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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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冬兒與吉承二人來時,顏兮正自坐在榻上,目光直愣愣地盯著一處錦繡屏風看著,也並不流淚。
    淩冬兒看了一眼在旁不敢言語的朱夏兒,後者隻對她搖了搖頭。
    “小姐……”淩冬兒叫了一聲,顏兮卻並不應答,就這樣又呆坐了許久。末了,終於抬起頭來,輕輕地說:“你們都下去吧。吉承留下。”
    淩冬兒與朱夏兒離開屋子,關了房門,一時間屋內無聲,顯得清冷寥落。
    顏兮閉了閉眼睛,輕聲道:“真的能一直如此嗎?”
    吉承本以為她會似往常一樣發發脾氣,或者向他哭鬧一陣。卻沒料到她說了這句話,不覺一愣,他知她含義,但卻無從回答。
    顏兮睜開眼來看著吉承,又問:“永遠把我置於無知且快樂的位置,永遠這樣保護我,真的能一直這樣下去麽?那些痛苦,遲早會經曆的,不是麽?”
    吉承垂眸答道:“大小姐,即便如此,痛苦經曆得越晚,安心快樂的時日就越長。”
    “可是我已經不是孩子了啊,吉承!你尚且比我年紀小,怎知我就不能承擔我應該承擔的!”
    “因為,”吉承依舊麵容冷靜,似乎隻是在說一句類似“該吃飯了”的話,他淡淡地說:“真正的痛苦,你根本從來沒有經曆過。”
    顏兮瞬時間身子一抖,怒氣油然而生,她道:“我沒經曆過?我離開父母離開自己的家不叫痛苦?我的兄長戰死沙場我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見到不叫痛苦?與我朝夕相處的清秋兒自盡,我最敬重的嫂子每日鬱鬱寡歡不叫痛苦?就連我的父親身染重病,我卻被身邊所有人合夥一直瞞在鼓裏也不叫痛苦?”她一口氣說完,喘息著,道:“你以為這些時日,我還是如從前在從府時那樣終日無憂無慮不謂憂愁麽?你以為我從來都不懂苦痛麽?”
    吉承看著她,沉默良久。
    二人這樣的爭執,恐怕還是這幾年來的第一次。
    其實吉承聽到顏兮說出這些,心裏亦是悲傷。他的確從未料到,平日裏仍舊熱情待人的顏兮,其實心中仍舊放不下這麽多。
    可是……這些就真的是痛苦麽?
    他曾經經曆過的,可能才是這個世上如阿鼻地獄般的折磨。
    他還記得那時父母將自己匆匆送上馬車的時刻。小小的他披著件寬大的灰黑色鬥篷,鬥篷遮住了雙眸。他最後一次回首看向自己的家,王府大門氣派莊嚴,兩旁石獅還曾被幼小調皮的自己當作馬兒騎過,可即便他淘氣,父母與祖父也不舍苛責他半句。
    他的母親是個良善且柔美的女子,她常抱著他,給他講許多故事,教導他做人隻要心存美善,就總會有好報的。
    他的祖父雖總顯得嚴肅,卻會在父親稍微大聲對他訓斥時出言製止。祖父難得的笑意總是對著吉承的,誇讚他天資聰穎,學琴棋書畫與詩詞歌賦都十分地快,又說自己小時候卻學什麽都很慢的,為了讓他的父王能多看他幾眼,便沒日沒夜地苦學。可最終他的父王也沒能聽過他背一首詩,便離世了。
    當吉承離開王府時,府門口清清冷冷。為了怕王上所安插的眼線起疑,因而全家沒有一個人出來送他。隻有在馬車方要臨行時,那個被買來代替自己的男孩兒忽地從側門跑了出來,他不解地喊少爺是要去哪兒,自己也該跟著才是。便有下人自後麵趕忙拉扯住他,慌張叫嚷著:“少爺,由他去吧,不要傷心了,我們回家。”
    透過掀開馬車上的內簾,看到了那個男孩溫順且不解地就這樣被抱了回去的最後一幕。而後,吉承再未見過自己的家人。
