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魏博,又是魏博(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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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努力終於催得劉鄩出兵,糟心的是……
劉鄩那老頭居然讓他楊延直來做這個前軍。
從莘縣營中開出,楊延直行動非常果決。趁夜色行軍一宿,也鬧不清走了多遠,總之身後已經看不見城頭了。待天明,一萬大軍橫豎不能無影無蹤,幹脆占個莊子下營,埋鍋造飯。
他的任務很清晰,就是負責誘敵。
目標,當然就是莘縣城西營中的那支遼賊兵馬。
這一路行來,後麵就跟了不少小尾巴,初出茅廬的楊延直得了稟報,有些緊張,更有些興奮。
作為從龍舊將,朱有貞還是天興軍指揮使時,楊延直就跟著他混。早年,朱友貞頭頂上有朱有裕等兄長,後來有朱友文,他跟著朱友貞在東京,實際遠離中樞。直到洛陽亂起,殺朱友文,殺朱友珪,楊將軍參與其中落力不小。
此次行前天子反複告誡,要他審時度勢,既要保全自己,又要立下軍功,回朝後才好委以重任。
畢竟是年輕人,也在汴州、洛陽殺了人,小夥子著實有點壯誌。
不就是誘敵麽?
斥候回報,一萬對一萬。楊延直對手下這隻勁旅信心十足。
吃完早飯,軍士們按建製抓緊休息,楊將軍心血來潮攀上一座屋頂,登高四望。時值隆冬,但見得四野遼闊平曠,銀裝素裹,無遮無攔。遠處天際線上,雖有遊騎警戒,楊延直卻沒來由地感覺一種恐懼與危機感襲上心頭。
胸中的那點雄心,不知怎麽就熄滅地徹徹底底。
是否走得太遠了?
王彥章老匹夫不會丟下爺爺不管吧?
遼賊,又在哪裏?
楊延直好像才明白過來,手下這萬餘兵都是禁軍精銳不假,但是這種大仗他楊某人可是頭一遭啊。
軍議時,他是話趕話接了這個差事。現在回想,劉鄩這老小子怕不是給自己下了套呢吧?自打他來到軍前累番催戰,劉鄩從來都是推來推去,弄到最後倒把爺爺做了前軍,這幫老兵痞安得什麽心?
跟著朱友貞殺兄弟、打洛陽是一碼事,領萬多大軍野地裏浪戰,這就是另一碼事哩。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楊將軍,這才出門膽子就慫了。
按計劃,他該向貴鄉方向運動,攪動戰局。
可是從房頂上跳下來,楊將軍就不想走了。
軍議時說什麽區區百多裏路,抬腿就能打個來回,可是真走起來就全不是那回事。過萬大軍行動,可不比出門散步啊。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楊將軍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立刻派出信使往莘縣方向聯絡,同時與幾個部將略作商議,楊延直決定,等不到後方來信先就不走了。
趁著天亮,抓緊安排軍士們挖溝立營。土木作業可是梁軍的傳統手藝,拆門板卸房梁,挖土溝夯堆土牆,伐木立寨。盡管天寒地凍的,到日暮前,一座粗具規模的營壘也已矗立在這曠野之上。
聽說梁軍立營,虎視眈眈的老屠子非常意外。
咦?沒見過有這麽幹的呀。
這才出來幾步路?如果感到不安,隨軍那麽多畜牲做腳力,你直接撤了誰還能攔著你?梁軍不是騾子兵配突騎麽?挖溝立營算什麽操作?
這是打算以身做餌吸引爺爺去打,然後再伏兵盡出狠插爺爺兩刀麽?
