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河海靜謐車書同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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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佑十三年,貞明二年,公元九一六年。
    二月初二。
    龍抬頭。
    沙州。
    敦煌。
    數十年來,在河西,歸義軍就是一杆旗幟。
    河隴陷蕃,是河西、隴右無法描述之痛。
    天寶年間,唐軍本已奪取黃河九曲之地,將吐蕃壓得步步後退,行將崩潰。一場安史內亂,河、隴精兵東去,吐蕃不但逃過一劫,蕃兒趁機全取河西諸州。
    彼時,大唐曾經的第一打手兼唐協軍,回鶻人看唐軍元氣大損也有點飄,在執行上峰任務時劃水打滑頭仗,還對大唐的安西、北庭背後下手。
    整個隴右道喪失殆盡。
    李亨以降,幾位李唐天子無能,家裏家裏搞不清,外頭外頭鎮不住。最後竟與吐蕃議和,承認了河隴丟失的現狀,徹底放棄河隴。
    如此窩囊,李二泉下有知,都得掀了棺材板子爬起來。
    但是大唐朝廷窩囊,吐蕃更是混蛋。
    這幫高原蠻子,被唐朝摁頭捶了上百年,一朝得意就徹底放飛了自我。
    大唐在河隴建立的是秩序,帶來的是富足與文明,吐蕃在河西卻是橫征暴斂,弄得天怒人怨。
    不僅如此,吐蕃家裏也學著大唐鬧內亂。
    今天這個造反,明天那個叛亂。
    大中二年,即公元八四八年,河西豪族張義潭、張義潮兄弟終於抓住機會,趁吐蕃內亂之機,聯絡沙州豪族起事。漢蕃百姓群起響應,二三年間,便恢複沙、瓜、甘、肅諸州,並於大中五年,由兄張義潭攜地圖戶籍入朝。
    陷蕃百年的河西隴右,就此歸唐了!
    大唐遂於沙州置歸義軍,授張義潮為歸義軍節度使。
    後,歸義軍又複涼州、北庭等處。
    至此,河隴盡屬漢土。
    西盡伊吾,東接靈武,河西四千餘裏,戶口百萬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歸。
    這是安史之亂以來,唐朝最可令人稱道的勝利。
    要知道,老李家的祖墳就在隴右呐。
    可惜,歸義軍也就此盛極而衰。
    河西隴右地處關鍵,不但是重要商路,更是關中的重要外圍。可惜在河隴起事中,大唐朝廷作用有限。
    嗯,可以說是完全沒有直接參與。
    總之,不管怎樣,李唐朝廷對於河隴諸州為張家把持的狀態非常不爽。對河北的逆蕃,朝廷無可奈何,但是對歸義軍卻是花樣百出。
    原因簡單,因為河西之地地廣人稀,本土出產有限,若圖發展,必須獲得漢地的支持。所以,唐朝卡著人口與財貨這兩個命門,再加上一點挑撥離間,就能折騰的歸義軍死去活來。
    比如,張義潭入朝為質多年,於鹹通八年去世。為維護朝廷信任,張義潮入朝為質,以張義潭之子張淮深任留後。但朝廷就沒有任命張淮深為歸義軍節度使,從大義上給他添堵。
    歸義軍內部成分複雜,張家隻是盟主,本來管理就難。再加上朝廷各種使絆子、撩陰腳,張淮深終於死於內亂。
    先是,張義潮之子張淮鼎殺張淮深自立,死後為大將索勳篡權。
    之後,張義潮之孫、張淮鼎之子張承奉又殺索勳奪權。
    歸義軍內亂多年,實力大損,甘州為回鶻竊據,肅州龍家也不再聽從號令。
    重新掌權的張家話事人張承奉一度欲圖振作,有意武力恢複河西諸州。
    時值朱梁代唐,張承奉遂自立西漢金山國,號白衣天子,不奉朱梁正朔。奈何時移事異,實力不濟,張承奉用兵多年,戰果寥寥,反而兵敗受辱。
    兩年前,張承奉於憂憤中離世,州人公推張義潮外孫婿曹仁貴主持州事。
    時,歸義軍僅保有瓜、沙二州而已。
    曹仁貴者,曹議金本名也。
    接掌州事兩年,曹仁貴低調做人,去西漢金山國號,止兵戈,東與甘州回鶻聯姻,西與於闐國主休好,勉強維持局麵。但是,任誰都能看到,沙、瓜二州孤懸域外,諸胡環伺,沒有強援,也就是個苟延殘喘的局麵。
    強援?
