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荊山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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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師隰從國君府出發,順著修戈街鏗鏘有力的大踏步往西行走,到達西城門,與城門下陶器店的黑老頭大了個招呼。
    陶器店的黑老頭拖著瘸腿走出門口,一如既往的恭敬的道了句“君上安好”。嬴師隰哈哈大笑,道:“老秦人都命硬,你黑老頭的命比那荊山上的石頭還韌還要硬,可自來你比不上我。黑老頭還沒死,我自然安好。”而後哈哈大笑的登上櫟陽城的城牆。
    繞著城牆南行,在南城城樓上遙望一會渭水,渭水一如既往的平靜。在東門的城樓上細心的檢查守城軍士的兵器,詢問城門的情況,繼續北行。他是秦國的國君,是老秦人中最凶猛的一頭猛虎。每日例行的巡視著他的領地,巡視他的國都,展現他對這座城市以及這個國家的絕對控製力,也在展示著這座城市所寄托的他的宏圖。在他的心裏,櫟陽城就是秦國的國都,他的國都。
    北城門上,荊山在望,嬴師隰久久佇立。
    “寡人流幹身上最後一滴血之前,定要收複河西失地。”一句話一字一字的從嬴師隰的嘴裏吐出,說話之時,他的牙齒咬得吱吱的響,腮邊淩亂的幾乎全白的胡須顯然在顫動著。不知道得要多麽大的毅力,才能將這麽一句幾乎將秦國最凶猛的猛虎胸腔內比荊山石頭還要硬的心髒壓碎的話平穩的說出來。
    寸步不離跟隨著嬴師隰的老仆從,就像是嬴師隰的影子,此時聞言默然無語。在昨日之前,君上在北城門上這個位置說的話是,寡人自登位以來,與魏交戰者二十,寡人流幹身上最後一滴血之前,定要收複河西失地,重現穆公霸業。今日,君上的話,少了前半截,也少了後半截。
    “鄣堰,一萬魏武卒哪。”嬴師隰似乎在冷笑,更像一頭餓極的老虎,看到了史上美味的獵物。
    “一萬魏武卒。”老仆從嘴裏重複著這句話,再次倒吸了一口冷氣。陰晉之戰,秦軍五十萬被吳起所率的五萬魏武卒擊破。是老秦人戰史上的奇恥大辱,也是老秦人永遠無法磨滅的傷痛。二十餘年以來,魏武卒雖未在出現在秦魏戰場,可魏武卒依舊是老秦人的噩夢。自從今晨得到情報,一萬魏武卒突然從魏國的河西大營開出,正往櫟陽方向直撲而來,老仆從鄣堰藏在袖子中的一雙手,手心裏的冷汗就未停過。
    都是經曆了一輩子坎坷的兩位老人,此時誰也壓抑不住心中的苦澀。一萬魏武卒殺過來,秦國要多少人才能擋得住。秦軍的戰力,比二十多年前要強;嬴師隰一生征戰,自信也非當年惠公能比;魏國公子魏昂小毛孩一個罷了,更遠遜一代名將吳起。即便如此,秦國要花多大的代價才能擋住?而且,一萬魏武卒隻是開始,魏國人難道僅此而已麽?
    區區一萬魏武卒,滅亡不了秦國。問題在於代價,秦國還能付出什麽代價,除了熱血,除了人命,老秦人還有什麽,還能付出什麽。
    嬴師隰道:“小魏嫈要變了,魏國要變了。”城頭上的風,吹的他淩亂的胡須越發的淩亂。魏國是當世第一強國,魏國要變了,天下的格局也將要隨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秦國呢,將何去何從。嬴師隰二十餘年的征戰,換來越發貧窮的秦國。這一生,是對了?還是錯了?秦國的路是走對了還是走錯了?
    與其說是二十餘年的征戰,不如說是二十餘年的掙紮。
    “掙紮”這兩個字,仿佛兩把尖刀,深深的刮痛著嬴師隰的心髒。比當年聽到白起擊敗秦國五十萬大軍,攻占河西五百裏最肥沃土地的消息時候,還要疼痛十倍。秦國必須收複河西失地,才能有可能恢複國力,重登強國之列。同時,秦國必須要有足夠強悍的國力,才能支撐足夠強悍的軍力,擊敗魏國,奪回河西失地。這是一個無法解開的結,至少嬴師隰找不到解開的辦法,看不到希望。
    而在此時,魏國要變了,天下格局要變了。洶洶的天下大勢,最堅韌、最強悍的秦國人也無力抵擋。從前的魏嫈、從前的魏國、從前的天下格局,讓嬴師隰和秦國二十多年來碰的頭破血流,將嬴師隰和所有老秦人的希望碾壓得粉碎。即將到來的新格局下,秦國還能繼續存在嗎?老秦人還有生存的土地嗎?
