、沒藏家、嵬才家等等。這些黨項酋豪與仁福將軍的關係,恐怕與大唐中央與藩鎮相類,既有合作,也有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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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知遼賊有意進犯,仁福將軍就向各家去信拉幫手,不能說應著聊聊,隻能說完全沒有響應。
    附近的各部落大多直接跪了賊子,如今反倒是南山野利家帶著人馬趕過來助戰。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啊。
    野利家,是南山黨項豪族,據稱其部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妥妥的實力派。平夏這邊的牆頭草是萬萬信不得了,仁福將軍暗自盤算,若能熬過這一關,就跟野利家好好辦聯姻,再拉攏一些南山部眾。
    屆時,就讓這幫家夥動手,把家門口好好清掃一遍。
    但是,熬得過去麽?
    仁福將軍又開始糾結。
    戰,還是降。
    要不要賣了野利家跪了算,現成的投名狀。
    仁副將軍自己信心如何難說,幾個兒子倒很亢奮。
    長子李彝殷早已出城去迎接,領著一個中年老漢正風風火火地趕過來。
    這是個典型的陝北漢子,爬滿褶子的老臉紅得發紫,仁福將軍拋開雜念,搶步上去,與他四掌相握,熱淚盈眶,道“漢人說,患難見真情。今野利族長能伸出援手,某銘刻於心,待退了強敵,這定難軍,你我兩家共之。”
    野利族長剛從山上下來,仁副將軍這般慷慨,羞澀道“李兄言過了。”
    仁福將軍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也不等了,直接就問“家中可有女子?”
    野利族長憨厚一笑,道“這個倒是不缺。”
    “善哉。”仁福將軍看了一眼兒子李彝殷,心說,回頭就讓兒子把老婆攆走,向野利家求親吧。
    傻兒子還不知道自己已被爸爸安排了,陪在一邊滿臉紅光,一雙糙手都不知該往哪裏安放。
    ……
    援兵入城的次日,李承嗣差遣信使至城下,射書上乘約戰。
    書曰
    “大唐征西行營都統製李,以兵五千,約拓跋仁福三日後會獵於夏州。”
    這戰書好不歹毒。
    不稱官職不稱李姓,這是不承認仁福將軍的官爵與身份。
    說隻出五千兵,這就是赤裸裸的鄙視。
    看著這戰書,隴西郡王李仁福大臉紅了又黑,黑了又紅。
    欺人太甚呐。
    更可恨的,是他感覺就算人家五千自己也幹不過。
    真不是妄自菲薄。
    別看黨項如今遍布京西北。夏綏有黨項,橫山有黨項,西邊靈州、鹽州有黨項,天德軍、振武軍有黨項,北至陰山以北,南到橫山,東到大河,西至河西,好像處處都有黨項。
    但是,黨項從來就不是一個統一的整體,而且戰鬥力也很一般。他們主要靠地利跟人耗,真打起來,吃虧的多。哪怕是中唐以後,朝廷對黨項的壓製也從來沒有失控過。隻不過,在人家眼裏,黨項還不是一個應被重視的對手。
    沒錯,連做對手的資格都沒有。
    也不怪人家瞧不起。早年拓跋思恭勤王時,麵對巢賊就沒打什麽勝仗。當然那會兒仁福將軍還小,親爸爸挨打也沒讓他親眼見過。但是前兩年在家門口被捶,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記憶就十分深刻了。
    尤其跟著楊師厚出城的那次,仁福將軍親自帶隊,被老黑一個照麵打散,狗攆兔子一樣追得滿地跑。每每午夜夢回,都叫他冷汗直冒。
    跑慢一步,就死挺了。
    遼賊他沒機會細觀,但是梁軍嘛,仁福將軍是湊在近前看了個飽。
    士兵令行禁止,殺人技藝嫻熟這都不說,隻看那一身鐵,仁福將軍就知道自己該幹嘛去了。楊師厚帶來二三萬人,一大半鐵鎧,而且品質上乘,這就甩出他幾條街。哪怕到今天,他仁福將軍湊得出三千甲士麽?
    這樣的梁軍,遼賊能殺個旗鼓相當……
    浪戰?仁福將軍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是,野利族長顯然沒有經受過生活的毒打,鬥誌還很高昂,義憤填膺地說“賊子來了幾多?這是瞧不起爺爺麽。”
    也不怪老酋長不知彼情。從李大郎時代以來,豹軍上下就養成了不廢話,不誇耀,該下死手下死手,該跑路時就跑路的工作風格。既沒有四處公布出兵規模的習慣,更不屑於虛張聲勢。
    所以,公開場合,你是聽不到遼賊的出兵計劃的。
    至於說從營地規模估算敵軍規模?這種高級難度的技術活,就更不是野利族長所能掌握的了。所以,老酋長是真不知道對麵的敵兵究竟有多少人。
    跟他同來的一眾酋豪也紛紛鼓噪,道“哼,五千,讓他出一萬又怕了他。”
    在山民衝突中,從來都是他們黨項漢子牛氣。說一個打十個或許有點誇張,但是一個打三兩個不在話下。淳樸的酋長們覺著,他們這一萬多人,怎麽著打個二三萬不成問題。
    仁福將軍看看這些山上下來的異父異母的親兄弟,真是傻得可愛。
    也不怪山裏人傻,實在是黃巢之後,唐朝徹底塌了脊梁。京西北各藩鎮先是自己殺來殺去,後來又被朱三哥捶了一遍又一遍。而朱三哥的重心從來就不在關中,就搞得京西北越來越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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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認真想想,除了遼賊兩次來犯,他仁福將軍幾時見過大唐的經製之軍?