    與自己朝夕相處一同長大的兄弟姊妹,每日忠心照料自己的仆人,疼愛自己的父親,溫柔賢淑的母親,嚴肅慈愛的祖父,還有那個恐怕臨死前也未搞懂到底發生了什麽的小男孩,他們都被關在了那座富麗堂皇且莊嚴肅穆的府邸。
    他們都在某一時刻,被無情地砍下頭顱,埋入黃土,永生永世再也不得相見。
    逃出來的,隻有吉承,他一路上安靜的出奇,亦不哭不鬧。他隻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不知在想些什麽。
    原本與他同行的還有祖父安排好的心腹,卻也在逃亡時被車夫夥同些山賊所算計,奪了所有財物,刺死在某處林子裏。山賊本也想順帶解決了吉承的,可車夫的妻子方才生產,他心裏忌怕因果報應,因而便說吉承年幼,不足為慮,就放了他吧。
    那時是深夜,被刺死的人平日裏祖父都叫他然翁。他就倒在吉承身旁,雙目可怖地睜著,身上的血依舊不停地汩汩湧出,吉承身上也被濺到,滿手皆是粘稠腥臭之物。他身子發冷,隻好努力靠近已死去的然翁身邊取暖。
    那林子四周黑漆漆一片,隻有冷冷月光灑將一地。吉承不知方向與位置,隻有飛禽走獸之嘶啼聲不絕於耳。又過了許久,然翁身體逐漸冰冷,再沒有溫度,血也已凝固,隻有一雙眼睛,死不瞑目。
    那夜,年幼的吉承就這樣在死人身邊睡了一夜。血液的臭味引來昆蟲,到得第二天吉承睜開眼時,才發現然翁身上已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蟲子。
    他猶豫很久,還是伸手去摸索然翁的袖口,最終找到了一袋清水。
    晚上時他便爬到樹上睡覺,白天就朝著同一個方向不停地奔走。他憑著一袋水,在林子裏不吃不喝地走了五天。甚至已疼痛到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最後終於走出了樹林。
    輾轉流浪的日子裏,曾因病而差點死去,亦曾為一塊饅頭而與好幾個比自己身強力壯的男子爭搶。他就憑著偷搶與施舍救濟度日。
    那段時日,他逐漸長大,卻越來越沉默。他坐在貧民窟的牆角根上仰頭看著月色,有時會想自己到底為了什麽要這樣苟且而痛苦地活下去。
    他學會了欺騙,學會了毀滅,而後在這條肮髒的路上漸行漸遠。
    他曾經麵無表情地甩開奄奄一息想要求得幫助的孩童的手,也曾輕輕笑著輕易騙了一個陌生人身上全部的錢,更曾冷冷地坐在一旁親眼看著一個流浪者為幾吊銅錢而殺掉另一個,而後他走過去拿著刀抵住也受了傷的凶手的臉,伸手把銅錢從他麵前搶走。
    許多次想著不如便舍棄這一條騙來的性命也就罷了。在死與生間幾度難以抉擇,隻是日複一日背負著更痛苦的命運罷了,這樣的生命毫無意義。
    這樣的他渾渾噩噩地活著。
    直到,他遇見從顏兮。
    那個明媚俏麗的女孩,居高臨下地站在酒肆的二樓。明明是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卻為了他而在大庭廣眾之下出言相助。
    她眉目如畫,巧笑嫣然,微微側頭認真地看著他說:“那,叫你吉承可好?”
    她眨著眼看他,眼中似有星辰大海。
    她從未經過折磨,沒有見過世上最肮髒可怖的事物,沒聽過最汙穢不堪的言語,不知死亡的恐懼,不懂何為痛徹心扉的絕望。她是世間最純淨可人的美好。
    自己的生命或許已肮髒墮落,自己的心或許已千瘡百孔不複存在。自己已再無可關心與在乎的事物。可若真要讓人堅持著活下去,那總該有一個意義。
    而你,就是我全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