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流水十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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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鬧最先醒過來,呆滯的環視四周,出門走了兩步看見陌生的景致,腦子斷了片刻重新回神,回到屋裏白露恰好端來洗漱用具,拾掇好自己總算能見人了,結果撞見了自己的四個孩子:“阿青,朔兒,蘇兒,鳶兒?你們不是在九宮格,怎麽在凝露洲?”
梅青先給許鬧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母親好,我們去年到的青都,母親太忙,秦伯伯跟離叔父總手下留情,秦姨的事還是因為我們太弱了,我們想變強,這樣就不會給母親拖後腿,所以來青都找表哥表嫂,想被天護法和姑父好好訓練一番。”
許鬧感動之至,一手攬住兩個:“我能有你們真是幸福!你們好好練,我把青都的事交代一下要回萬靈山等公冶樂正了,明年便是十年之期了,順便把穀中的事務處理一下,等我回來,檢驗一下你們的成果。”
葉承韜卻道:“舅母,過完孩子的百日宴再走吧?”
許鬧笑道:“你就不怕我們這群酒鬼再醉一回?”
葉承韜雙燕眉微揚:“我覺得至少你們傾訴過了,心裏會舒坦一些。”
然後嘛,十月初十五日這天夜裏,又是秦楓先醉倒,然後是離歌,接著是許鬧,最後是賀江東,不為別的,穀雨來了,他高興的一宿沒睡,還去中庭的露園辦了一夜的事,五十一歲的人次日累的起不來,被秦楓、離歌從凝露洲笑到了楓清伯爵府。
浥朝有個不成文的過壽習俗——給孩子們過生辰要麽是當天要麽拖後,絕不能提前過,否則覺得不吉利有送終之嫌;給老人過壽(五十歲及以上),喜歡提前一天過,寓意為能歲歲有今日年年有今朝,可長壽。
穀雨是許鬧專門叫來一起給四個孩子慶祝生辰的,許鬧給孩子們過完十七歲生日,參加完葉承韜和第五驀雙胎兒子的百日宴,安頓好一切,孤身回了淩風穀。
元和三年秋,青都傳來好消息,皇後有孕,元和帝至白雲觀祈福。然而就在這個喜人的信息到淩風穀時,還有一個壞消息——元和帝傷了腎元,不能再生育。
楓葉漫天,雲霞萬裏,鴻雁南飛,秋風乍起。
霎時間,鳳棲梧山一片肅殺,枯葉蕭蕭落滿地,長煙暮色孤城閉。
正逢秋日裏最美的時段,天邊落日餘暉已盡,秋色漸晚,天高雲淡,雲層如裂帛,間隙中,卻見淡月初上,好似一彎輕弓。
隨風而來的,是幽幽的琵琶聲,旋律婉轉空靈,淡如清風明月,又似秋雨瀟瀟,如同在訴說著主人晦澀難懂的情愫。
一襲碧衣坐在紅楓下,盤作婦人發髻的女子雙目渙散地望著不知名的地方,宛若回想著無盡的往昔,一幕幕的記憶,令人不由扼腕歎息,滿滿的無可奈何、悲涼淒切,曲調中透出不服輸不認命的倔強,卻最終讓現實淋了一盆冷水。
叢林深處,一顆百年老楓下,悠然自得地坐著一名男子,青灰布衫顯得極其平凡,五官更是無甚特點,放到人群中就可以消失不見的那種相貌,叫人見了都忍不住想為其掬一把辛酸淚——醜都醜的不奇不怪。
男子閉目傾聽,同樣與樂聲肝腸寸斷,猶如自己聽著琵琶聲,經曆了一場曠世奇戀,心中的甜蜜與痛楚經久不息。
一曲終,婦人倚著樹幹發怔,天邊的最後一抹光亮都悄然褪去,半個月亮不知何時已經顯現出皎潔的光澤。
夜空,星光淺淡,月華如練,碧衣長坐,恍如隔世。月下,不知她究竟在想什麽,那樣出神,連不遠處站了人都不曾發覺。