    大唐,或許曾經輝煌,或許曾經武勇,但是,時間是把殺豬刀。
    二十年,已經足夠成長新一代,足夠一代新人換舊人。
    哪怕是從巢亂結束開始算,迄今也有三十年矣。至少一代半人的遺忘,足夠黨項羌們忘記唐軍的刀鋒了。
    拓跋家,其實是為數不多比較有自知之明的黨項豪族。可是平心而論,若非自己被人家摁在地上很捶,仁福將軍也未必有這個自知之明。
    而眼前的問題是,麵對野利等酋豪,仁福將軍實在說不出認慫的話來呀。
    隴西郡王不要臉的呀。
    “哼!”仁福將軍將案猛砸,道,“賊子欺人太甚,便允了他。”
    ……
    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上誰怕誰!
    等了這久,夏州大戰總算要開場了。
    可是隻略略看了一眼,鄭大帥連跟這些雜胡動手的興趣都欠奉。
    盡管胡兒都不行,但這裏也是要分個等級的。
    比如,有不行,有特別不行。
    比如,山北的禿頭蠻,確實實力也不行,可是人家多少還有個陣型,而且馬多,真讓禿頭蠻撒開了打,玩起捉迷藏,也是很麻煩的。往前數一數,栽在禿頭蠻手裏的唐軍也不是一個兩個。
    畢竟,那也是號稱兩蕃之一的老刺頭。
    所以,禿頭蠻,契丹,這就叫做不行。
    眼前這算啥?
    一幫連馬都沒有幾匹的雜胡,想玩捉迷藏都不成。
    烏泱泱擠一堆,那都是啥?
    中間有那麽一小撮嘛還像個人樣,好歹有些甲,也算有個站相。
    但是往旁邊看看,那都是什麽玩意?一個個栽栽歪歪、破衣爛衫,手裏都是什麽?那是木棍子麽還是糞叉子?是,鄭大帥手下也有用大木棓的不假,但那也是敲馬頭砸馬腿的專業設備好吧。
    這是來打仗還是來械鬥?盧龍的械鬥都比這個有牌麵吧。
    目測可能有二萬多?反正黑壓壓一大片,鄭大帥也說不清楚。
    可是收拾這些烏合之眾,哪裏用五千人呢?老屠子盤算,放出義從軍就圍著射箭,估計就能射崩嘍。
    也可以把突騎兩翼拉開,轉到側麵往裏切,唰唰兩刀就差不多了。
    又或者,直接把甲士壓上去,就大刀片子、大槍招呼,還不跟砍瓜切菜一般。
    什麽姿勢都能有嘛。
    這就是屬於特別不行。
    等等。
    對麵那是在幹啥?
    幾個披紅掛彩的神棍,那是在跳大神麽?
    鄭大帥在腦海裏設想著如何破敵,仿佛耳邊飄來天外之音,是誰給了這幫雜碎浪戰的勇氣!梁靜茹麽?
    今天的主帥是李承嗣,老屠子作為副帥,陪在中軍將台上。
    總共就五千人,也沒啥好擺的。
    右軍是毅勇軍的五百騎,其中有二百具裝甲騎。這次總共就來了二千毅勇軍,結果這二千人都用不了。忠武都抽了點人,老馬匪也出了點人,總共湊出這五百騎,否則,他常捷軍一個人都輪不到不上場,太不合適。
    左軍是一千義從軍,耶律滑哥領頭。這就是今天最大的一股騎兵了。
    鄭守義認真想了想,上一次如此寒酸地打仗,是什麽時候?
    實在想不起來。
    中軍是懷遠軍,前後左右分作四個部分。
    居前是共兩排一千八百步軍,作三十六個大隊,前一排二十一隊,後一排十五隊。此皆為重甲步人,持步槊,部分兼持弩或長弓。
    此為一陣。
    在一陣的兩側各有十個大隊騎兵,共計二十隊,一千騎。其中每側前四隊為具裝甲騎的戰騎,之後是四隊馬不披甲的陷騎,最後為兩隊輕甲遊騎。
    此為左右二陣。
    又在其後,是李承嗣的五百衛隊。
    此為後陣。
    是的,全軍四千八百人,比戰書還少了二百。
    當然,這點誤差就沒必要通知對麵知曉了。
    至於對麵的黨項人……
    就實在沒什麽好描述的,也實在無法描述。
    總而言之,就是烏泱泱的烏合之眾。
    對,烏合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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