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雲中月 第五十三章 冀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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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是水月到醉音坊的第六年冬天。甘茂國的冷冬,除了高山上因為地勢差落而飄些細碎的白色外,其他地方並不下雪的。可那一年丘山的寒冬十分冷,落了許多小小冰晶,簌簌地打在地上,沉在晚間行人的肩頭。
    冬至飯剛吃過,醉音坊的一眾姊妹就得去磨練琵琶琴瑟的手藝,一天都懈怠不得。
    水月尚還不是醉音的頭牌,十幾年磨去一劍,她還差得遠呢。阿娘對於這些技藝尚未成熟的小倌最為嚴苛,坊裏的大廳接客,她們就縮在後廚等地彈奏,可唯獨水月是個例外。
    水月自從來了醉音坊,就比平常女子懂事得許多,天賦好?,人也勤,阿娘便想將自己一身的本事傳下去,就像自己的親閨女一般去看水月。
    可是但凡絕美的技藝,總是需要過人的煎熬。
    姊妹們在屋裏練,水月就在後院中彈,冷冷的風呼來,將手指凍在一起,卻還僵著撥弦,要凝練出冷風中的一抹靈動來,那才是琴弦間最美的跳躍感,宛如寒冬的雪蝶,輕輕落在弦上,天地都安靜去。
    阿娘心疼得緊,在水月身旁放了火爐,她卻不烤,跟心裏那抹悲哀鬥在一起,挺較勁的。
    “砰——”後院的一片清音悠悠裏,突然傳來一聲突兀的重物墜地聲,驚得水月手中的琴弦頓時散去。
    屋簷外的細碎冰晶簌簌地落,水月有些遲疑,想要推開後院木門去看,卻又不大敢。阿娘可警戒過,醉音坊的姑娘處處得小心著,不慎就被賣了隔壁的風月所去。
    弦音停下,聽著院外的聲音,悉悉索索的,有喉間不斷傳來的悶哼聲,看樣子是爬牆給摔著了。
    小人趕忙拿著院裏的竹帚,朝四周圍圍牆盯去,不敢放過。
    院外有攀牆聲傳來,院內手持掃帚的人就更加慌了,看著圍牆一腳有腦袋慢慢探上了來,才剛冒出來,卻直直被水月一掃帚蓋了下去。
    “阿……”就要開口去喊的水月,聽著隔牆外那聲聲略帶稚嫩的痛呼聲,到嘴邊的字頓時咽了回去。
    那呼聲明明是個小子的,她便有些不忍了。偷跑到醉音坊的人可不少,可最後都被看門的小廝痛打了扔出去,頂淒慘的。
    水月拉開些門栓,推出一條細細的縫朝門外看去,隻見一穿著單薄衣裳的少年滾在地上捂屁股,小臉都給皺在一起。
    偷看的人被眼前的一幕逗得好笑,不禁撲哧笑出聲來,卻引得那地上的小子頓時看過來,恨恨地就要衝起。
    水月見狀慌忙關好,急急插上門栓,“阿娘!阿娘!”
    “誒誒誒,你別喊,你別喊,我走了。”門外的小子聽見門後傳來呼喊聲,趕忙叫了兩句,緊接著便傳來一陣跑路聲,門外又靜了下來。
    靠在木門上的水月微鬆了口氣,這年頭,小毛頭也得防著的。
    再次隻剩下簌簌的冰晶落地聲,水月又等了一會,這才輕輕抽出門栓小心看去。
    “砰——”
    “疼疼疼!”水月正拉開門去看,忽然一隻小手扒上了門腳,驚得她又急急推了回去。門外的小子還沒來得及使氣力,頓時被夾了住。
    “你放手!”光顧上疼了,哪裏還使得上勁,那被夾著手的小子隻好嘴裏痛叫,“我不是壞人!”
    “哪有壞人說自己壞的。”水月背靠著擠在門上,夾著門縫裏的手掌可就慘了,又疼又冷的。
    門外的人一時沉住,這話在理啊,可自己又沒有由頭說回去,隻能不斷痛叫著。
    水月吃力頂著門,門外人往裏推,這大冷天的也冒出許多汗來。可這一用力緊張,就忘了喊人來,自己死死抵著,記憶又似乎有些回到兒時每次土匪來時,阿爹要自己躲在大甕中不敢作聲的場景。
    緊壓著門,眼中慌亂著,可門外卻突然沒了聲音。水月有些疑惑,順著那隻夾在縫裏的手看去,慘白一片,透出些許紫意就要蔓延開,小手無力地垂下,再也握不起來。
    心中猛地一落,水月趕忙把門打開,可她才剛有動作,木門卻頓時被順勢推了進去。那頭發散亂的小子痛捂著手看他,坑不出聲。
    水月被他這一推,踉蹌著摔在地上,這又想起去呼喊,驚得麵前的少年趕忙抽出另一隻手去捂住。
    “你別喊,別喊。”少年急忙捂住水月的嘴,另一隻手想要抬起去做噓聲,可比了半晌,那根手指就是伸不上來。
    被捂住嘴,眼中噙上了許多淚珠的水月瞧見這一幕,頓時擠著淚要笑出聲去。可那少年哪裏知道,隻聽見有聲音,就急急捂得更緊了,直到看見眼前少女眸子彎彎亮亮的,才終於敢放下心來,可依舊是恨恨地看了她一眼。
    “我放了啊,你別喊,我不是來偷東西的。”少年朝著水月道了一句,怪委屈的,看著麵前的人點了點頭,這才把手鬆開去。
    少年放下手在衣裳上蹭了兩下,這手沾了鼻息間的一片水汽盈盈,風一吹就冷颼颼的。“冬天在院裏彈琴,手怪冷的。”少年瞟了一眼那停在院子屋簷下的木琴,便朝著門外走去,背影在寒風裏頓時黯淡了。
    “誒……”看著眼前的人要走,水月覺得有些難為情,真錯怪了?