沙場老將鄭守義百思不得其解。
不論怎樣疑惑,既然這支梁軍自廢武功畫地為牢,鄭某人也就不跟他客氣了。
派出信使給李老三通報的同時,就在當日夜裏,鄭守義行軍至距離梁軍二十裏處。一直跟在梁軍身側的張全來報“梁軍萬餘,戰兵萬人左右,輔兵、夫子約有三千餘,馱畜不少。
簡單挖了塹壕,隻因土冷,土牆不高,溝亦不深。
隨軍未見攻城器械。
觀其輜重,攜糧可支應十日左右,若是殺馱畜就難說了。”
鄭守義跟了一天有點疲累,安排了哨騎就先草草休息。
待天明,鄭老三來信說王彥章部已經不遠。
這幾個月,鄭守義與王彥章部多次交手,互有勝負。
對這位梁軍老將,鄭大帥是有些尊敬。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被抓,這廝愣是能夠忠心耿耿與爺爺作對,就這個忠心就讓人佩服。何況王鐵槍當真硬紮,兩軍突騎碰麵,老屠子也不願硬碰,最多就是撲殺梁軍遊騎斥候占點便宜。
鄭守義不敢托大,讓李紹威領著舅子軍去盯住王彥章,親自來前麵,要看看莊子裏這莫名其妙的梁軍究竟是何方神聖。
本是個晴空,因入冬以來黃河兩岸落了兩遍雪,數千精騎馳騁,便卷起雪霧漫天,如風如雷。
莊子周邊的樹木都被梁軍采伐一空,視野寬闊。鄭守義尋個土包立馬其上,站著馬蹬子遠眺。但見一座簡陋的寨子立在那裏,人與牲口在寨牆後影影憧憧,幾個箭塔都有兵值守,也算有板有眼。
就在鄭守義抵達後不久,便見幾個梁將模樣的爬上了箭塔也來向外觀瞧,但梁兵並無出營交戰之意。
鄭大帥四下裏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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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雪原之上,他的數千大軍十分突兀,不論人與畜牲,都是口噴白氣。對麵的營地明顯在進行調動,鬧鬧哄哄。
孤營和自家人馬之外,四野便罕見活物了。
烏鴉如黑雲般忽來忽去,穹頂是幾隻兀鷲在悠悠旋轉。
打了半輩子仗,老屠子向來講究一個吃了就走、來去如風。這種能走不走,能戰不戰,就這麽戳個孤營的,鄭某人屬實是頭回見識。
對梁兵,鄭二爺可沒有以一當十的豪情。
在柏鄉,在夏州,在魏博,每次交手,其實都頗費心思。除非態勢有利,或者逼得沒法,他是絕不願跟梁軍硬幹。李承嗣多狠得一個人,都嫌在義武帶著憋屈,躲到西陲去了。
嘿,也就是張德這夯貨願來義定瞎晃,早晚吃個大虧。
多少年前,飛虎子就是在汴兵陣前載了那個跟頭,馬失前蹄,險些都被人捉了活口。這事兒可是時刻都在提醒著鄭守義呢。
向東瞅瞅,鄭大帥非常謹慎地問“王彥章那廝現在何處?”
……
“遼賊現在何處?”
幾乎同時,王彥章也在發出了類似的疑問。
鄭守義的幾千騎在眼前,李賊主力在哪裏?
這仗,王彥章打得憋屈。
遼賊欲引梁軍出戰,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讓人難過的,是陷阱如此拙劣,自己卻非要往火坑裏跳。
大梁,怎麽就淪落如此了?
大梁,不是缺糧沒飯吃的趙國,不需要速戰速決。隻要朝廷大軍不失,國內的宵小又能泛起什麽浪?哪怕是楊師厚也並無造反之心。何況人都死了,放眼天下,隻要大梁自己穩穩當當,怕什麽魑魅魍魎。
所有的問題,都可以一一處理。
至少王鐵槍將軍認為如此。大軍開過去,誰敢不服?
說到底,天子這是對劉鄩對他王彥章不放心呐。
怕這數萬軍長久在外?怕劉鄩做了楊師厚第二?卻不想想,若這數萬大軍出了岔子,難道汴梁就能睡得著覺了?
怎麽就如此自信,憑這幾萬兵能將遼賊殺得屁滾尿流?
武皇帝幾次北伐,有哪次大勝了?何況當今天子有先帝的本事麽?
