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魏博,又是魏博(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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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天裏睡帳篷,實在是一種煎熬,下半邊身子總覺著冷。
半夢半醒熬到天微微亮,鄭大帥幹脆裹著皮袍子出來轉悠。
好在這是中原大地,不是寒風透骨的塞外,空氣雖涼,倒不似山北那般鋒利如刀。營地點點火堆明滅不定,備勤的將士圍在一圈正在煮粥,同時盡量遮擋控製火光。老屠子湊過去,與軍士們閑話數語,一如二十年前。
早餐是鹹肉、粟粥配餅子,比較簡單,但是量大管飽。
在這方麵,豹軍一向秉持了盧龍鎮官兵一體的優良傳統,將軍們既不能美人帳下猶歌舞,餐食也不能過於奢侈。
最多也就是肉多點,酒多點。
待天明,營地漸漸喧鬧起來。
軍士們抻懶腰,打嗬欠,還有不甘寂寞的畜牲,噴著白氣在人眼前晃悠。
鄭守義惦記著前方情況,走到營地外圍查看。便見數騎奔來,卷起一路風雪。是貝州來的信使。前軍將於今日午後陪同李樞密抵達,李老三要求鄭守義務必拖住這支孤軍,絕不能讓劉鄩這老王八又把龜頭縮回去了。
老屠子回轉抓緊詢問昨夜騷擾的情況。
冬夜騷擾也是個苦力活,張全上半夜,下半夜就是鄭老三領人頂上。簡單眯了一覺,張全狀態還算正常,稟報說,他們聒噪半宿,自己人都鬧累了,至於對麵梁賊累不累就很難說。
畢竟這股梁軍不是囊糠的弱旅。俘兵說是朱梁禁軍,現場觀察也確認軍士都是百戰之兵。這類老兵最難搞,他們經驗豐富,對於各種戰地情況都能心中有數。夜間鼓噪,對他們可能作用有限。
但是有一點毋庸置疑,梁軍還縮在營裏沒跑。
沒走就好。
又問王彥章部與莘縣方麵的動向。
回報王彥章沒有繼續前進,而是蹲在原地歇了一夜。不過王彥章戒備謹慎,己方探馬不能靠近十裏以內,所以詳情所知不多。
同時,因為王鐵槍的落腳點與莘縣隻隔了二三十裏肯定不到四十裏,前後都有梁軍重兵,幽燕漢子也不敢過於囂張地深入,無法切斷王彥章與劉鄩的聯絡。因此,王彥章與莘縣的聯絡始終保持通暢。
至於莘縣劉鄩主力,至少在幾個時辰之前還沒動靜。
此時是否異動?就還要再等探馬回報。
與梁軍作戰,鄭大帥也算是經驗豐富。
眼前這一戰,李老三想要一口吃掉這數萬梁軍的用意十分明確,至少也得打掉個一二萬主力。但是鄭大帥卻反複告誡自己,一定要穩住不能浪,絕不能重蹈大李子的覆轍。
柏鄉一戰,給老屠子的印象太過深刻。
不論是李大受傷,還是韓勍部的崩盤,都有太多的偶然與意外。
勝利在望,鄭某人可不能倒在黎明前。
李樞密一向言而有信,將近正午準時抵達。
親見萬多梁軍被圍在莊子裏,幾十裏外還有踟躕不前的王彥章部,李老三下馬第一句話就是“我丟,這真是,不怕神對手,就怕豬隊友啊。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終於讓爺爺撞上了。”
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仿佛這數萬梁軍已經灰飛煙滅一般。
怎能不喜悅?
幾十年來,尤其最近這一二十年,從來都是朱梁壓著四邊打。哪怕朱溫被殺,幽燕漢子也沒敢輕易南下。南征義昌之後,唐公等待兩年,這才等到楊師厚身死、魏博動亂這麽個好機會。
即便如此,與劉鄩對峙半年有餘,他也始終沒有抓到戰機。
瘦死的橐駝比馬大,何況朱梁隻是內傷。
這兩年“大唐”氣勢似乎更高,但是這位唐公依然不敢與梁軍對子。
如今朱梁隻需要應付河北一麵,東麵是海,南邊、西邊都是弱雞。
“大唐”可不是,除了要應付南邊的朱梁,還要鎮壓北邊的草原小妖怪們。這幫狼崽子,李老三是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
終於圍住一頭肥豬,還釣了個王彥章在旁。
嘖嘖。
當初在柏鄉打掉了二萬多朱梁中央軍,這次若再能打掉……
別說打掉這二萬多,哪怕隻打掉眼前這一萬多,也夠朱梁傷筋動骨了吧。
再說,這楊延直也算是朱友貞的心腹加欽差,劉鄩就真敢不管?
