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北巡與西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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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州城下的這場戰鬥,最大意義就在於讓這些土生蕃兒明白了一個道理。
    唐朝爸爸,還是你爸爸。
    兩軍列好陣勢,李承嗣不急進攻。
    李都統初來乍到,總要讓本地土著先表演,還得演個夠。
    時下還沒有諸葛丞相七擒孟獲的傳說,但是,此中精髓李都統十分了解。常年與胡兒交往的李都統深知胡兒的秉性,那就是欺善怕惡。作為外來戶,要立得住,首先就要胡兒們服,要胡兒們怕。
    講道理?
    嗬嗬,刀子就是最好的道理。
    刀子不硬,那也不必費那個口舌。
    黨項羌果然沒讓咱李都統失望,甚至都沒讓他等太久。
    眼見唐軍果然人馬不多,很有信譽,氣焰囂張的山民們便率先發起進攻,呼呼啦啦就衝上來。
    舉刀盾的。
    舞大槍的。
    耍糞叉子的。
    這一窩蜂跑哦,氣勢非常磅礴。
    就是有點混亂,一去不回頭的那種。
    若是唐軍作戰,總要緩步逼近,在相距百十步的地方再衝鋒。為什麽呢?再壯的牛,他體能也是有限的。背著幾十斤甲,前麵跑猛了,後麵怎麽打。至於為什麽要在百十步停一停,因為正好可以放箭。
    好歹先射一波遠程輸出,遇囊糠的,可能直接就崩了。
    黨項的勇士們不同。可能是不懂節省體力,也可能是因為沒有鐵甲累贅,總之山民們是隔著大老遠就開始加速,漸漸跑得飛快。
    鄭大帥讚歎,這都是要趕著投胎麽?
    看黨項羌這般配合,李都統很想直接懟上去幹吧。臨了覺著還是不要太浪,該做的技術動作要到位。便下令耶律滑哥所部撤退,準備從陣後兜到外圍去側擊,順便勾引得對麵的漢子們再跑快些。
    果不其然,滑哥這邊一走,山民們以為陣前的禱告靈驗嚇跑了唐軍側翼。於是,淳樸的山民們一個個頓覺神明護體、刀槍不入,氣勢更加如虹。
    奔跑,奔跑。
    跑向勝利,或者跑向死亡。
    本來想再穩一穩,可是眼見著敵軍徹底跑散了架子,李承嗣終於忍受不住。
    麵對梁軍他哪敢浪啊,憋屈了這些年,簡直要死。
    今天難得抓到一次放鬆的機會……
    在腦海裏,李承嗣設想了幾套方案。
    比如,兩翼包抄,中央突破。
    比如,側翼包抄,交叉突擊。
    比如,甲騎中央突破。
    看一眼身邊輕鬆愜意的鄭副都統,李都統一聲令下,中軍擂鼓進兵,全線壓上。他決定中央突破,給這黑廝秀一波。
    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同樣作為軍中大將,尤其是身份地位相仿的大將,豈能沒有勝負之心。
    明明自己才是李哥麾下第一勇將,但自從這黑廝到來,李承嗣就總覺著處處被人壓了一頭。
    最早獨立成軍的,是秦光弼與鄭守義,他李承嗣就沒有輪上。當年李哥也跟她談過,不能精兵強將都放出去,可是,著實耽誤了他的進步。
    在山北,李承嗣也盡力表現。
    比如,明明雪夜奔襲牙帳,前麵參與準備有他,戰前偵察是他,突騎破營衝得最快的也是他,但是最出風頭的卻是鄭守義。
    又比如,自己鎮守山北多少年,平平穩穩。隻因換了張德舉止失當,惹出大簍子,卻又是鄭守義跟著李老三遠征扶餘,成就了這黑廝的威名。
    再比如,入塞。
    正是他李承嗣跟著李哥大破李思安,而且贏得幹脆利落,明明鄭守義捉住張存敬完全就是個意外。但是就因為鄭守義是獨立作戰,而他是跟隨帶頭大哥,最後出名的還是鄭守義。
    至於說遼王治下的第一個屬鎮節度使是鄭守義,這就更讓人憤憤不平。
    如今,總算彼此都是一邊齊的節度使了。
    進度是追上來了,可是,心裏的不痛快卻不能說沒有。
    直接打一架太掉價,所以,李都統就決定給鄭副都統上一課。
    就在這夏州城下,要讓這黑廝看看,仗,應該怎麽打。
    就在這夏州城下,要讓這黑廝看看,這仗,還可以怎麽打。
    隨著旗鼓變換,李都統的懷遠軍以一千八百鐵甲步人居前,迎著黨項羌稀稀拉拉的箭矢,就撞了山民們一個滿懷。
    看到這裏,是不是以為沒什麽差別?不都是憑著甲兵精利正麵硬車麽?
