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河北,河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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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州。
    一夜風雪吹過,便是銀裝素裹萬裏白。
    幾許寒鴉低飛,數隻野狐奔竄。
    給這河北戰場平添些許靜謐的美感。
    數月等待,便看今朝功成了。
    每逢大戰,鄭守義都是天未明便起身,今日也無意外。
    這日輪著草原兒子伺候,吃罷早餐,鄭大帥親自理了戰具。
    甲,是一領牛皮做底的鐵甲,掌許長的甲葉俱以精鐵冷鍛而成,是甲中精品。銀盤大小的護心鏡明可鑒人,鄭將軍細細擦拭,一絲不苟。
    槊,刀,亦已打磨鋒利。
    骨朵,新纏了手繩。
    抱著鐵盔,老屠子抖擻精神出得帳篷。
    天上是浮雲緩走,心裏,卻記起了當日午後的那抹亮色。彼時,他們初到山北,契丹大軍來犯,李大統兵於燕城以北一戰破敵。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嘍。
    昨夜,原本守在梁軍營外的大軍已經撤回,留出大路給他走。
    一部退至視線之外伺機而動。
    一部在東麵盯著劉鄩的大軍。
    此刻,擺在梁軍麵前的隻有毅勇軍。
    作為今日主攻,毅勇軍昨夜不備勤,將士們踏踏實實睡了一宿。
    早餐是現殺的肥羊下鍋,還有夜裏運到的柳燒。
    酒足飯飽,此時都很精神抖擻。
    七千兒郎矗立原野,目光炯炯地盯著對麵的梁軍營壘。便如同圍著野牛群的獅子,正在審視今日的獵物。
    天上又在飄飄灑灑落下雪花,積在盔頂,落在肩頭。
    槊鋒掛飛羽,鐵衣映寒輝。
    亦是一種美。
    圍三闕一?
    不必麻煩,就這樣放開大路讓他走。
    在部落裏,鄭虎子哥仗著身高體壯,從來都是以理待人,連人帶馬衝上去,包治各種不服。此時,草原兒子卻被便宜老爹摁在身邊,站在雪裏苦等,很不習慣。探頭探腦地詢問“阿爺,敵軍會出來麽?”
    留下草原兒子在身邊伺候,不為別的,真是為他好。
    這小子體格雖佳,可惜沒有專業訓練,屬於半路的和尚,二半吊子水平。對麵都是什麽人物呐?傻嗬嗬撲上去,管保立地成佛。
    畢竟是親兒子,留在身邊,就是為了把手傳授技能給他。
    可惜鄭大帥用心良苦,草原兒子還不能體會。
    小屠子領著手下磨刀霍霍,李家兄弟也去忠武都準備跟著一場好殺,草原兒子卻被老屠子折騰得欲仙欲死,苦不堪言……
    心肝抓撓得十分難受。
    腦袋扣著貂皮帽子,鐵衣罩著狼皮袍子,胡裏胡氣的鄭大帥眼角瞥見虎子哥腚上有針,微微搖頭,道“沒打過獵麽?餌已放下,便須靜靜等待。
    打仗,切切不可魯莽。
    止,則不動如山。
    動,則如疾風烈火。”馬鞭遙指對麵,“彼輩家眷多在汴梁,不會輕降。軍糧將盡,便是明知前路刀山火海……
    哼,坐以待斃或拚死一搏?不問可知。”
    ……
    與此同時,楊延直也在樓上觀望敵情。
    營內將士其實早已整裝待發。
    除了小兩千騎兵的戰馬、馱馬,其餘役畜已宰殺過半。
    騾子軍瘸了腿,也照樣浪不起來。
    被圍在此數日,老汴兵們也心裏慌。昨日已經得令,今日突圍,所以將士們飽食兩頓,隻等殺穿敵軍逃出生天。
    卻一睜眼,數萬遼賊走了大半,隻剩下南邊兩裏外立著數千騎遙遙相對。
    楊將軍再蠢也知道遼賊並非真走,而是不知藏在哪裏,等著他出營再給予致命一擊。
    風雪,掩蓋了遼賊足跡,目下隻有蒼茫茫的大地與那數千賊兵。
    走?
    不走?
