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死道友不死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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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烹人的大鍋高高架,滾燙的開水拱鍋蓋。
    麵前的笮融抖著大胡子笑了笑,轉頭對著車馬中的張昭道,“子布,你看這場景,是何等的振奮人心。”
    放眼望去,一群盤腿坐在地上的老道,各個都縛住了手腳,麵黃肌瘦卻不動如山。
    笮融得意的擺了擺手,兩個兵卒則架著一個縛住雙手雙腳的小道士。
    那小道士看起來年紀不大,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一雙眼睛哭紅了急聲對身後一眾老道說道,“師父,師叔,師祖大恩,弟子隻能來世再報了!”
    說著,一個小卒打開鍋蓋,那大鍋足有三米高十人寬,自鍋蓋上滴落下的油水不是旁的,正是人油。
    小道士看著鍋中幾具皮肉皆煮化了的森森白骨,那幾具屍骨正是他的師兄弟,如今卻也算團聚了。
    “生而同袍,死則骨血相融,這輩子值了!”
    話音未落,小道士便被扔進大鍋中烹。
    隻是,鍋中不斷傳來的叫喊聲,倒沒有他之前說的那般灑脫了。
    本來端坐在車廂中的張昭聽聞這慘叫聲淒厲,奮而掀開車簾,怒斥道,“笮融!”
    那大胡子笮融頂著一張極聰明的皮相,轉頭似笑非笑的看著張昭,伸手從脖子上摘下一串佛珠,將佛珠盤在手中朗聲道,“當年我逃難時,道不救我,唯有佛渡我,如今我在秣陵,便是要這家家戶戶為我佛誦經,每日城中老少都要過來背經文,一個背不下來,便是一個腦袋,十個背不下來,便是十顆腦袋。“
    ”笮融你瘋了!“車馬中的張昭聲嘶力竭道。
    那大胡子卻一臉無所畏懼的表情,“我就是要他們都懼我,怕我,最後再信我!佛光普照世人,不信者我直接送他們上西天!我又何錯?”
    “薛相也如此不明事理?”
    薛禮曾是徐謙手下的彭城相,張昭如此稱呼,便是希望薛禮心中能有一份是非曲直的良知,還有一分生而為人的人性。
    麵對如此彪悍殘暴的笮融,身旁薛禮雖不能苟同,但還是開口說合道,“笮融雖有不妥之處,總歸是這家寺廟之中曾經窩藏黃巾賊匪,如此賊道,殺之未必是錯。”
    “薛相便是這般溫和性情,我張昭偏不似你這類人,還記得摯友趙昱也是薛相這般好人,隻是往往好人未必能好死。”張昭說著往薛禮身上看了一眼。
    薛禮看了一眼張昭,又看了一眼笮融,隻能欲言又止。
    眾人麵前的這口大鍋中,不多時便沒了動靜。
    笮融看了看大鍋下麵的柴火,對著身旁小卒就是狠狠一腳窩在心口,”這火不夠旺!你信不信我那你燒了當柴火!”
    那小卒連忙將幾根粗柴添在鍋下,看著大火正旺,笮融滿意的點點頭,而後看向一旁綁著的老道,“老東西,你當真是不誦經?”
    那老道白須長眉,雖然被縛著手腳,抬眼看向笮融道時候,滅頂之災當前仍難掩其仙風道骨,暢然道,“死道友不死貧道,老夫為何要誦經?”
    “你!!!”笮融伸手便是一拳,老道登時鼻孔冒血,“你不誦經,我便殺你!其餘人不誦經,我便一個時辰殺一人,你清風觀到底有多少徒子徒孫,我給你煮了個幹淨!”
    老道笑道,“你殺了我,我便化作一鍋血水,也是誦不得經。”
    胡子一撇,笮融對著身旁小卒道,“給我記著,一個時辰往鍋裏扔一個,火要旺,肉要脫骨!肉湯還要喂給這老道,別教他先死了,我要讓他最後一個死!”
    除了白須長眉的老道人,其餘道人皆是麵色蒼白,神情惶恐,甚至有幾個小道士都被嚇得拉了褲子,城中百姓也無一人敢言,隻有薛禮在笮融身側,欲言又止。
    “回府!”笮融和薛禮騎馬前行引路,白展堂易容駕車,車內張昭恨得牙根癢癢,大牛也是握緊了手中刀劍,手臂上青筋暴起。
    兩人按下不動,隻隨了笮融薛禮前去赴宴。
    行至府門外,白展堂牽馬和城中眾多馬夫一道去了後院停馬,張昭闊步入府,身旁也隻留了大牛一人相隨。
    ……
    秣陵城外,一中年男子頭戴鬥笠手持長劍胯下騎驢朝著城門方向走來。
    “站住!”兩個看門的小卒攔下騎驢男子,“幹什麽的?”
    “給笮老太爺吊唁的。”那騎驢男子說話的時候並未摘下鬥笠,隻是淡淡朝前看著。
    兩小卒麵麵相覷,而後朗聲道,”把鬥笠摘下來!”