    不不不,這裏差別可大了。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李承嗣的中軍是比鄭守義高一個層次的存在。
    鐵甲步人正中的六個大隊,總計三百人,在行進中組成了兩個三角形的品字陣。一隊在前,兩隊在後,此三陣略略前出。左右大隊有持弓的,行進中丟了長槊,舉弓伴隨。每行數步一射,箭雨交叉落於這六隊人前的敵軍陣中。
    那山民們衣甲不全,麵對唐軍利矢,幾無抵抗之力,片刻被射塌了不少,哀鴻一片。那突前的六隊甲士便沿著利矢砸開的空間,挺著長槊向內猛紮。
    手裏是丈八的大槍,身上是精鐵的堅甲,泥石流般撞進山民的陣中,橫衝直撞。其餘各大隊也都默契地配合起來,使弓的遠程輸出,玩槍的短兵相接,手法之嫻熟,效果之良好,直叫鄭大帥歎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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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你問弩手呢?
    弩是破甲的,這還有必要用弩麽?不覺著礙事麽?早就丟啦。
    這時候一杆大槍上去紮不是更有效麽?
    與此同時,伴隨行進的左右兩翼騎士也不閑著。
    開始步軍行進時,他們有意錯後,卻待鐵甲步人接敵前後,就在對麵的山民們將亂未亂的一瞬,甲騎突然啟動加速。
    具裝甲騎起步是慢,但這身後這不還有沒披馬甲的選手麽。
    距離確實近了些,來不及加速到極致,可是,已經足夠用了。
    騎士們巧妙地選擇了混亂的邊緣突入。
    他們既不讓鐵甲步人幹擾到自己,也沒有擾亂了自家鐵甲步人的進攻。他們是順著縫隙猛打猛殺,給對麵的山民們製造了更大的混亂,亦使得突入敵陣的步軍更加得心應手。
    慢一步的具裝甲騎就跟一大群緩慢而沉重的老犀牛般,又沿著前麵戰友開出的通道進行二次輸出。
    什麽?斬馬腿?
    抱歉,那是高技術動作,你指望一群亂了套的山民完成,過於強人所難嘍。
    要說這南山黨項其實底板不錯,一個個牛高馬大的,趕上老屠子這樣的七尺大漢就不止一個兩個,都是上好的兵苗子。若能熬到拓跋家占據靈夏,廣蓄糧儲,以中國之法編練之,以鐵甲精械武裝之,必是一支勁旅。
    橫山步跋子是也,誰見誰難受。
    可惜,此時他們還不及蛻變,沒有經過職業武夫的淬煉,沒有鐵甲,沒有長槊,沒有強攻勁弩,沒有嚴整的軍陣。
    可以說,除了個好身板,山民們一無所有。
    麵對大唐的職業武夫,既無招架之力,更無還手之功。
    便是人數多了數倍又如何?
