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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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笑之威,乃至於此!
    姒歡跟著大隊行軍,時不時張望著前麵,“大人,可知此次行軍帶了多少物資?是要在哪處設營?”
    “我這兒屬輜重隊末糧草押送,這個數量嘛……”押軍回頭大致又略查了一遍,“大概夠七千八百兵馬補給七日,而且對不同種類的師營有嚴格的分歸細化。”
    押軍招了招手,旁邊的副官遞上一本冊子,“我看看……其中前段押載的是我軍驃騎二師的口糧和馬草,十有四車,中段是二十六車中軍五師的米水,這後段十車嘛,是後備補給。之前國公傳的軍令是直抵五郎,就地部署。”
    姒歡略加思索,“那就是說,前麵驃騎二營寨共兩千四百人,口糧供七千八百之眾,步兵戰車五師五千四百人。”
    押軍歎了口氣,“是呀,對方可是周八師,還是大王欽點的兩萬精銳。如果不是國公和少主還在,怕是群龍無首,都不知道這場仗該怎麽打了。”
    “周六師精銳?!兩萬?!”姒歡大驚,“為何出如此大軍攻我褒國?”
    “這……國公未曾細說,但是近期朝中有些碎言碎語傳來,聽上去倒是頗有些道理……”
    “什麽碎言碎語?”
    “想必大人並不會親身上殿與其它官員來往,在下便和你說說吧,悄聲一些,莫要外傳。”押軍壓低了聲音,稍稍俯了俯身子,“國君兩年前去朝廷覲見,也不知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被大王關押了起來,少主與國公之子與朝廷周旋近兩年也沒見什麽起色。褒地百年安定,屬地富饒,帶上美玉奇物之類去求石父,讓他給大王吹吹耳邊風也就算是過去了,想來也能把人給撈出來。但是偏偏大王身邊的尋訪侍衛得知國公那獨女生得好看,不貪金銀,隻垂美色,曾與少主要人,少主卻給說客拒絕了,這就釀出了禍事。”
    說罷,押軍頓了頓,偷偷瞥了一眼旁邊正在思考的姒歡,像是想到了什麽,卻又不敢深思,國公之女想來也是該有這個年紀了吧……隨即話鋒一轉“這大王和虢上卿實在是有些欺人,明知此為獨女,身集萬千寵愛,卻硬是來搶,還派出如此重兵,已是不得人望,我們起兵峙橫,亦是順從天意、反抗暴政。退一萬步來講,國公待人親切,他的女兒,也是萬氓愛慕,城眾決不會同意將她輕易送與虎狼之君的。”
    姒歡抖了一抖,強作鎮定掩飾住自己內心的波瀾。
    押軍見著參議大人寡言少語,怕自己哪地方說錯,連忙圓場“大人也是……呃,自然是感同身受,這亂世之中受苦的大多就是女子,像物品一樣任人買賣,刀俎魚肉可謂分明。但褒國可不同,百姓安居,人心向善,與那滿是酒肉聲色的豐鎬乃天塹之差,大人也不必多愁善感了。”
    看著前方默默行軍的步卒,姒歡心中滿是愧疚感,他們哪個不是人生人養的,在家都是個寶貝、是頂梁柱,如今讓他們為一個不相幹的女子拋下家室血灑沙場,這些士兵們真的願意麽?
    褒國首任國君有褒氏訓言為民而憂、為民而爭,硬是要打這樣一場戰爭無異於和當初有褒氏受封主褒地的理念背道而馳了,姒家以後還有什麽臉麵去麵對泱泱褒人?
    腦海中一切已成了道死坎,無論如何都邁不過去。這幾十裏路上,農家聽到消息,為躲避戰亂,全都藏了起來,要麽是跑了路,收了一半的稻田成片成片連在一起,如同一張張殘缺的地圖,訴說著炎夏戰火的蔓延。與長長的行軍隊伍乘行漫步鄉間小路,靜聽葉落,縱撫秋風。路過一片池塘,池中的水靜悄悄地伏著,身上蓋滿了燦黃的葉子,邊上的垂柳也格外慵懶,枝條漫不經心揮動兩下,像個無計可施的大統領,甩手長歎,在為一場回天乏術的戰事平分一杯憂愁。
    一直行至下午,前方出現了幾座剛剛修起的營寨,遙遙遠看前軍入營擴建。
    “不是在五郎村紮營嗎?這是?”押軍納了悶,傳令兵至,前方驃騎二營接敵大軍不勝而撤,損傷四百有餘,改紮另處,軍定大興,兩側大山啟力、霄頂環抱,中路平坦卻不甚遼闊,可容數百乘擺陣,令對方萬數大軍沒法以環繞之勢取得上風。
    姒歡身子一顫,連忙揪住要走的傳令,“接敵不勝?那褒蘊和何崇瑾怎麽樣了?!”