    朱梁指望不上。
    曹大帥舉目東望,嘿,誰想得到,盧龍李家竟是李唐宗室。
    年前一隊商旅通過,說盧龍李家宗室複興,不但在中原數破梁軍,甚至取了夏綏、靈武二鎮,將黨項羌揉圓搓扁,十分得意。
    靈武,這就不遠了呀!
    去國登茲樓,懷歸傷暮秋。
    天長落日遠,水淨寒波流。
    秦雲起嶺樹,胡雁飛沙洲。
    蒼蒼幾萬裏,目極令人愁。
    ……
    凍雲宵遍嶺,素雪曉凝華。
    入牖千重碎,迎風一半斜。
    不妝空散粉,無樹獨飄花。
    縈空慚夕照,破彩謝晨霞。
    晉陽城郊。
    春寒料峭,天輕雲淡。
    豬兒在跳,喜鵲在叫。
    退伍老兵孫鶴帶著兩個兒子出門,三轉兩轉,在一戶門前拍了兩把。
    伴隨犬吠數聲,便有個健壯小夥奔來開了門閂,一聲“孫叔”叫得清脆。
    孫鶴邁步進門,問道“雀兒,你常叔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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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小夥中等身量,隻是長得粗壯,道“在呢。”
    眾人入內,便有一漢麵色難過地來迎,向孫鶴拱拱手,道聲“孫兄。”
    “常兄。”孫鶴寒暄道,“上元已過,今歲做何打算?”
    這姓常的漢子蹙眉道“還能怎樣,在家唄。”
    這廝姓常名思,曾應募在鐵林軍中。作戰也算勇武,可惜手腳不大幹淨,行軍途中拾得他人遺失財物沒有上交。這在之前的河東軍算個屁事,奈何如今管得嚴,事發了,竟因此被逐出軍中。
    他這種情況,再想投軍不大容易,可是別的營生也不會做。
    沒了軍餉,好在家裏授田不受影響,這些年也積蓄了一些家資,常思回鄉務農也算有個營生,日子能過。
    總算上官沒有做絕,事情也不曾大肆宣揚,知情人少。否則,鬧得鄉裏人人盡知,那可沒法活了。
    孫鶴道“講武堂,要來晉陽招募學生。”
    “講武堂?”常思知道李樞密搞得這個玩意,之前都是在幽州招募,卻沒聽說要來晉陽招人。
    看看孫鶴身邊兩個小子,常思若有所悟道“孫兄有意讓二位賢侄應募麽?孫兄在軍中本來前途遠大,卻急流勇退做了這個裏正。怎麽又讓賢侄投軍?”
    孫鶴歎口氣道“我是累了,就想回來歇一歇。可是咱這廝殺漢,也不會別個。如今這世道,要出頭,我看仍以軍功最佳。大郎、三郎年歲不小,我想讓他兩個去試試。
    你也曉得,我在軍中有些舊交,亦能看顧一二。左右都要開一次口,雀兒、威哥兒我看也是這塊材料,你若有意,我一並拜托了。多幾個兄弟幫襯,孩兒到了軍中也好混不是。”
    常思頗為意動,能當兵吃餉,誰願意土裏刨食做農夫。可是想想孫鶴家裏的情況,問道“那,你家裏顧得過來麽?”
    孫鶴各種功勳折下來,加上幾個娃娃都到了年歲,共授田四百畝,還有數十畝荒坡種草。家大業大,少了兩個壯勞力,影響其實不小。
    同時常思也在琢磨,自家也是三百多畝田,少了兩個壯小夥,生產該怎麽安排。雖然有牛有馬,但是農忙起來也是要命。
    孫鶴道“不用愁。兒郎應募一人,官上會發下奴隸一口到家。再說,你我這俱在鄉裏,若有難隻管開口,哪家還不幫一把手麽。”
    其實孫鶴家現在就有奴隸,四百畝地,隻他爺幾個哪裏管得過來,哪怕有大牲口也幹不了。所以,兩個兒子從軍,對他沒啥影響。
    至於常家,地不少人不缺,他隻是生性如此,所以孫鶴專門與他說明。
    要發奴隸?還有這好事。
    對講武堂的規矩常思知之甚少,虧得這孫鶴消息靈通。便不再猶豫,便將兒子常威叫來,與郭雀兒一起問道“你兩個去應募軍中可好?”