    獵弓綿軟,箭矢不能破甲。
    刀劍短小,尚未及敵身,自己就已被長槊切斷了脖頸,捅破了肚腸,血灑疆場,魂遊地府。
    接站如此順利,李都統忍不了了。
    留下目瞪口呆的副都統老屠子壓陣,李承嗣披著幾十斤甲一個飛躍跳下將台也不怕摔死。屁滾尿流地爬上馬背,李都統端起小兩丈長的大槍,親領五百衛隊就走,一溜煙衝出去了。
    還講什麽戰術,就殺吧。
    李都統的衛隊五百騎,是典型的戰騎。
    人著鐵甲,馬披毛氈。
    伴隨鐵甲步人前出的一千騎兵,已經展開了短促突擊,將麵前的山民打散。李都統就沿著前軍已經打開的通道,直奔對麵的敵軍將旗而去。
    黨項羌爛歸爛,仁福將軍的一杆大纛還是很顯眼的。
    望見遼賊主將親來了,仁福將軍顧不上其他,掉頭就跑。
    在中原,李都統憋了太多的悶氣,蹉跎了太多的歲月。
    今時今朝,李承嗣徹底放飛了自我,五百騎在山民中從北殺到南,又從東衝到西,將敵陣,嗯,看官湊合聽吧,將敵陣切得七零八落,不成體統。
    鄭副都統也很想上去耍一把,但是想起李大郎的意外,心下就很踟躕。
    這身嬌肉貴的,眼看著要做宰相的人了,弄個陰溝裏翻船可咋整?
    強壓著上去狠殺的衝動,老屠子留下一百衛隊保護自己,放了另四百騎去玩耍。高舉將台之上,鄭大帥的目光跟隨著小屠子,陪伴著毅勇軍的兒郎們左突右衝,與李承嗣如兩把利刃,將雜胡反複揉搓,將黨項羌殺得找不著北。
    再看,鄭守義越看越不對勁。
    回想剛才李承嗣的接敵過程,鄭大帥腦海裏電光火石一頓恍惚,曾經讀過的李衛公兵法浮上腦海。
    記得當初讀到此書,對於書中詳細描寫的軍隊各項構成與編組,鄭大帥還覺著那是紙上談兵,胡說八道,以為有很多篇章是酸丁文人假托李靖所作。此時,他卻將書本中的描寫與現實聯係在了一起。
    李衛公那繁複的敘述,不是瞎說,而是另有深意。其用兵之法,乃每個三四千人的軍陣皆以步騎混編,士兵一專多能,靈活匹配。戰時,每個三四千人的軍陣,就是一個獨立的作戰單位,可以有效配合。
    如此用兵之法,比步陣、騎陣各成大陣更加靈活。尤其是陣前的短促突擊,伴隨前進的騎兵可以及時給予步兵支持,遠比從遠處調兵支援來得有效。
    須知,在戰場之上,從將領看到陣前的需要,到兩翼或後陣派遣騎兵趕到,會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很多時候是根本來不及調遣。而且,戰場遮蔽,主帥也未必就能及時發現。
    噢!步騎配合,步騎配合,李承嗣這個步騎配合才是至高境界啊。
    悟了悟了。
    回去就改。
    他的振武軍,也要這樣。
    如此排陣可以大大提高步騎配合的效果,能大大減少騎兵看戲的浪費。
    當然,要做到如此,對將官的要求也會更高。不過這不是問題,手下這幫殺才,都是積年老武夫,找出幾個人才不難。
    老屠子自覺在用兵之道又有新的領悟與突破,竟在將台上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踩得木台嘎吱作響。許是鄭大帥過於興奮,又或者今天這個將台質量堪憂,不知怎麽,忽然一陣煙塵起,嘩,台子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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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鄭大帥與台上的旌旗、鼓角,一起摔了一地。
    “啊!”
    幸虧勝局已定,幸虧啊。
    本來是想在鄭守義麵前顯現手段,誰想得到竟點通了老屠子的筋脈?
    李承嗣事後有知,也不知該作何感受。
    反正李都統這會兒是顧不上這些。
    李都統出擊,鄭大帥塌方,再說滑哥這一路人馬。
    按道理,滑哥是應該借著地勢遮掩,繞到外圍兜回來側擊或者背刺。結果老小子才跑了一半就發現敵軍已亂了。
    滑哥將軍當機立斷,立刻改變路線,抓緊趕回戰場建功,這再慢一步可就連口熱乎的都吃不到了。義從軍便如趕羊一般,圍著黨項羌轉悠,把出騎射的絕技,玩命放箭。
    早前的義從軍那是要自備裝具馬匹,甚至要自備全部或部分行軍幹糧的。如今嘛早已不同,唐王財大氣粗,除馬匹和慣用兵刃自備之外,製式角弓與環鎖鎧都統一配給。除了不發軍餉,跟牙兵也差不多。
    因為殺得過於兒戲,有那麽一瞬間,滑哥甚至在想,若西邊的胡兒都這般囊糠,當初選擇東歸究竟是對是錯呢?