鄭大帥凍得鼻頭通紅,忍不住問道“三郎,對麵那梁將莫非我軍細作?”
不怪老屠子有此疑問,敵人的行為實在是過於詭異。
他鄭某人就這麽點隊伍,楊延直橫下一條心果斷撤退,除非不計傷亡,否則根本攔不住。幾十裏地,爬也爬回莘縣了。
但鄭大帥怎會不計傷亡呢。
兩三天也不戰也不走?
這是誠心要引著王彥章、劉鄩出兵,然後讓爺爺一勺燴了麽?
雙方對峙數月,戰機居然是這樣出現,老屠子左思右想不能明白。
沒道理呀。
不是戰友,怎麽能夠?
李樞密道“你是聽戲文聽多了吧。那楊延直是朱有貞舊部,能是我軍細作?”撓撓頭,這事情確實比較玄幻。
為了勾引劉鄩出兵,李老三這次真跑清河去了,還一路大搖大擺。張德圍城數月,守軍仍然死心塌地跟唐軍作對。又城高池深,迄今沒有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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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火藥?前陣子這部都丟在莘縣了麽。
造震天雷那真是燒錢啊。一顆炸雷子,硝石、硫磺、木炭得要十幾斤。一台石炮一個基數哪怕隻要二十發,這就是二百多斤。十台石炮,得二千多斤……
咱們這是大唐,不是一千年以後,這世界……
好,說回來。
李樞密這是得到鄭守義匯報立刻南下,先期抵達的有教練軍三千人。如今這就是他李老三的親軍衛隊,連扈從和帶新人都一起幹了。
張德奉命安排好圍城部隊後正在兼程趕來。按計劃留下了成德友軍在那邊看著城裏的張源德,張德張大帥於次日午後到達。
包圍楊延直的兵馬迅速達到兩萬。
有了這一萬多肉票在手,李老三與鄭二、張德商量不急動手。他將在貴鄉征發的精壯拉過來不少,開始在戰兵的保護下圍著梁營挖溝。
這一回,李老三也準備學習梁軍玩把土木作業。
作為先遼王的元從老臣,張德對鄭守義進步太快一直心懷芥蒂。尤其在遼東,因為阿保機鬧事他丟了老大的麵子,在老黑麵前非常別扭。
時過境遷,也做了一方節帥,張大帥總算追上了鄭大帥的進度,但是兩人相見,仍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
鄭守義向來是跟秦光弼交好,也就不大在意。
在一處背風處,簡單搭了帳篷遮風,李樞密坐在大馬紮上呼吸粗重,以刀尖在地上畫了個簡要的地圖,醞釀著情緒說道“諸君,魏博有變,本來我隻想渾水摸個魚,現在來看是有點一廂情願了。
戰局演變至今,很可能……
不,已經要演變成敵我兩軍又一次戰略決戰。”
說到這裏,幾個老兵頭都很無奈。當年太宗皇帝在洛陽能夠一戰擒兩王,奠定中原大局。放如今這世道,想都別想。
李樞密侃侃而談,道“如果說,柏鄉一戰是我軍遏製了朱梁北進勢頭,那麽,眼前這一戰,很大程度,將關係到敵我雙方的國運。
為何楊延直會在此紮營不走,我也想不明白,但大體有兩個可能。
第一,這是劉鄩有意拋出魚餌,欲引我軍決戰。
第二,是朱有貞催逼甚急,劉鄩抵敵不住,本想作勢應付一下,不知出了什麽狀況。比如,楊延直立功心切,故意不走,要促成此次決戰。
不論如何,請諸位打起十二分精神,莫再以為隻是搶個魏博這麽簡單。”
張德剛剛趕到戰場,對局麵比較疑惑,說道“此地距離莘縣約五六十裏,步軍疾行,一日可至。彼多路大軍前後相互呼應,也不算孤軍深入。
說梁賊有意在此決戰倒是說得過去。
隻是,畢竟梁賊以步軍為主,在莘縣有營壘依托更占地利。我軍在莘縣多次搦戰不應,如今反主動出營挑戰,是何道理?”