    事到臨頭,楊延直忍不住又在心中默默盤算利害得失。
    隨軍畜牲不少,還能吃上數日,至少此時此刻並無絕糧之憂。
    甚至於他都在想是否降了算了?何必弄險。
    奈何楊某人一大家子都在汴京啊。
    咳,官家待我何其厚也,慚愧,慚愧。
    周圍眾將等他下令已頗不耐煩,楊延直眼角瞥見這幫殺才一個個眼仁都綠油油開始冒光,不禁手腳微抖。一狠心,下令道“出營!”
    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了。
    ……
    對麵梁營開始騷動,仿佛獵物終於入坑,鄭虎喜道“阿爺,動了。”
    鄭守義蹙眉平視前方,看梁軍有條不紊地從營中開出,在營東曠野結陣。
    但見這梁軍出營,直如水銀瀉地,端地是一支強軍。
    “可惜嘍,兵慫慫一個,將熊熊一窩。一將無能,累死千軍。”鄭大帥不禁感歎,繼續教導兒子道,“記得,此等強軍,能不硬碰,萬萬不要硬碰。”
    小屠子踏雪而來,向鄭守義叉手道“大帥,敵軍出營了。”語氣非常興奮,好似一頭猛虎,見了一頭母鹿在眼前搖屁股擺尾,就等著一巴掌了。
    看他身後跟著李家兄弟倆,老屠子心想,爺爺跟大李混了幾十年,如今大李的兒子卻給小屠子做了哼哈二將,真是風水輪流轉呐。
    “不急。”鄭帥道,抖一抖身上的落雪,“讓其踏實出營,莫給又嚇回去了。這冷風豈非白吃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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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軍出營,初時小心翼翼,待見這邊毅勇軍始終不動,也不管那許多,果斷加快了速度。
    日近正午,過萬梁軍已在雪地裏站好隊列。
    鐵甲步人大陣居中,千餘騎軍分作四個小陣護在周邊。
    梁軍稍作整頓,便開始奔著東偏南方緩行。
    小屠子再次踏雪而來。
    這次不等他開口,鄭大帥先已下令,道“不慌。要兒郎吃口幹糧,吃口酒,暖暖身子,等我將令。”
    等下打起來,天知道是什麽局麵,可得補充點體能,順便把馬爺們也都伺候穩當。梁軍兩條腿還披著全甲能跑多快?
    鄭守義對這戰陣的節奏把握,早已是爐火純青了。
    抓出幹糧袋子,和著燒酒糊了口,牽過備馬坐上,令出如山。
    “走!”
    數千甲士紛紛上馬,跟隨鄭大帥的將旗緩行。
    此時,梁軍大陣東行約有二三裏地。看似已將毅勇軍甩在身後,但楊延直的大軍是在地上爬,追兵卻是坐在馬上。
    這邊毅勇軍沿著一條斜線追擊,也不必縱馬疾奔,隻需正常行軍,兩軍間的距離就在迅速縮短。
    行出裏許,鄭守義站在馬上向東邊遠望,擔心劉鄩大軍靠近壞了好事。
    目測梁軍離營不近,此時便是想退回去也難了。鄭守義就讓張全領踏山都千餘騎先行,去騷擾梁軍,進一步延緩敵軍。又讓小屠子領忠武都也跟張全走快兩步,並說若有戰機不必等待將令。
    張全是老鐵匠家裏的夥計,也是最早追隨老屠子投軍的十兄弟之一。
    除了有一段日子被臨時安排幫工建鐵坊,張全這後半輩子都在軍中廝混。尤其最近多年,老鐵匠張順舉地位漸高,直接在軍中花費的心思有限,手下隊伍多是張全管帶。最後,踏山都指揮使也就正式由他接任。
    踏山都是毅勇軍中出了名的萬金油,什麽活都能幹,各個方向都有些尖子。郭屠子一手帶出的好兄弟,除了部分隨老郭轉往毅勇都,大半都在這裏,尤以遊騎見長,非常適合做這騷擾的活計。
    踏山都千餘騎拿出看家本領,慢走變急走,急走改小跑,隊伍以五十騎一隊散開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向遠處的梁軍兜去。