    感覺又被阿保機占了便宜。
    日他地。
    李都統殺瘋了,陣上連換兩馬,折了馬槍就換骨朵。連骨朵都砸斷了,就抽出橫刀反手握著,刃口向外,在人群中來回拉拽,用刀鋒將四下驚逃的胡兒們殺得血流成河。
    直到滿戰場的黨項羌都跪地投降,已是血葫蘆的李承嗣才從殺戮的快感中回魂。高座馬上,目視滿地跪服的黨項羌,李都統忽覺意興闌珊。
    無敵,是多麽,多麽寂寞。
    老屠子孤零零地守著將台,看兒子縱橫奔騰,看後輩們奮勇衝殺,一種惆悵襲上心頭。這馳騁疆場的日子就似手中的流沙,不斷地滑落,一去不歸。
    兒郎們已成長起來,再不需要他護佑,再不需他這把老骨頭衝鋒陷陣嘍。
    美人遲暮,英雄白頭。
    鄭大帥不自覺地撓了撓光禿禿的腦殼,嗬嗬,一根白頭發都沒有。
    無敵,是多麽寂寞。
    幾乎同時,李承嗣與鄭守義在心底發出了相似的慨歎。
    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李都統大手一揮,道“爾等且回城休整,明日再戰。”言罷,也不收留戰俘,也不接受投降,丟下一地懵逼的黨項羌,引兵退去,隻留下一個蕭瑟落寞的背影。
    仁福將軍不愧名裏有個“福”字,一看勢頭不對果斷撤退,恰巧從滑哥的指縫裏溜了,慢一步都跑不脫他。
    野利族長腿腳也很利索,並不比仁福將軍晚入城很多。
    與李承嗣、鄭守義的無病呻吟不同,老哥倆的心中隻有無盡的絕望。
    大軍一觸即潰,二萬兒郎死傷二三成。
    這可都是部中的精壯子弟呀,痛得仁福將軍與老族長渾身淌血。
    更讓人無語的是,這居然是拜唐將手下留情之故。
    放著滿地無措的漢子們也不動手,任由他們回魂,然後逃回城中?
    這算什麽?
    赤裸裸的蔑視啊。
    被放歸的部人幾如行屍走肉,滿眼迷茫,仿佛在說,我在哪?我在做甚?
    野利族長感覺自己就是個傻子,屁顛顛跑來就為丟人現眼麽?
    回想之前的豪言壯語,臉上火燒火燎的。
    次日,使者又從城下射了戰書,約仁福將軍出城再戰。
    此次戰書更有誠意,李都統承諾隻出兵三千,童叟無欺。仁福將軍甚至可以派人陣前點算了人頭再出城,戰場都可以由仁福將軍挑選,不必擔心有埋伏。
    這是貓戲耗子?簡直不拿仁福將軍當人看啊。
    殺人誅心呐。
    要麽說李承嗣壞呢。
    這一回,飽受生活毒打的野利族長與一眾酋豪全做了紮嘴葫蘆。
    仁福將軍父子更是愁容慘淡。
    仁福將軍愁眉苦臉,兒子們則如霜打的茄子蔫成一團。
    一群土豹子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同意?
    是不是太兒戲了。
    不同意?
    那也太膽慫了吧。咱可是英雄了得的……
    忽一人道“要麽……
    話沒說完,然而人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擺在麵前隻有兩條路,死守與投降。
    但是死守就是前途麽?
    城外成熟的糧食已被敵軍收割幹淨,沒熟的也逃不脫毒手,坐困愁城,到底誰熬得過誰?何況人家占著麟州,今年走了明年再來。熬過這次又怎樣?
    ……
    十五日後。
    夏州城門洞開,野利族長提著仁福將軍及其諸子首級匍匐在地。
    乞降。
    仁福將軍,死不瞑目呐。
    ……
    昨夜鬥回北,今朝歲起東
    我年已強仕,無祿尚憂農。
    桑野就耕父,荷鋤隨牧童
    田家占氣候,共說此年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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