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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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紅白喜事,湊在一起是民間最為忌諱的。
    然而顏兮卻遇到兩次。
    第一次是她嫁給子明時,自己的兄長從朔戰死沙場。
    第二次便是如今她的父親從彭禮去世,而自己的丈夫卻在此時張紅納妾。
    子明得知顏兮父親去世時,把她摟進懷裏,溫柔安慰著。。
    “子明,能不能……”顏兮無助地看著他。
    子明知她何意,沉默良久。
    “對不起,兮兒。”他最終淡淡說道。
    迎娶齊落焉的婚禮,如期進行。
    如此,葬禮與婚禮也恰巧是在同一天的日子。
    那日天氣微冷,無甚陽光,薄雲遮住日頭,天地間冷冷清清。
    不過這隻是從府,一片素縞白幕之下,自然顯得了無生氣。
    再加上因今日青龍城中所有有名有姓之人,都選擇了去寧宮府,為即將登基為王的子明之婚禮慶賀,自然沒有什麽人會願意來已經敗落了的從府送葬。
    顏兮看著如今清冷的從府,冷笑一聲。
    從前從府興旺時,又有過多少人每逢佳節賀禮不斷,前來拜訪之人數不勝數。他們與父親稱兄道弟,說什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而今,卻隻有吉方一人來幫著打點,再無第二個從彭禮舊年好友前來悼念。
    顏兮一身白色長裙,不施絲毫粉黛,默默地站在府前,棺木仍放在屋中,喪儀隊之人正要搬移棺木。淩冬兒自遠處走來,到她麵前,猶豫再三,說道:“小姐……寧宮府那邊,已在拜堂了。”
    顏兮麵無表情,輕輕說道:“知道了。”
    如今的寧宮府,該是何等熱鬧喜慶?雖有規矩,側室婚禮不可太隆重,可那畢竟是齊恩瑞之女,他與子明,自然是會讓她風風光光。
    想來可笑,一邊是鑼鼓喧天之景,一邊卻蕭瑟敗落。
    她的丈夫啊,在她人生裏最無助的時刻,正忙著娶另一個女人。
    芩氏自內堂走出,她亦一身縞素,雖強打精神,卻仿佛隻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目光中再無神采。
    她對顏兮道:“都打點好了麽?”
    顏兮點點頭:“陵墓那兒有吉承和孔叔在候著了。”
    芩氏道:“那……我們也走吧。”
    誰知,幾人正欲行,突然有個家中小廝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大驚失色地說道:“不……不好了!前門那兒來了一群官兵,說……說是要……要開棺驗屍!”
    “!!”顏兮與芩氏等都是心頭一驚,芩氏問道:“誰這麽大膽子?敢來從府放肆?”
    話音剛落,就聽前門處官兵們已硬闖進來,看門護衛被打得躺在地上連聲哀嚎。
    為首那官兵身形魁梧,一個人頂三四個人的身量,人還未至,聲音先到:“不用問了,咱們是齊大將軍的人,奉旨辦事。”
    顏兮走到芩氏身前將她們幾個人護在身後,皺著眉頭問道:“誰的旨?先王還是三王子?”
    那人笑道:“自然是齊大將軍的旨。”
    顏兮怒斥道:“笑話!家父乃正三品官職,齊恩瑞同樣是正三品,誰給他的權利讓手下強闖我們從家?!”
    那人身邊一個小兵在他身邊耳語兩句,為首那人聽後一愣,而後哈哈大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三王子妃殿下,咦,奇了怪了。現下寧宮府裏,三王子不是在婚禮之上麽?怎麽王子妃反而躲在這裏?”
    他正說到顏兮心中最痛楚之處,顏兮用手緊緊攥著衣袖,咬著嘴唇。
    芩氏拍了拍顏兮的胳膊示意她不可莽撞,而後冷靜問道:“不知將軍乃何人?又是為何事竟要開棺?”
    那人手掐著腰,不客氣地說:“我是齊將軍手下第一武將嚴廣。齊將軍說了,從大人之死蹊蹺,先前也未聽說過他有什麽病,怎麽會無緣無故就去世了?更何況還是夜闖王宮而亡。咱懷疑,從大人是陷害先王的主謀,如今畏罪!才偷偷服毒自殺的。”
    芩氏一愣:“陷害先王……?先王乃因病駕崩,怎麽會有主謀?”
    嚴廣冷哼一聲:“先王,乃被人下毒才駕崩的,你們這都不知?”
    顏兮和芩氏麵麵相覷,她們都知,王上喪儀那幾日,從彭禮恰好身子實在不適,因此臥床連著歇息了好幾日,都從未上朝。可是吉方來府上之時,卻也從未提過此事啊。
    而另顏兮更加心寒的是,子明,竟然也沒有將這件事告訴過她。
    為什麽?他在防她什麽?