劉鄩連拒不奉詔覲見用了幾回,實在扛不住了,隻好與他王彥章想出這個辦法。原以為楊延直這生瓜蛋子走走若是害怕,估計就直接跑回來了。若如此,他們也就有話應付汴京。
現在來看,讓楊延直這廝出來怕不是要犯個大錯。
眼前這個局麵,說來王彥章其實比鄭守義還要暈頭。
讓楊延直打前軍,還真不是要坑他。他所部一萬二千人,二千突騎,一萬騾子軍,全都是禁軍精銳,行動迅捷又能打,或戰或走都很便宜。這萬把遼騎,能頂個蛋用。
就地趴窩,立了個狗屁不當的寨子,這算什麽?
你怕你倒是跑啊,騾子軍養那麽多畜牲是幹嘛使的?
昨日王彥章就已派人傳信,催促楊延直趕緊拔營向後靠攏,但是始終沒有回信兒。他又連發數次信使也都是泥牛入海。最後幹脆派出一隊百騎,則直接被打散大半逃了回來。
王彥章知道,楊延直與他的聯係,斷了。
在遊騎、斥候方麵,梁軍確實比較吃虧。廣布偵騎遮斷戰場是遼賊故技,奈何大梁在這方麵天然劣勢。盡管這些年已經進步不小,可惜大梁道高一尺,遼賊就魔高一丈。
而且越往後隻怕在這方麵就越麻煩。
據說遼賊官馬就十萬匹,而大梁這邊銀、夏相繼失陷,西北良駒已經斷絕。中原養馬耗費本來就大,哪怕朝廷大辦馬政,與遼賊的差距也很難彌補。
這些後患還在其次,眼前問題是王彥章不清楚敵軍主力現在何方。
鄭守義這點人馬不要緊,要命的是李賊的主力。
自家的斥候隻能維持數十裏內的偵察,而遼賊,慣會長途奔襲。鬼知道李老三貓在哪裏,等著要給自己淩厲一擊。例如,一旦自己跟鄭守義陷入膠著,卻被人從後突擊……
所以,明明他與楊延直兵力占優,卻隻能駐足觀望,同時抓緊與劉鄩聯係,絲毫不敢妄動。
王彥章氣啊,楊延直你倒是跑啊,一頭趴下算怎麽回事?
真想扭勾子走人,讓這蠢豬自生自滅算了。
……
你問怎麽回事?
楊延直是嚇傻了。就好似小鹿撞見老虎會被嚇得腿抖,忘了逃跑。
在莘縣,楊延直曾跟隨老兵痞們出門轉悠,遠遠見過幾次遼賊,甚至小規模還往來衝突過數陣。麵對梁軍精銳甲兵,遼賊根本不敢來戰。
與梁軍偵騎之間,遼賊也就是鬥個旗鼓相當。
所以,楊延直就真沒覺著遼賊有多難搞。
可是到了這曠野上,還是獨領一軍,楊將軍突然就心裏亂作一團。
讓他做前軍,劉鄩老匹夫心懷叵測吧。
繼續前進是肯定不行。
但是調頭撤退?他也不敢。
昨天派出信使聯絡王彥章,結果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楊延直當然知道是信使出了問題。本想今日天明幹脆就撤,結果一睜眼,遼賊的大股騎隊已在營外窺視了。不,不能叫窺視,是明目張膽地圍在營外,像一群圍住了羊群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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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巧,他這萬多人,就是這被圍的羊。
羊?楊?呸呸。
楊延直絕不承認自己是羊,但是,他也真的沒膽量潰營而出。
在那茫茫雪原的遠方,天知道還有多少賊子。
他很後悔之前沒有果斷撤退,很後悔自己愚蠢,就不該接這個差事。
當初自己是怎麽昏了頭呢?楊延直甚至都記不起來了。
站在箭樓上,楊延直遠望遼賊東一撮西一堆,與蒼茫大地對比分明。大隊騎兵悠哉遊哉地饒著營壘轉悠,越看越想邪惡的狼群,死死盯著自己這群,羊。
“王帥還沒有回信麽?”楊延直已經不知問了幾遍。
得到的回答一如既往。“尚無回信。”
楊延直心情忐忑,隻覺著手腳發麻,卻還得硬著頭皮思考。
萬餘大軍的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間。
楊延直這還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肩頭扛著如此眾任。
天子居然把如此重擔給他楊某人,天子是怎麽敢的?
