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拭幹淨遺體後，趙曜與沈寶釵被死者父母請到了隔壁幽靜的側室。
    “都怪我，沒能給敏兒生個男兒身......”
    剛一落座，周夫人便再也抑製不住悲傷，痛哭起來。
    周敏，這是周家少主的名字。
    周老爺歎息一聲，將其擁入懷中，一邊安撫，一邊向二人解釋道：
    “當年茶莊剛剛起步的時候，二郎還沒出生，整個茶莊都是由我和敏兒打理，性格要強的她為了方便買賣打扮成男兒身。
    “如今周家已成淮揚富戶，可她這身長衫穿上去了卻再沒脫下，直到現在茶莊與商隊的夥計，甚至是她的親弟弟，都不知曉她的真實身份。
    “也怪為父無能，才讓敏兒如此操勞，以致於......”
    見他越發哽咽起來，沈寶釵蹙眉道：
    “周老爺，少主是女兒身一事，生時公開恐有人心晃動我能理解，可為何死後還不公開？難道真的要將這個秘密一直帶進墳墓嗎？”
    她注視著二人的雙眼，“這對她未免太不公平了。”
    趙曜正欲安撫同伴的激動的心情，手掌剛到半空頓時僵住，突然意識到沈寶釵這完全是將自己代入其中。
    壞了，這家夥好像真的精神分裂了......
    她難不成是想完全主導身體的掌控權？
    見死者的家屬神情愈發淒苦，嘴唇囁嚅，卻說不出話來，趙曜開口道：
    “寶釵姑娘言重了，這其實是少主的遺願。”
    聞言，周夫人眼噙熱淚，不住點頭，“自從茶莊的運營走上正軌後，我們一直勸她恢複真身，若有中意的男子，爹娘想方設法也會為她說媒提親......”
    “她拒絕了？”沈寶釵難以置信道。
    周老爺苦笑道：“敏兒說生為女兒身這是她的命，這一點她沒得選，她能選擇的就是怎樣活著。”
    “就連死也要如此？”
    見對方默然頷首，沈寶釵瞪大眼睛，顯得有些迷茫。
    趙曜歎息一聲，在察覺到屍體的異樣後，他第一時間便是將屍體上還未消散幹淨的覺魂收斂，這才得知了死者的心意。
    她希望自己永遠是弟弟眼中完美無缺的兄長，夥計眼中勤勉盡責的少主，同行眼中踏實可靠的合作夥伴......
    “二位請放心，在下明白該如何為少主修容了。”趙曜起身鄭重道。
    說罷，他便離開側室，留下不知所措的沈寶釵坐在原位，久久無法釋懷。
    趙曜幫不了她。
    這些迷茫與困頓正是修行時。
    ......
    在譜麵前，入殮師還有一項工作——
    防腐。
    停靈至少三日，通常會持續到頭七後，方才封棺入葬。
    也就是說，要盡可能保證遺體在七日內不會腐爛，同時避免屍臭散發。
    這一點在老夥計留下的心得中有所記載。
    先用桂皮、花椒、茶葉等香料浸水熬煮，再以此塗抹屍表。
    最後用檀香與石灰收場。
    這是富貴人家才能享用的服務，平常百姓隻能用石灰簡單了事。
    當淡淡的香氣縈繞鼻尖，望著白淨的遺體，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來了。
    一直以來，趙曜為逝者修整儀容都是使用神通一抹，便能讓其恢複生前的模樣，便捷又高效。
    然而這一招今天行不通了。
    死者的遺願是以周家少主的身份走完最後一程，自己這神通施展下去隻會把人家隱瞞一輩子的秘密全數暴露。
    但好在這並非無計可施。
    趙曜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從遊女秦瓔與刺客沙馬赤次記憶中繼承到的化妝易容，竟是在此派上用場。
    “家兄總愛獨處，他喜歡看書，以兵書為主......
    “平時對待下人雖然嚴厲，但從不責罰......
    “打理生意時，總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他遇到困難會習慣性皺眉，但卻從未抱怨......”
    由於趙曜從未接觸過這位周家少主，隻能從二公子口中了解他的形象。
    隻言片語間，一個孤寂、體貼、堅毅、果敢的兄長漸漸在腦海中勾勒出來。
    趙曜心中頓時有數，“二公子可否暫且回避，稍後再來看看成效如何。”
    “公子，這人真的靠譜嗎？我聽他說話的口吻不像是個老師傅，咱要不換一位？”
    “是啊，我認識往生堂的老師傅，他修容的手藝絕對沒得說！他的家鄉就在府城外不遠，咱快馬加鞭，一日內怎麽也能請來！”
    少主昔日的下屬們紛紛湊上前，審視趙曜的目光裏充滿了懷疑與不屑。
    但這位二公子卻是力排眾議，不由分說地推搡著這群糙漢離開寢室。
    將兄長的安息之地留給趙曜一人。
    隨即，他先是用神通將死者的肉身稍稍複原，不會顯得那麽單薄。
    接著便用從往生堂帶來的妝粉、眉筆、胭脂，開始一點一點還原出腦海中浮現的身影。
    ......
    當趙曜拉開簾幕，那位一度叱吒商界的周家少主仿佛就這樣安靜地倚在床榻小憩。
    “哥......”
    在重新見到死者遺容的瞬間，總是彬彬有禮的二公子再也按捺不住悲慟，跪在其身前嚎啕大哭起來，哽咽著道盡心中的思念。
    “少主！”
    原本還在議論紛紛，認為這入殮師顯得太過年輕的夥計們，終於放下芥蒂。
    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握住趙曜的手，不斷向他表示感激與歉意。
    而死者的父母卻遠遠站在門外，眼中既是欣慰，又是痛苦。
    趙曜不著痕跡地收回手，望著眼前又喜又悲的一幕，一時間心中感慨萬千。
    入殮師還原的並非是死者生前的真實模樣。
    而是其應有的尊嚴。
    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
    第一次，心跳停止，呼吸消逝，這是在生物學上被宣告了死亡。
    第二次，下葬之時，吊唁者們穿著喪服出席葬禮。他們宣告，逝者在這個社會上不複存在，於此悄然離去。
    第三次，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逝者的人，將他忘記。
    正如這項技藝的名稱——譜麵。
    入殮師所做的是將逝者的人格具現，使其永遠銘刻在吊唁者的記憶之中。
    這是在不幹擾陰陽秩序的前提下，為其延長最後的生命。
    念及於此，趙曜走向庭院中無人作陪的同伴，行走間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內心在不斷完整。
    濃鬱的屍仙之炁蜂擁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