    “哦,少主無礙,但何校尉身中一箭,現在中營療傷。”
    傳令話還未說完,姒歡騎著二月雪就衝了出去。
    一路上看著士兵們有條不紊地裝卸軍資,又要小心別撞上爹爹和哥哥,連著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出醫帳所在。姒歡火急火燎挑帳就進,一進去就後背發涼,冷汗直冒。
    這是人間麽?不,這是地獄!是修羅場!帳簾掀開的一瞬,便能聞到厚重的血氣,腥澀又帶著一股子鹹味,哀嚎的聲音混雜著更小的悶哼狠狠撞擊著耳膜,攪動著心弦。
    傷員的席子不少都被血液染透了,有的躺著捂住稍做了緊急處理的傷口,有的蜷著身體疼得嘶嘶抽涼氣,還有的已經沒了生命跡象,而軍醫剛剛才隨大軍而來,天知道這些輕騎吃了多少苦頭……
    姒歡下意識扶住了額頭,這……和自己看的雜書根本不一樣,那種受了重傷還能不以為然,捎帶使用流暢的輕功輕而易舉逃個幾十裏地的簡直就是做夢,更別提天橋下的說書人講的那種油膩又瀟灑的俠客行了,千軍萬馬叢中過,而不傷一絲一毫,全是美化戰爭,當眾放屁!
    焦急地搜索著何崇瑾的身影,終於在角落中發現了他靠著牆坐在地上,白色的騎褲已經被鮮血染得黑紅黑紅的,有些地方已經凝固變硬了,看一下就覺得皮膚發麻渾身不自在,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
    何崇瑾捂著傷處閉目養神,額頭的汗珠一顆顆地滴下來,眉頭緊緊的鎖著,看樣子已經習慣了這種疼痛。
    姒歡跑到何崇瑾身邊蹲下身子,看了看傷處,不算太深,但是有撕裂傷,看樣子是把箭頭生生拔出才弄成這副樣子的。
    嗤剌一聲,小臂上的青袖被姒歡扯下一條,疊上一疊,又輕輕揭下何崇瑾粘在傷口上的布,裏三圈外三圈地細細包起。
    崇瑾眯著眼睛張口,“軍醫,紮緊些,大戰在即,紮得太鬆廝殺之時就會扯開。”
    姒歡沒打算讓他繼續上戰場,包了個合適的鬆緊就鬆了手,解開了腰間係著的翠玉葫蘆,“喏,太疼的話可以喝一點麻一麻。”
    “喝什麽,不是讓你紮緊一……嗯??”何崇瑾一睜眼,愣住了,“歡妹妹,你……”
    “我又回來了。”姒歡吐了吐舌頭,故作俏皮其實擔心得要命,這種傷……
    “我降不住你,你等著,我這就去告訴琸公。”何崇瑾用力要站起身,卻被姒歡“咕咚”一下按倒在地上。
    “不準動彈,不然又要裂開了。”姒歡認真地說,卻沒發覺兩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在對視,一手叉在崇瑾肩上,一手推著酒葫蘆,單膝跪地,鼻尖都快貼上去了。
    “咳咳,別那麽近……”何崇瑾不自然地別過了頭,這一下姒歡自己也覺得不妥,連忙拉開距離跪坐在旁邊,舉著的酒葫蘆卻沒放下。
    何崇瑾看著酒葫蘆,好像有種魔力,讓他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接。
    打開塞子,還是熟悉的酒香,還是那讓姒歡演了一出武仙下凡的醉鄉酒。
    崇瑾沒有對嘴喝,而是舉了起來倒入口中。
    這酒入口甘甜清冽,瞬間遍體通透,仿佛在涼爽的清泉中嬉戲,讓他想起還是孩子的自己第一次被褒夫人請進府中,在偌大的宅院中邂逅了第一位玩伴,比自己小上幾歲的姒歡,那雙眼睛深邃又充滿著活力,仿佛能看透自己對她的一切小心思一樣。剛栽的幾棵樹苗旁,兩人對練拳腳,自己一直在謙讓著,一掌一拳伴隨著奶聲奶氣的“喝哈”打在身上,並不疼,看著認真的姒歡反倒可愛至極。
    日複一日,幾棵樹苗也長得比人還高了,見證著姒歡武藝的精進。後來又是兩人私下的約定,悄悄地教姒歡劍法,一人石桌拄肘閑看,一人樹下劍影翻飛,像是過影雲煙片片飄去。
    幾口酒下肚,熱浪騰起,一股火氣從胃下湧至喉頭,潑辣之感打破了前一刻的酣暢,讓思緒又拉回到了戰場,血肉飛濺,車馬交織,褒蘊騎在馬上,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輕騎兵在重戰車當頭和戈弩陣鱗次櫛比的大陣中顯得如此無力,自己多殺幾個也抵不住對方一步步的緊逼,恍惚中,一箭飛來,正中沒有護具的大腿,刺痛讓人不由得在馬上側伏著身子,偏離重心緩解疼痛。
    “誒誒,留些留些,崇瑾哥哥給我留些啊!”
    一聲埋怨將思維拉回醫帳。
    “你再喝下去,我怕是要沒得喝了……就帶了這麽一葫蘆……”姒歡噘著嘴伸手搶回葫蘆,“你看著喝得多浪費,灑出去不少……其實崇瑾哥哥…,是你的話,對嘴喝也無妨……”
    “抱歉……這幾口酒…喝得…恍如隔世……”
    被打斷了思緒的崇瑾看著湧進帳中的醫師們開始有序開始救助傷兵,來來往往忙忙碌碌,沒有深思那後半句話,隻是歎了歎氣。
    “崇瑾,崇瑾你在哪兒?!”外麵的聲音傳來,這一聽就是褒蘊。
    姒歡慌了,“壞了,這到哪裏藏起來……被發現了豈不是要被拿住麵見爹爹挨訓嘛!”
    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