楊某人又是怎麽敢的?
好歹是禁軍精銳,若結陣而走,能否逃回莘縣?
距離其實不遠,估計也就幾十裏路。據說在澤、潞就梁軍曾有過類似的壯舉。但是當時己方人多,遼賊馬少,而眼前嘛……
楊延直此刻根本搞不清究竟是有多少遼賊。
哪敢亂動呦。
楊將軍忍不在心裏盤算,若是棄軍而走,回去四哥兒能不能饒為了我。
萬分悔恨自己這次送肉上門的蠢行。
爺爺當初是怎麽了?哪裏來的勇氣要做這個英雄。
就在這種彷徨無措中,紅日西斜,楊將軍又熬過了一天。
……
鄭大帥在土壟上吹了半天涼風,斥候來報,王彥章在據此三十裏左右徘徊觀望。之前曾派出多股遊騎,意圖聯絡這支梁軍,均為毅勇都和舅子軍挫敗。
可能是吃夠了虧,現在也不派人了,隻是斥候警戒四周,防備遭襲。
鄭守義突然想到一句話,道“我兒,李三管這個叫,叫什麽透明?”
小屠子如今緊隨爸爸左右,想了一回,答曰“戰場單向透明?”
“對對,對。便是這個。”最近跟著李老三相處較多,鄭守義發現這小白臉的門道越來越多。尤其他那個教練軍裏很有些真知灼見。像什麽“戰場迷霧”、“單向透明”之類的說法,言簡意賅,一陣見血,鄭大帥感受頗深。
比如現在,這個戰場對於他來說就是單向透明的。
從這些被俘的信使處,鄭守義準確地知道這被圍的是個啥叫楊延直的新丁。這廝跟著朱有貞在城裏混過幾年,沒怎麽上過戰陣,手下一萬二千兵就跑來河北戰場招搖,目的是催促劉鄩速戰速決。
至於他為什麽敢做這個前軍,以及他就地紮營的做法,信使說不明白。
想想都不可思議,禁軍精銳,讓一個狗屁不通的毛頭小子統帥,還扔到這裏來。一個是真敢派,一個是真敢來。
怎麽敢的?
想不明白,就決定不想。
“送肉上門呐,嘿嘿,這等好事倒叫爺爺趕上了。”鄭大帥傳下令去,“鄭虎,你不是嫌無事做麽。今夜你跟著張全,好好陪這些夯貨耍耍。”草原兒子好像精力十分旺盛,老鄭就決定讓他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
持續騷擾,攪得敵軍精疲力竭,最後一擊致命,這可是咱的拿手好戲。
鄭大帥言罷,趁著落日餘暉,留下張全一部,自將大軍遠離二十餘裏處找片林子背風下營。
李老三估計一兩日就能趕到,他鄭某人可得養精蓄銳,要穩住,不要浪。
架起火堆燉上肉。有醃製的牛羊肉幹,有梆梆硬的凍肉塊,也有浸透了鹽的臘肉。丟一把幹海菜與胡椒調味,下水煮起大鍋高湯。再配上餅子或者將炒幹的粟飯連湯泡開,就是一頓晚餐。
從安邊以來,豹軍的夥食供給一直不錯,至少與同行相比隻好不差。當然,行軍在外肯定比不得城裏安逸。
鄭大帥囫圇吃罷了飯,抱頭鑽進帳篷,裹起被袋就睡。
盡管地上用幹草枯葉與氈床墊了,被帶也用料紮實,但是下麵半邊身子仍是絲絲涼意不斷,擾得人難受。
半夢半醒間,老屠子感覺,他漸漸開始厭煩這種爬冰臥雪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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