對於老張謹小慎微的作風,鄭守義很不耐煩道“使君說了麽,許是朱有貞催逼甚急,劉鄩這廝熬不住了。管他那多,打打看嘛。劉鄩若來,便尋機破之。若彼不來,先吃了這萬餘兵。
左右不虧。
楊延直那廝是朱有貞心腹,殺了這蠢豬,嘿,看他劉鄩怎麽交代!”
……
怎麽交代?
劉鄩也在糟心。
對於楊延直的騷操作,一步百計的劉大帥也隻能默默流淚。
不,他是欲哭無淚。
一萬多禁軍精銳自己畫地為牢,縮在一個破莊子裏不戰不走。
從軍多少年,劉將軍也沒見過這樣的蠢豬。
早前楊延直來到行營,看他並未催逼過甚,劉鄩對這後輩也有幾分好感。所以,這次安排他前出,劉某人是做好了接應的充分準備。嚇唬嚇唬這蠢貨,方便北麵行營跟朝廷打擂台的心思是有,但是謀害他楊延直就絕對沒有。
沒想到啊。
想不到啊。
王彥章來報,短短數日,遼賊大隊陸續到達步騎總計四萬餘,另有丁壯、夫子二萬餘。現在是六萬多遼賊,將楊延直那蠢貨圍了個結實。
據說遼賊圍著楊延直挖了深溝築了土壘,這廝居然全程沒有一次出擊……
千算萬算,他劉某人也算不到楊延直會有這種騷操作啊。
現在遼賊擺出架勢要吞下楊延直這萬多人,就看他劉某人救不救……
如何是好?
張漢融倒是懂事,如今也不吵也不鬧,每日天亮就往劉鄩邊上一坐。
一坐一天。
就看你劉鄩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救是肯定要救的。
救,但是沒救下來那是一回事。
沒救,然後人死了……
那他劉鄩除了造反或者叛逃,也就沒有別的活路了。
怎麽辦?
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幾萬大軍搭進去,這是劉鄩的底線。
遼賊來勢洶洶啊。
不能急。
不能急!
掐算時間,楊延直隨軍攜帶糧草不少,糧食不夠還可以殺畜牲吃肉。
暫時沒有乏糧之憂,劉鄩就耐著性子等待局勢明朗。
遼賊處心積慮,實在不敢貿然行動。劉鄩廣布偵騎,拚命搜索附近,基本確定附近的遼賊也隻有眼前的這些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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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鄩又仔細盤算,留部分兵力守營,加上王彥章所部,若不計算楊延直那個草包,能用他手下能用四萬多兵。
兵力上雙方勢均力敵,有一戰之力。
楊彥直那萬多人也不是吃素的,好歹能出一點力。
至於真打起來什麽效果……
這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無可奈何的劉鄩終於下令,大軍起行。
會合王彥章,梁軍四萬餘戰兵,萬多輔兵夫子,浩浩蕩蕩踏雪而來。
……
得知梁軍終於主力出營,幽燕漢子們也開始氣氛緊張。
帥帳內,李老三高座主位,表情平靜,仍要胖五郎先介紹了一下敵我局勢,然後道“若聚殲這股梁軍,其在黃河以北再無重兵。全取河北,一戰功成。所以,我是想嚐試一下。
當然,從兵力上看,我軍並不占優,還是要打得巧。
強攻楊延直部,死傷不論,真把他弄死,劉鄩說不定就跑了。
圍死了他,劉鄩、王彥章趕過來,咱兩邊受敵,嘖,也不好受呐。
我看,不如放開包圍,讓他走。
今日我軍放鬆封鎖,有兩股梁騎已經抵近十餘裏處,想必楊延直必已看到。他再蠢,也該知道援兵到了。
放開他,讓他出來,我軍在其行軍途中將之重新包圍。
甚至於,可以讓楊延直與劉鄩匯合。我軍發揮機動優勢,將他兩個一起圍住。斷其糧道,待其自潰。諸位以為如何?”