    “這賠給你吧。”說著把肩上的棉披風解了下來塞過去,看那少年穿得忒單薄了。
    麵前的少年一愣,可就趕忙奪在了手中,“謝謝”隻說完這一句便跑出了門,倒是留著水月突兀淩亂了。
    真是來偷東西的啊?
    ……
    “你還敢來?”水月正彈著琴,順著落在後院裏的那顆石子看去,一顆腦袋從牆角竄出來,衝著她嘿嘿直笑。
    自上次少年攀牆已經過了兩天,這就更讓水月堅定他是來偷東西的,可這又見得那小人,便不明白了。
    “有吃的嗎?”趴在牆上的少年看著院子裏的水月,腆著臉憨笑,有些難為情。
    水月想要拒絕,可望著那朝自己看來滿是期待的眼睛,心中頓時不忍,從前的自己也是吃不飽的。“你下來。”
    少年心中一喜,撐著牆使勁,卻挺費力的。
    “撲哧——”看著少年把小臉憋得老紅,卻還是撐不上去,水月笑著出了聲,把牆上少年的臉又給窘了窘。
    “我以後就爬得進來了。”被小女子瞧不起去,怪掉麵子的,可不好。
    水月沒說話,隻是笑著去給他開門,看著門外那個墊著一個破爛木桶攀了老高的身影順著牆角慢慢探著腳踩下去,卻夠著好半天就是碰不著,又是一片好笑。
    ……
    燭光在水月的明媚眼波中跳動,彎彎亮亮的。又是冬天,許多年沒看到的少年又闖了回來。
    她眼中出神,不自覺地勾起嘴角,小乞兒卻難得在那臉上看得明媚的笑容來。
    少年打那之後總來,確實是來偷東西的,卻名目張口地要,起初還害些臊,可與水月熟絡了,就也不紅臉去。
    兩人處得明媚,都是可憐人,才有那種互通的相惜感受,阿娘自然察覺了,可看著水月臉上少有的歡笑,也把眼中的慈愛彎彎眯著。
    少年是丘山鎮周邊小村莊的,父母早早去世,便托在鎮裏的叔父家,可叔父家境亦是不好,卻對他極好的,這心裏便要過不去,要幫著叔父分擔些,所以才有少年被醉音坊院裏的琴聲勾去好奇,也偷了上。
    小子名冀北,當初和水月說要考秀才,吃皇城裏的富貴糧,就一心撲上去。少年確實是讀書的好料子,縣試,府試都考了上去,一一拿來與水月講,說上好些事。
    小日子過得很快,可許多年過去了,水月卻再也沒有看到那個一路往皇城考去的假秀才,不知道他穿沒穿上秀才的褂子,但水月確確實實成了她當初說過的頭牌,名聲動了整座丘山鎮,這一別就是要十年的歲月。
    阿娘前時問她是否有心上人,確實有一道少年藏在胸口,可那單薄少年或許已中了狀元郎,娶了美嬌娘,忘了手中傷,便不敢去想,隻把頭搖。
    小乞兒眼中的那一抹感覺和少年有些像,很幹淨又有些堅毅的味道,他也穿青衫,也有儒雅氣,所以把從前的感覺又勾了出來,挺喜歡的。
    在院裏見到那青衫時,水月有些疑惑,可很快便記起從前的少年來,青衫是青衫,可不是秀才褂子,他總歸是沒考上了。
    ……
    小乞兒看著那抹明媚在水月眼中癡癡的,可又有隱隱有黯淡要在其中蕩漾開。
    再見到往日少年,水月的心中有許多不平靜,卻又被自己壓了下去,擠出眼中的耽溺神色去看。有些事,終究不是她一個紅塵女子所能左右的……
    夜來冷風驟急,溫度又降了許多,聞得簌簌冰晶落地,那燭光下沉思的佳人推門去看,冬風卷起些細碎吹進屋裏,落在指尖發梢,冰冰涼。
    小村莊旁的那座山,有青衫立著,腳下黑壓壓的一片,隻有幾落人家還點著火。那眸子全都凝在了一簇亮光上,冷冷寒風帶著冰晶吹過,悄悄融進了單薄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