    男子緩緩摘下鬥笠,一張皺巴巴的滄桑麵孔,便是這般年紀,不知哪家姑娘昨夜贈了兩枚香吻,紅唇印記還在臉上尚未洗去,不由引得兩個小卒發笑。
    那暮年男子也不避諱,隻淡淡用手擦了擦,“我是笮老太爺故人,若耽誤了我進城吃上一碗水酒,這份哀思,便又賦予誰?”
    說著,那男子淡淡一笑,兩個小卒聽聞是笮老爺子故人,也不敢相攔,至於……前去找笮融將軍核對,笮融將軍喜怒無常,他們隻怕有命去問,沒命回來。
    放了騎驢男子進城,這兩個小卒麵麵相覷。
    男子將懷中果子掏出來啃了一口,側目看了一眼周圍的大鍋和地上哭聲一片的道門弟子,隻是淡淡搖頭,便朝著城中走去。
    一抬頭到了府門,這騎驢男子先去了後院,看著驢旁馬匹成群,直用劍鞘撥了撥草料,往自家青驢前的食槽,這一舉動引來各家馬夫不齒,唯有白展堂上前問道,“這位兄弟,你這麽撥弄草料,槽櫪就放了這麽多點,你家驢吃飽了,旁人家的馬還吃不吃?”
    那頭戴鬥笠的男子一拱手,對著白展堂笑得極為和善,“對不住對不住,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待會吃完得抓緊跑。”
    “騙吃騙喝的?”白展堂俯到對方身前,低聲道。
    那男子摘下鬥笠,隻是和善一笑,鬥笠下的是張長臉,臉上有些褶子,但還不多,看起來也就五十多歲。
    說年邁還不算,卻也的確不是中年。
    作為下人,自然是與眾多馬夫在後院吃酒。
    白展堂與鬥笠男子同桌,推杯換盞之時,有一醉酒馬夫在鬥笠男子身後不慎掉落瓷碗。
    頃刻間,那瓷碗就已重新端回到醉漢手上,碗中滴酒未灑。
    那男子仍舊是麵色如常,手上動作卻是奇快,但看對方虎口處略有震裂,老繭成行,身側別著一柄短刀,一路風塵仆仆卻纖塵不染。
    看起來也是個以快製勝的俠客。
    上前和這男子喝了一杯,白展堂笑道,“這紅白之事那麽多,閣下為何偏偏來喝這笮老爺子的酒?”
    那男子隻是搖頭笑道,“我雖然沒有請帖,可我的確是認識笮老爺子的。”
    “這笮將軍也是不懂事啊?”白展堂訕笑道,“都是故友,哪怕如今不算如何闊綽,這一張拜帖,一杯水酒也是該盡的禮數。”
    生滿老繭的手掌輕輕擺了擺,這知天命年紀的男子或許是酒後話多,笑道,“小兄弟說對了一半,是故人,但可不是故友。”
    說著,將身下長凳往白展堂身側拉了拉,那男子笑著低聲道,“不瞞小兄弟,死的那個是我的仇家。”
    “哦?”白展堂也是一驚,“這話是怎麽說呢?”
    “到了我這把年紀,便是一隻腳踏入墳墓了,時日無多,年歲漸長,便是摟著千般嬌嫩萬般風姿的女嬌娘,也再沒了以一禦十的本事,唯一興趣,便是看看這堆當年的仇家,有的殘了,有的病了,我啊,隻盼他們別都一天死,當然,這些人都得死在我前頭,若是哪個不行了,我還得騎我那頭倔驢,風塵仆仆的趕來,淺淺的喝上一杯哀思酒。”
    看著談笑風生的鬥笠老丈,白展堂眼前一亮,隻覺得這位人到暮年的男子卻是有趣。
    “照你這麽說,你就天天捧著一個名冊,盼別人死?”白展堂笑問道。
    那男子卻擺手,“也不算盼,有的時候仇家身子骨實在是太硬朗,我也會自己動手,畢竟咱們得熬啊,老骨頭實在熬不過怎麽辦?總不能我都沒了讓他還活著吃我的哀思酒不是?”
    聽了這位老丈一頓諢話,白展堂隻是笑著應聲,時不時側目網屋裏看。
    “小兄弟,你我投緣,我便問問,這屋裏都是什麽人?”
    屆時,一個肥頭大耳的小廝側頭過來插話道,“城中豪紳,周邊小吏,聽說還有孫策大軍中的張昭。”
    “哦。”那摸著鬥笠的暮年男子看向身旁插話小廝,“那你是誰的家丁啊?”
    那小廝向前指了指,“瞧見席上起身誦經的那個沒?那就是我們家老爺。”
    順著小廝手指的方向,白展堂看見一個戰戰兢兢站起身背佛經的鄉紳,便如前世見了先生罰背課文的莫小貝一般,隻不過,莫小貝背錯了是挨板子,這鄉紳背錯了,便是挨刀子。
    雙手抱臂,白展堂不由得感慨,笮融傳習佛法,信者活,不信者直接當場‘超度’,如此一來,還算是正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