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心難測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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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東陽神威凜然,他仿佛就像是從天而降的天兵神將一般,沒有人看到他是怎樣走上戲台的。
    台下鴉雀無聲,隻因台下的觀眾早已經驚駭得張不開口,合不了嘴了。
    白虎和豹子精手中握著僅剩下半截的武器,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似乎成了兩座雕塑。若是在此刻卸掉他們臉上滑稽的臉譜,想必他們的臉早已白得比白紙更勝一籌了。若是在此刻看一看他們的眼睛,必然會為他們的驚駭而心生憐憫的。
    戴東陽麵無表情,橫持長劍,擋在“關二哥”身前,一字一字道:“由我來陪二位唱一出戲如何?”
    這一句話戴東陽說得輕描淡寫,但在別人聽來卻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之意。
    白虎和豹子精並不答話,卻也不敢看戴東陽一眼。白虎憤憤地扔了手中隻剩下半截的銀槍,豹子精也憤憤地扔了手中握著的半截木棍。
    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就走。
    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是眼前這個人的對手。就算是兩個人聯手拚命廝打也未必能勝得過此人的一招半式。
    他們大概也是聰明的人。
    聰明的人總會替自己省去很多麻煩。
    戴東陽見他們走了,心頭竟然湧上一絲失落惆悵之感。
    他的寂寞大概愈演愈烈了。
    他的劍沉了下來。
    他抬頭,看見小白雪在等著他。
    他的劍已經入鞘,一眼都沒有去看剛剛被他從鬼門關中拉出來的“關二哥”,他旁若無人地走下了台。
    這時身後那身負重傷的“關二哥“朗聲叫道:“前輩,前輩,多謝前輩出手相救。”
    戴東陽停了下來,卻並不回頭,也一言不發。
    沒有必要回頭,也沒有必要說話。
    他已聽過太多這樣的話。
    他知道說出這些話時的人的眼睛都是一樣的。
    他已經不願再見到這樣的眼睛。
    有時候眼睛真的比嘴更能說出人心想要說出的話。
    戴東陽繼續走。他邊走邊用一塊麻布包裹著那把長劍。
    台下的觀眾紛紛為他讓路。讓出的路,就算是三個戴東陽並排走過去也還有餘裕的地方。
    “關二哥”的雙腿血流如注,但他似乎也無暇顧及自己的傷勢。他的眼睛骨碌骨碌轉了轉,閃爍著焦慮,像是複恐戴東陽會就此遠去。
    “關二哥”手裏握著青龍偃月刀,手上的肌肉暴漲,膂力之大可見一斑。他將青龍偃月刀用力地往地上一撐,竟然撐起自己的身體。他竟然以刀代腳,就此淩空躍下了戲台。
    “關二哥”叫道:“前輩請留步,如此大恩,我要當麵謝你。”
    但戴東陽卻充耳不聞,繼續旁若無人地向前走,走向小白雪。
    “關二哥”見狀,塗滿顏料的臉變得難看以極,他的眼裏看不到感激之情,竟然隻有焦慮之意。他又用同樣的方法,以刀代腳,手握青龍偃月刀,用力一撐,“轟”的一聲響,身子竟然拔地而起,飄飄一躍竟趕到了戴東陽的前頭。
    簡直匪夷所思,若非親眼所見,任誰也無法相信,一個雙腿已經骨折的人,行動竟然還如此快捷靈活。
    縱然他所用到的並不是他的腳。
    “關二哥”對著戴東陽一揖及地,道:“多謝前輩的救命之恩。”
    戴東陽暗自納罕。
    他本不願再接受這種世俗的禮儀,可是,現如今,自己也無可奈何,無計可施了。
    但他此時卻沒有看見“關二哥”的眼睛。因為“關二哥”正在低頭作揖。
    戴東陽歎了一口氣,便要伸手將正在地上作揖的“關二哥”扶起來。
    他的手才剛剛碰到“關二哥”戲服的衣袂,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呼:“不要!”
    戴東陽情知不妙,但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在聽到這聲驚呼的同時,他已感覺到肋下一涼。
    一枚黑色的毒針已經刺在了戴東陽的肋下。
    而將這枚黑溜溜的毒針紮進戴東陽肋下的,卻是戴東陽眼前的這位“關二哥”。
    “關二哥”見襲擊已然得售,嘴角向上微揚,露出猙獰的笑容。但他卻也絲毫不敢怠慢,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單手握住青龍偃月刀,使勁往地上一撐,身子便又拔地而起。
    戴東陽行走江湖幾十年,雖然武功高強,但也凡事都做得十分謹慎,隻是今日萬萬沒有料到,竟然會中了一個江湖賣藝的武生的鬼蜮伎倆。當這枚毒針碰觸到他的肌膚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知道,他的的確確疏忽大意了,他的的確確錯信了一個人。
    隻因為他的心太純,太直接了,完全不顧後果。有時候也正正是因為自己的好心善意,而讓自己遭至殺身之禍。
    這樣的事,古往今來,不勝枚舉。
    這一瞬間,戴東陽的心裏竟五味雜陳,百感交織。
    上當受騙的滋味並不好受。
    自己身中毒針,其勢已經無法逆轉,更無須就此多加思索。戴東陽更在意的是在身中毒針的那一刻人群中傳來的那一聲驚呼。
    到底是誰?