    顏兮道:“家父身子近來一直不好,隻是從未向旁人說過,這事國子監祭酒吉方也知,他此刻想來應正在趕來的路上。嚴將軍莫若稍稍等等,請吉方來為家父證明清白。”
    嚴廣卻並不答應:“都知二人關係甚密,保不齊做什麽假證。從大人到底是否清白,開棺叫人一驗便知。來人!跟我走!”
    他們剛抬腳要走。顏兮立刻擋在欲行的眾人麵前,絲毫沒有畏懼,她怒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棺木豈是你能隨便開的!你不怕我告知三王子嗎!”
    嚴廣哈哈一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恐怕是你吧。我們奉的是齊將軍的命令!換言之也就是三王子的命令。你大可以去告,到時再看看三王子到底會不會為你出頭!”
    說罷,他再不顧許多,推開顏兮便闖進靈堂。
    顏兮被他一推,險些摔倒,幸虧有淩冬兒在旁扶著。她剛剛站穩,又衝向眾人,也全然不顧自己身份,硬要擋著不讓他們碰從彭禮的棺木。
    嚴廣便十分不耐煩了,他本就怕齊落焉以後會因是側室而吃顏兮的虧,想給她一個下馬威。而今又看她性子剛強倔強,更是怒火攻心。於是口上叫著“走開”。手上用力一推,這次用了八成力氣,直接將顏兮推倒在地。
    “兮兒!”芩氏等人連忙來扶,場麵一時混亂,又有些忠心的家仆要上前阻攔,卻哪裏打得過這些身經百戰的士兵,不一會兒便都被製服。
    顏兮倒在地上,隻覺得眼前金星直冒,摔倒時胳膊也磕到了門檻,頓時鮮血流出。
    她掙紮著又要爬起來,大聲叫著:“不能讓他們碰棺木!!!”
    眾丫鬟在旁哭成一團,卻也並不敢再上前阻攔,就在一片哭聲之中,嚴廣已走到棺木之前,抬手便打開了棺木蓋子。
    “!!!!”顏兮坐在地上,淚痕尚掛在臉上,咬牙就想站起來再上前阻攔。
    就在這時,芩氏在旁緊緊抓住了她。
    她回頭看去,見芩氏亦是在哭,卻向她默默地搖了搖頭。
    芩氏哽咽,目光中蘊藏著巨大的悲傷,她說:“兮兒,我們沒辦法。”
    那是顏兮長這麽大,第一次見到芩氏流淚。她的母親,她的永遠端莊得體的母親,如今一身素衣,麵目狼狽地坐在地上,無聲地哭泣。
    我們沒辦法。
    隨著嚴廣而來的大夫讓身邊的人將從彭禮的屍體抬出來,幾個士兵上前,粗魯地抬著從彭禮冰涼的頭腳,將他移到地上鋪著的白布之上。
    從彭禮原本整齊的壽衣,被淩亂地扯開。
    那原本是芩氏含著淚仔細為他一點點打理的,生怕他入葬時有哪怕一點不整齊幹淨。
    她曾說,丈夫雖然平時總是好說話,對凡事也不太較真在意,卻最是要體麵的人,到了那邊,也一定要體體麵麵地去。
    大夫手中拿著刀具,對嚴廣道:“那小人便要查驗從大人腹中可有□□痕跡了?”