    倆孩子互望一眼,皆目露精光,連把頭點。
    常思便對孫鶴道“那便如此說定。隻是如何操辦我一竅不通,還要煩勞孫兄勞心。”
    孫鶴道“好說,好說。”
    ……
    《東京夢華錄》有載,汴梁太平日久,人物繁阜。
    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幹戈。
    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遊苑。
    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
    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
    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
    八荒爭湊,萬國鹹通。
    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
    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
    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
    瞻天表則元夕教池,拜郊孟享。
    頻觀公主下降,皇子納妃。修造則創建明堂,冶鑄則立成鼎鼐。
    觀妓籍則府曹衙罷,內省宴回;看變化則舉子唱名,武人換授。
    十年爛賞疊遊,莫知厭足。
    大梁的汴梁城,其繁華與此相比縱然還有不如,卻也足夠引人入勝。盡管開國太祖武皇帝西去有年,大河南北也一直兵戈不斷,但是,不論是先帝,還是當今,大梁治下苛剝不重,日子大可過得。
    從城樓俯瞰,觀市井繁華,朱梁天子朱友貞心中時而歡喜,時而憂愁。
    歡喜的是,國家局勢總體平穩。
    剛剛接手時,那才叫個內憂外患。
    韓勍領著大軍在外,楊師厚在天雄軍虎視眈眈。放眼望去,遍地都是驕橫難製的兵頭,入目都是居心叵測的兄弟。
    北麵,還有個磨刀霍霍的李老三。
    回頭想想,朱友貞都說不清這兩年是怎麽過來的。
    這次雖然丟了半個天雄軍,但是劉鄩還算得力。
    咳,換個角度看看,楊師厚也不完全一無是處。
    賊老天爺也沒有完全黑了心瞎了眼,小災難免,大災沒有。
    比先帝時,國勢確有不如,可是局勢也不是完全不可救藥。
    所以說,總體平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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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憂愁也有,那就是國家前途比較迷茫。
    任誰都明白,大梁與遼賊是你死我活的關係。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遼賊亡我之心不死。
    哪怕不能立刻直搗幽燕,朱友貞覺著,好歹也得先把遼賊趕回河北。錯了,還沒過黃河呢,是趕出天雄軍。
    前線距離汴梁,實話說可沒有幾百裏地啦。
    當今的朱梁天子凝眉盤算怎樣打開局麵,可惜一無所獲。他不是馬上天子,沒有先帝的智慧,不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思來想去,也隻好偏頭問道“敬公到了麽?”
    中官回答,敬翔還沒到,但戶部尚書、租庸使趙岩在外求見。
    那就先讓這個姐夫來吧。
    趙岩較朱友貞年長幾歲,生得玉樹臨風,與時下充斥朝堂的粗鄙武夫絕不相同。看著就讓人賞心悅目。
    “趙公何事?”
    趙岩款款落座,向小舅子天子一禮,道“臣今日是向聖人舉薦賢才。”
    “哦?是何賢才?”
    趙岩道“聖人可記得段凝此人?”
    朱友貞凝眉思索片刻,道“我記起來了。那廝有個妹妹,曾是先皇美人。隻是我印象那廝在禁軍掛個虛銜而已,未聞有甚能為啊。”
    趙岩道“若論征伐,段凝未見其能。不過,今戰事頻仍,大將統兵在外,聖人又不便親臨前線,亦需妥為安排。至少需要治其錢穀。段凝既是親族,又與旁人不同,臣薦舉這廝,乃為此爾。”
    朱友貞聞言,深以為然。
    這些老貨,雖然他兵發洛陽時這些老家夥沒有給他添堵,可是當初朱有珪弑逆,他們也沒有一人出來主持正義啊。
    都是何居心?
    可有些事又很尷尬。
    比如,自己的這些舊部打仗都不大行,搞謀劃嘛……
    也是一言難盡。
    比如這個姐夫,書畫一絕,捉錢也是好手,搞別的就差點意思。楊師厚暴斃,就是姐夫出謀劃策分割天雄軍,現在這不是玩砸了。雖然其中有很多意外,但是,可是當時若先派個靠得住的進去接了帥位再徐徐圖之,或者更好?
    咳,一言難盡。
    不得不承認,自己身邊的這幫小兄弟,與先皇的老臣們相比還是差點意思。
    河北的劉鄩,謝彥章,等等,北麵行營主要還得靠這幫靠不住的老將啊。
    總有人說他這個天子為什麽不能禦駕親征?不就是怕去了回不來啊。
    中官報說敬翔到了,朱友貞揮揮手,請趙岩先回去。
    哪怕他再怎麽不放心,有些事還是得問問敬翔的意見。
    畢竟,這是跟隨父皇打下江山的第一謀主。
    畢竟,敬翔與那些武夫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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