張德蹙眉道“放楊部出來我沒意見,隻是,若這廝與劉鄩合兵一處,彼此兵力相當,我軍沒有優勢。況梁軍亦非羸兵,其結陣而行,硬走也不好攔。
這幾日我反複思量,其實也未必非要硬吃劉鄩。
楊延直乃朱有貞之心腹,吃了他,劉鄩怎麽交代。我看朱友貞對他沒什麽耐心了,說不定,梁賊有變,予我可乘之機。”
張大帥權衡利弊,還是覺著先吞了楊彥直再說。
劉鄩嘛,打不了就不打了。
李樞密問鄭守義,道“鄭帥以為呢?”
作為柏鄉一戰的主角之一,鄭守義很清楚贏得僥幸。如果西路梁軍未退,他們就抽不出手來打東線,結果就會是韓勍擊破趙軍後回援夾擊他們了。隻不過己方腿長,隻要迅速撤退,不至於遭受滅頂之災而已。
而李思安兩次強攻渡河表現出來的戰鬥力,時至今日,鄭守義也是記憶猶新。所以,這種勢均力敵的決戰,他想了想道“昔年在澤潞,我亦曾圍住李周彝部,襲擾一夜,這廝仍能結陣緩行,全身而退。”
張德用兵保守,但是這老屠子一向是浪得飛起的人物,此刻這倆人能尿到一個壺裏,李樞密多少有些意外。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了兩圈,也隻能退而求其次,道“嗯,二位所言有理。既如此,先全力吃了楊延直再說。”
……
與此同時,包圍圈裏的楊延直也正在召開軍議。
一將道“楊帥,今日望見有遊騎廝殺,援軍必在左近。劉帥遣遊騎抵近,想必便是要通知我軍速退。軍糧將盡,當飽食一餐,明晨潰圍而出。”
這幾天,楊延直是度日如年。
有說固守待援的。
有說潰圍而出的。
軍中各種聲音不絕,可是楊將軍很難決斷啊。
派出的偵騎斥候,要麽剛出門就回來,要麽就是一去不歸。他既不知道援軍在哪裏,也不知道在那地平線之下還有多少遼賊虎視眈眈。
躲在營壘中,楊延直還能稍稍有些安全感,潰圍而出?
另一將看他愁眉苦臉如此膿包,就很壓不住火,陰陽怪氣道“之前遼賊人少,走也不走,戰也不戰。坐困愁城。
今援兵已至,還不速走,猶豫個甚?”
楊延直忍不住辯駁道“那遊騎甚遠,豈知不是遼賊誘我離營之計?”
一將皮裏陽秋地說“這裏到莘縣才幾步路?算算日子,劉帥爬也該爬到了。我軍是禁軍,楊帥是天子近臣,他豈會不救?
困守是死,回軍還有一線生機。”說著大腿一拍,“是去是留,一目了然。”
又一將捶著大腿道“楊帥。軍糧將盡。”
楊延直聞言,也不知腦筋搭錯了哪根弦,隨口道“還有役畜嘛。”
這話簡直點爆了諸將的情緒。
怎麽著,你還打著吃完糧食吃役畜的心思呢?
倒不是說不能吃。為了節約糧食,其實已在宰殺役畜了。但是這個話就讓人抓狂,這是不打算走了是怎麽?
坐地等死麽?
在坐的家眷可都在汴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啊。
禁軍精銳,這裏有追隨朱三哥的老人,有從方鎮抽調升遷上來的悍匪,打了半輩子仗,何時這樣窩囊過?這蠢貨因是朱友貞的親信得了此位,平日看他懂事,爺們也就不跟他計較。
此次被這草包稀裏糊塗就帶入絕地,將士們早已怨聲載道。
一將終於爆發,手扶刀柄怒道“楊延直,你要死自去死,休害了爺爺。”說著將腰刀拔出一半,映得寒光閃閃,咬著後槽牙道,“明日突圍,你從是不從!”
有了這個領頭,又有幾個殺神抽刀怒喝“明日突圍,你從是不從!”
楊將軍被這突如其來的威脅駭得一抖,看看左右幾個心腹也都嚇得仿佛鵪鶉般畏畏縮縮,垂頭不語。
再看眾將紛紛手持鋼刀,惡狠狠地盯著他,好懸沒把楊某人嚇尿了。
躲開眾將的目光,楊延直語音顫抖地道“便依諸位諸位。”心想,等回了汴京,看爺爺怎麽收拾你們。
眾將見他允了,這才紛紛長出一口大氣,互相對望一眼,還刀入鞘,又與楊延直說妥了明晨突圍的安排,便告辭離去整頓部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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