    這時候,“關二哥”已經躍出了三丈之外。
    一個神情憂鬱,眼睛裏滿是蕭索之意的少年已站在了戴東陽麵前。
    那一聲撼動人心的驚呼正是這個少年發出來的。
    這個少年正是戴小血。
    戴東陽艱難地躬著身體,用手捂住肋下的中針之處,額頭痛得竟沁出了一粒粒豆大的汗珠,順著他剛毅不屈的臉滑落,撲簌簌掉在地上。
    戴小血二話不說,一隻手托起戴東陽的手,小心翼翼攙扶著他。
    戴東陽抬起頭,粗獷的眼睛中竟然流露出一陣陣溫情。他的聲音已經顫抖了,道:“你來了?”
    戴小血道:“我來了。”他愣愣地看著紮進了戴東陽肋下約莫幾寸深的黑針,頓了頓,又道:“隻可惜,我來遲了一步。”
    原來戴小血和郭榆在新豐鎮鎮口外的樹林中,看見戴東陽騎著馬飛奔進了新豐鎮,立刻便跟了上去。他們混跡在熙熙攘攘擁擠不堪的人群中,滿懷好奇地看著台上武生的比武。原先戴小血並未察覺到有任何異狀,直到“關二哥”飛身至戴東陽身前,說出的那一句話時,他才如遭晴天霹靂,恍然驚覺,原來在戲台上手持青龍偃月刀的“關二哥”正是他們要時時提防的那三個虯髯大漢中的虯髯老三。
    因為戴小血聽過他的聲音。
    戴小血聽過的聲音,哪怕那人隻說一個字,他也絕忘不了那個人的聲音。
    但這時,已經遲了,戴東陽還是遭到了他們的襲擊。
    盡管手法並不光明磊落。但戴小血卻也在心中暗暗佩服這三個人的聰明才智。隻因為他們知道戴東陽遇到不平事必然會出手,才會出此苦肉計,利用戴東陽的行俠仗義,最終把毒針刺入了他的肋下。
    如果他們要毒害的人不是戴東陽,或許,虯髯老三已死在了白虎和豹子精兩個自家兄弟的槍棍之下了。
    這條苦肉計似乎就是為戴東陽量身定製的。
    毋庸置疑,那白虎正是虯髯老大,豹子精就是虯髯老二。
    這時計謀得售,虯髯老大和虯髯老二不知從何處飛身而至,一前一後圍著虯髯老三,複恐腳骨折斷的虯髯老三會遭到戴東陽的反擊。
    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樣的道理,縱使是在刀尖上過活的漢子粗人,也是懂得的。
    但這時戴東陽的臉色已經變得忽白忽青,全身散架似的使不出任何力氣。他試著從丹田處引出一口真氣,卻無論如何都徒勞無功,一無所獲。反而會加劇傷口的痛楚。
    戴東陽的心頭這時不禁大駭,他看了看還刺在自己肋下的那枚黑色的毒針,沉吟道:“難道,難道這是‘吸力針’?”
    戴小血睜大眼睛,道:“吸力針?”
    這句話甫一說出,戴東陽的臉霎時之間變得陰黑一片,如萬箭穿心的疼痛感由肋下受傷處登時擴散到了四肢百骸,戴東陽“嗬”的一聲,就此暈了過去。
    那三個虯髯大漢看見戴東陽已然暈了過去,仰天哈哈大笑。笑罷,虯髯老大和虯髯老二便攜了虯髯老三幾個起落,揚長而去了。
    戴小血隻因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然中毒不淺,不敢有絲毫疏忽,因為在這種時候,他的一絲疏忽大意或許就會要了戴東陽的命。是以戴小血並未去追那三個虯髯大漢。
    這時郭榆已從人群中擠了進來。
    戴小血點了戴東陽周身幾處穴道,以減輕他的痛楚。再用內力逼出戴東陽肋下的那一枚黑如浸墨的毒針。
    隻見那枚黑毒針足有一尺來長,而戴東陽傷口處流出的血已變成了黑色。
    黑如墨汁。
    郭榆見狀,大驚失色。她從身上掏出一塊紅布,慎而重之地把那枚毒針撿起來,將其包裹在那塊紅布裏,旋即放進了自家的袍袖裏。然後和戴小血一起扶起已經昏迷的戴東陽,兩人合力,慎而重之把他放到了小白雪的背上。
    戴小血神色黯淡,喃喃道:“終究還是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