    馬蹄踏起雪霧遮天,幾與天地融為一體。
    遠遠望來,也分不清哪裏是人,哪裏是景。
    這些騎士極有章法,前麵有上前抵近騷擾的,中間有準備接力的,後麵則有牽著備馬策應的。還有一部打馬向東快跑,準備要去前麵堵截。
    梁軍看敵騎迫近,隻得停下腳步,蝟集一處。
    鐵甲部人將丈八的鋼槍向外,隨時迎接敵軍進攻。
    梁軍的突騎也都紛紛上馬,做好了與敵騎拚命的準備。
    麵對如此鐵甲槍林,踏山都哪裏肯來硬闖。看那梁騎未來堵截,便逼近箭程後左右分開,隻將箭雨潑灑。
    叮叮當當,擾得梁軍心煩。
    看遼賊大隊還在後頭,前麵不過數百遊騎騷擾,楊延直應軍將要求,下令大軍起行。交替掩護,次第行進,這是梁軍的基本功課。
    四陣梁騎在側,鐵甲步人結陣而行。
    甲陣停,則乙陣走。
    乙陣走,甲陣再走。
    梁軍數座軍陣如此有序行進,視身側的敵騎如無物,盡顯強軍風範。
    踏山都滿編也就一千二百騎,出征以來,有傷的,有病的,此刻也就一千一百餘人。還要分批上前,還要有人在後接應,每次能投入騷擾的也就三四百騎。
    梁軍亦有近二千突騎,若隻是應付踏山都,倒是綽綽有餘。
    梁騎看遼賊來犯多少,有序輪轉應對,端起馬槍硬上,打得有板有眼。
    踏山都是萬金油,隊裏有用馬槍的,有用弓弩的,也有兼用短馬槍與弓箭的,甚至還有擅用投矛的。
    這種組合主要就是為了騷擾,對上無甲又散亂的草原胡騎,當然什麽玩法都能有。但是麵對鐵衣長槍的梁軍突騎,硬碰那就是胡鬧,毫不意外地就被頂開。
    敵騎大隊就在不遠,驅逐了上前騷擾的敵軍,梁騎亦不敢深入追擊。一個個身上還插著箭杆子,便耀武揚威地回轉。
    張全親自領兵衝了一陣,放了數矢,回身望望毅勇軍大隊已靠上來了,又看忠武都的千餘甲騎已在身側。張指揮向小屠子一拱手道“我再去誘敵,你在後覷得機會,狠咬他一口,倒要讓這梁賊曉得爺爺厲害。”
    小屠子忙應承了,安排一百具裝甲騎準備配合張全叔。又自領著二百甲騎護衛,要給梁軍親手放血。
    於是張全再次出擊,仍以遊騎在前。
    梁軍這邊也不瞎。看到對麵賊兵大隊靠近,不敢托大,大陣繼續緩行,卻分出一陣鐵甲步人,與一陣突騎配合,頂了上來。
    麵對如此梁軍,張全與小屠子也沒敢硬幹,遠遠與梁軍距離二三百步立定。小屠子心中默默盤算,對李家哥倆道“可敢隨爺爺做個大事?”
    這兄弟倆跟這小屠子日久,漸漸也為他的英雄氣概折服,紛紛表示,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上天入地,有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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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屠子抬頭看看天氣,風雪越落越大,隔著百步就已看不清人物。遂點起三百具裝甲騎,又領了五百甲騎,將其餘的隊伍一發交給張全指揮,要他繼續在此輪番騷擾,吸引梁軍注意。
    小屠子自己便借了風雪掩護,領這八百騎悄悄退後,向梁軍的側後兜轉。
    老行伍張全明白他的用意,遂遣軍反複襲擾,要給小屠子打個掩護。
    卻說小屠子領了八百騎,向後繞開裏許,便向西北急行。
    不一刻來在梁軍身後,這邊未見有梁軍遊騎遮蔽,想必是有限的騎兵都被張全牽扯。小屠子跳下備馬,將五尺多高的戰馬拉了,假意調整一下轡頭鞍韉,由人扶著坐上,端了大槍。
    待所部皆換好坐騎,小屠子提了韁繩一把,想擺個拉風的造型。比如讓馬爺人立起來。奈何坐騎是理也不理,就那麽低頭趴著。心說,馬爺我馱你就夠辛苦了,還玩個屁的花。
    “諸君,勝敗在此一舉,隨我破陣!”