    鄣堰老仆說道:“君上——”幾十年形影不離,仿佛能切身的感受到嬴師隰一絲一縷的心緒。
    嬴師隰忽然仰天大笑,大手揮動,道:“老子當年在安邑的時候,小魏嫈才懂得帶著羊舌臨嫖—娼,魏昂還在躲他死鬼老爹的鳥泡裏跟著四處浪-蕩。管他變不變的,管他鳥的魏武卒,魏文卒。老秦人絕不是孬種,處事更不會扭扭捏捏。他哥倆打來了,老秦人就打過去。打贏了,趁勢奪了老龍賈的三熊山。打輸了又如何,嬴師隰戰死了,老子還有兩個好兒子,接著打魏國,兩個兒子戰死了,還有孫子,還去打魏國。老秦人血流不幹,死不休戰。輸了又如何,大不了滾回雍城去。雍城再沒了,老秦人西出,重新過老祖宗的日子。”
    “走,和老甘龍商議出兵。”嬴師隰在遙望荊山,眼中泛出一道銳利的光芒。不待鄣堰有何回應,大踏步的走下城樓。
    甘龍,名士,秦國上大夫,總覽秦國國政。年紀比嬴師隰小十歲,可頭上的白發,卻不比嬴師隰少。
    “老夥計,別耷拉著臉了,我已決斷,出兵十萬,迎擊魏昂軍。”回來宮裏,進了政事堂,嬴師隰拍下迎上來的甘龍的肩膀,笑著說道。
    甘龍似乎並不覺得意外,透徹的雙眼,眼神一頓,緩緩的說道:“君上,老臣猜到了。”
    嬴師隰笑道:“你我搭檔幾十年,懂我。”
    甘龍也笑,笑得從容淡定,自嬴師隰第一眼見到他起,他從來都是這般的從容淡定,就算上天崩開一個大洞塌了半邊下來,不能令他都動過一根眉毛。他的姿態如此的能給人信心,能讓人信任。多少次了,嬴師隰將偌大的一個國家托付到他的手上,自己可以放心的上陣征戰。用嬴師隰自己的話來說,有上大夫給寡人摟緊腰杆子,寡人才可以放開手腳去揍他娘的魏國人。
    “君上,老臣認為,可先集結大軍,卻不忙出兵。”甘龍說道。
    “此話怎講?”嬴師隰在國君的位置上跪坐下。
    “景監在安邑,未曾聽他說有魏武卒調動的消息。因而,魏昂所率一萬魏兵,是否當真是魏武卒,存疑,有是前方探子誤判的可能。這一萬魏兵,自出了河西大營,行軍忽急忽緩,其進軍目標,存疑,看似是直撲櫟陽而來,依老臣看,未必。因而,魏昂出兵的目的,存疑。魏國河西大營,至少還有兩萬精兵。龍賈是否還會接著派兵出戰,派多少兵力出來,不得而知。”
    嬴師隰神色不變,默默的聽著甘龍的話。
    甘龍見嬴師隰不插話,繼續說道:“這是其一,我們一麵集結兵力,一麵等景監消息,再加派探子,等一切明朗後,再出兵迎戰。其二,這一仗似乎與往常不同,出兵之後,怎麽打,要多做打算。要是魏昂戰敗後,再退回河西大營,我秦軍有怎樣?攻打河西大營還是收兵?兩者在軍糧籌備上,大有不同,在如何集結兵力上,也大有不同。”
    嬴師隰抬起手,打斷了甘龍的話。
    “君上請講。”甘龍並不著急,緩緩的說道。
    嬴師隰頓了一下,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老狐狸的笑容,這才說道:“老夥計,你說的都不錯。可——”
    “父親、父親——”大踏步進來兩人。一人身材魁梧,走起路來虎虎生威;另一人稍顯瘦小,麵容剛毅。
    “上大夫。”
    “見過兩位公子。”甘龍起身拱手見禮。來者正是嬴師隰的兩個兒子,嬴虔與贏渠梁。
    “魏國河西大營出來了一萬魏軍,你們以為,如何應對?”嬴師隰問道。
    嬴虔看一眼嬴師隰,又看一眼甘龍,說道:“回父親的話,此事蹊蹺,魏昂也是久經戰陣之人,絕不會貿然來送死。兒臣之見,上大夫所言,言之有理。須得摸清楚魏昂的底細,才能出兵。”
    “渠粱呢?”嬴師隰不動聲色的問道。
    贏渠梁說道:“兒子也是這般想法。”
    嬴師隰目光在兩個兒子身上掃過,老臉上頗為滿意。他嬴師隰是老秦人中的猛虎,猛虎的兒子自然也是小猛虎。處事老練,有想法,出則如猛虎下山,勢不可擋,入則洞穿世事,如荊山的磐石,穩然不動。喊喳喳的要打要殺,滅了誰誰誰的,那是豬生的兒子。
    “魏昂所率的一萬魏兵,是魏武卒。”嬴師隰說道。
    嬴虔與贏渠梁聞言一震,不約而同的相視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難以置信的震驚與擔憂。魏武卒的情報,至今僅限於嬴師隰、鄣堰、甘龍三人得知。兄弟二人來到時,隻聽到甘龍的後半截話。一萬魏武卒殺過來意味著什麽,他們用腳趾頭都能想的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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