    嚴廣毫不在意地揮揮手:“你驗你的。”
    顏兮遠遠地坐在門前地上,任憑任何人扶她都不起身。
    她雙眸不住地流著眼淚,一滴一滴灑在麵前的地麵上。她直勾勾地盯著那些人在從彭禮屍體上刻畫的一刀一刀。她麵無表情,亦並不移開視線。
    因為,她要記住。
    在這一刻,滿屋家眷哭聲不止,卻沒有一人敢輕易上前。芩氏背過身去,無力地沉默地哭泣。嚴廣隨意地坐在棺木旁,不耐煩地催促那大夫快些。
    她的父親,在去世後,受到了世間最大的侮辱。
    而這份恥辱,不僅是對父親,更是對芩氏,是對顏兮,還有整個從府的。
    可是她什麽也不能做。
    因為她身無可依,此刻,沒有任何人會為她出頭。她隻有她自己,可是她自己,卻是如此弱小,弱小得無能為力。
    不知過了多久,大夫滿頭大汗地抬頭對嚴廣說:“嚴將軍,似乎從大人體內沒有中毒痕跡,應是……真的是因病去世的。”
    顏兮緊咬著嘴唇,死死盯著嚴廣。
    嚴廣卻並未有絲毫愧疚,他一笑:“哦,是麽?那也是件好事,還了從大人一個清白。”說罷,也不看顏兮等人,邊走邊吩咐身後士兵道:“把從大人抬回去吧。”
    他說著,便要跨出門檻。
    一直久久沉默無言的顏兮突然在他身後說道:“嚴將軍。”
    嚴廣略一側頭。
    顏兮盯著他,許久,一字一句說道:“今日之辱,來日必還。”
    嚴廣不屑地哈哈一笑:“一介女流。”
    說罷,頭也不回地抬腳走了出去。
    當吉承匆忙趕回的時候,見靈堂之上眾人已盡數散去。
    遠遠的隻有一身著白衣的女子站在棺木之前,靜靜看著棺中已麵目全非的屍體。她麵色蒼白,已不再流淚,雙眸中卻有難以遏製的悲涼。
    “……”吉承走到她身邊,亦是悲傷,他無力地輕聲說:“對不起,大小姐。”
    顏兮身心俱疲,隻是一直在眾人麵前苦苦支撐。她聲音低緩,卻帶著涼意:“吉承,他們……欺人太甚。”
    吉承目光撇向棺木中從彭禮的屍體,饒是他為人沉穩,也立時心中一驚。
    他背著身子,目光一寸一寸地變得冷冽。
    “我原本以為自己隻是女兒家,肩上本就負不起什麽擔子,每日裏隻要讀書彈琴,偷得悠閑便足夠了。”二人靜默許久,顏兮忽而說:“如今想來,是我太幼稚自私了。”
    她垂著眸子看著棺中的父親。
    “爹去世前對我說過,要我保護從府上下,要我保護我娘。那是他臨終前的囑托。”
    她的手輕輕撫著棺木冰涼的材質,微微一笑,眼淚一滴一滴滾落:“我以為很容易。可事實是,我做不到。我什麽都做不到,我白白活了這麽多年。”
    “以前,爹費盡心力想讓我嫁給三王子,娘亦費盡心力讓爹坐上了翰林院學士之位,我還頗為不屑。可是,若沒有他們的爭取努力,默默隱忍,又怎能換回我衣食無憂的十五年?我自以為聰明地活著,全然不知生命的絲毫艱難之處,是因為我一直被眾人護在身後,不受到哪怕一點傷害。”
    “可即使如此,我竟然還曾天真地問你我何曾沒有經曆過苦痛。”
    她閉了閉幹澀的眸子,靈堂之上一片靜謐,隻聽得她的聲音清冷回響。
    “往昔種種,原來我都錯了。”
    吉承的雙手暗暗在袖中緊緊握成拳。
    他原本尚有一事無法抉擇,卻在今日又遭此一劫。他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顏兮,冷眸冷目的麵龐之上,尚且有撕心裂肺地痛哭過的痕跡。
    他心中有如針刺,曾暗自發誓過要保護麵前的人,從小到大,他在她左右,不讓她受任何一點傷害,他總以為自己即使如今地位低微,可隻要一直跟在她身邊,就能在每一次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然而,如今二人長大,當麵臨權利下明目張膽之爭時,他卻如此無力,隻能看著所愛之人痛徹心扉後一天比一天變得堅強。
    而一個人有多堅強,何嚐不是意味著她經曆過多少痛苦
    吉承垂眸看著顏兮胳膊上包紮的白布之上,如今又滲出血跡來。
    點點猩紅之色,猶如如今他們幾人的命運,猙獰且狼狽。
    吉承細細地看著她的胳膊,輕輕握著她的手,顏兮則倚靠在他的肩上。
    他們二人在靈堂之上久久沉默,卻互相依偎。
    此時的他們,傷痕累累,身形弱小,隻能靠著彼此。
    如同兩隻互相舔舐傷口的孤狼。
    “吉承……我或許懦弱,可是我忽然想……”顏兮顰著眉頭:“如果我們真的離開了,帶著娘和冬兒他們,會不會,就不必再承擔這些。”
    吉承問:“大小姐,你想離開?”
    顏兮不置可否地陷入沉默,末了,喃喃道:“不是離開,我隻是想逃。”
    吉承心中一動。
    而就在這時,突然從遠處迸發一個女人尖利的喊聲,劃破隻有片刻的安靜。
    如同洶湧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縱使身心俱疲,噩運一旦降臨,便無法逃。
    當顏兮與吉承趕到時,才發現傳來女人叫喊之聲的地方正是芩氏房間。
    顏兮雙腿有些發軟,險些踉蹌而倒,幸有吉承在旁相扶。
    便見一直跟在芩氏身邊的婢女大哭著從房中跌跌撞撞跑出來,看到顏兮立刻跪倒在了她的麵前,顫抖地用手指著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