    說罷,小屠子一夾馬腹部,催動坐騎發動。
    小屠子一馬當先破敵,殺了個七進七出……
    不不不,那絕不可能。
    三百具裝甲騎分作六個鋒矢陣,又由三陣一前兩後擺開,成左右兩個各有一百五十騎的兩個大陣。
    另五百騎,亦以五十騎一陣,共十陣,次第伴隨左右側後。
    小屠子作為主將,還是老黑的世子,誰也不願讓他帶頭突陣,所以,他這一陣是被護在當間的。
    那兩個矛頭又是誰呢。
    左邊一個,王可是也。這廝從毅勇都轉來忠武都,領了一隊五十人的具裝甲騎,此刻則做了一個矛尖。
    右邊一個,姓高名延曹,有說是渤海高家子弟,亦有雲是媯州高家遠支。數年前毅勇軍在幽州募兵時,投在鄭大帥帳下。年方廿一,身長六尺三寸,資體雄異,驍勇絕人,可力摜奔牛,手止奔馬。
    柏鄉一戰,高延曹曾隨鄭大帥縱橫馳奔,積功在忠武都領一隊戰騎。
    一聲令下,王可、高延曹立刻引兵前出,手中丈八馬槍,做了全軍排頭。
    高壯的戰馬,馱著騎手裝具加上自重好有一千幾百斤,隻能徐徐加速。由緩走到快走,要直至近前一二百步才發力衝刺。
    休看這八百騎人少,可都是勇士中的勇士,英雄裏的英雄。借著風雪掩護,忽從梁軍側後突出,立時就成了戰場的焦點。
    其實梁軍自出營以來,走得穩穩當當,打得很有章法,不輟強軍威名。但是,你架不住有個草包的將軍害人呐。
    楊延直被軍將們逼著離營出來,懵登轉向走了這幾裏地,又被遼賊反複襲擾,一會兒走,一會兒停,他強打著精神指揮調度,其實早已心力憔悴。
    尤其遼賊大隊貼近,楊延直更是兩腿篩糠,也就是坐在馬上看不出來罷了。
    下麵的軍將們看他幹啥啥不行,坑人第一名,真是將他恨之入骨,完全是因為現在都在一條船上,才沒跟他翻臉。
    也是因為風雪漸大指揮不便,也是底下軍將們對他是全不服氣,也是楊延直草包,又或者是因為敵騎騷擾強度加大,總之,後麵兩次調度就有點錯位。
    風雪漸大,遼賊圍著軍陣來回馳突,梁軍從上到下,越來越不耐煩。隻是張全人少,梁軍雖然左支右絀卻沒出大簍子。
    跟在後頭的鄭守義距離稍遠,隔著重重風雪看不真切前方情況,沒能及時發現梁軍指揮上的這點混亂,這也是楊延直運氣不錯。
    偏在此時,楊延直的將旗立在陣中偏後。
    聽到側後有如雷的蹄聲奔近,楊延直把眼去看,便見一銀甲將領著萬千虎賁從雪幕中殺出。帶著疾風,那逼人的氣勢如火如浪,燒得楊延直麵皮發燙,心裏的那根弦立時就斷了。
    毫不猶豫,楊彥直是撥馬就走。
    身邊的擎旗忠於職守,看楊將軍跑了,也跟著就追。
    好麽。
    梁軍將士前排的被敵騎吸引不假,但是後排的卻是耳聰目明。
    尤其側後的這邊本身就多是隨軍的輔兵夫子,就是全軍的短板。發現身邊有奔馬來襲便已膽寒,沒回過神,又見自家主帥的將旗都跑了。
    大夥一看,還等什麽?
    快跑吧。
    潰亂,從梁軍的後陣開始,迅速席卷全軍。
    隻片刻,就徹底潰亂了。
    王可與高延曹作為全軍的矛頭,就如毅勇軍中的那些前輩一樣,將長槊舉平,調勻呼吸,轉眼就撞進了潰軍。
    殺吧!
    虎入羊群呐。
    一泄千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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