她仿佛陷入回憶的漩渦,無法自拔,全身都是頹然的氣息,最終輕歎一聲:“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滿是無奈和心酸的詩句,教人心裏難受,她的手指捏著琴頸用力過度,已經微微泛白,而後仰麵輕笑,卻是淚流滿麵:“君鶴,我昨夜又夢見你了……還是那身紅衣,還是那雙遠山眉、狐狸眼。”
她終於起身,將手中的花梨木琵琶擱在青石上,走到無字墓碑前緩緩坐下,身子靠著墓碑:“君鶴,許久未給你彈曲子了。”
許鬧將側臉緊貼著冰冷的石碑,微微一笑,淚落兩行,淚痕風幹後,顯得整張臉更加脆弱:“鬼換魂……不知為何,這麽多年了,你毒發那日的痛苦我依然曆曆在目……”
男子愣神地盯著婦人,滿目的不可置信,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質疑被卡在喉嚨。鬼換魂?!他還是聽父親公冶良安無意中說起過,那是一種極其痛苦的毒,因中毒之人在生死間來回,冰火中往複,是故不論是心裏或是肉體,皆是折磨。古往今來,為了名利雙收的人,嚐試過的,都死了——不是毒發身亡,而是中毒的三十年之期未到,便精神崩潰,自盡了。否則,又怎會被世人稱作“鬼換魂”呢?想要得到什麽,自然是要用相應的東西來交換,不是嗎?!
是以,“鬼換魂”才有了那首小詩:一味陰陽地獄藥,三十春秋老年功。褪卻浮華名利忘,生死轉瞬皆成空!
他此刻真的想知道,墳墓裏的究竟是何許人,竟然真的以身試毒,不過看這婦人的模樣,至少也有二十多歲近三十的樣子,那是不是可以說,墳裏的人也沒能堅持下來便自盡了?可是,看起來不像是為了名利啊?
婦人撫摸著身側冰冷的石碑,像是觸碰著愛人的臉龐,溫情脈脈,自我嘲笑道:“你知道嗎?我當時愣了好久,先生叫了我好幾遍都沒回過神……那時,我才明白,原來你當初是為了救我,才將我身上的寒毒用血液轉移到你的身體裏;原來你不顧一切地強迫我與你歡好,是為了讓我不在中毒時凍死;原來你一直默默無聞地做個影子,是不想讓我看到你毒發的痛苦與狼狽。但你不知,我還是偷偷看過兩次了……”
男子默默地望著婦人自說自話,不,確切來說是與墓碑談心——
說到此處,她臉上揚起得意的笑容,而落寞與絕望又頃刻便至,繼而臉上又是笑又是淚:“對,第一次是太平六年的鬼節,第二次就是最後一次見你,燕州城大捷,帥哥的逆風營救出百姓的那天,我回來帶你和女兒離開。那時你剛毒發過,昏迷不醒,所有皮膚在白霜融化後寸寸裂開,血肉外翻,深可見骨,鳶兒都不敢碰你,說怕你會疼。第一次見你毒發時,我從沒想過,原來火蠱發作都不算什麽,看著你遍體鱗傷的樣子,我無從著手,直至親眼看到那些傷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自動恢複,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太殘忍了,每次都是這樣,並且冷熱交替,我不敢想象,你是怎麽撐下去的……”
她似乎已經哭幹了眼淚,隻是不住地搖頭輕笑,悲痛欲絕的臉上有什麽情緒一點點裂開,像是安詳,又像是欣慰:“所以,那天的燕州城,大雪紛飛中,你替那兩個素昧平生的孩子擋了九支連弩的時候,我在想,或許……這樣也挺好,你再也不用痛了,再也不用擔心屍骨無存。等我也死了,就去陪你,生不同衾、死同穴,也算是這麽多年,愛過你。”
說著說著,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君鶴,你說你本是毒聖,卻為何又是個情癡呢?帥哥總是歎氣說,我明明是個地獄羅刹,卻對你念念不忘。是啊,淩風穀的‘天煞’組織名頭太盛,凡是付的起價,皆殺人如麻!可是,冷血無情的我卻生了五個兒女各自培養,各自成材。賀江東說,我這般拚命護著第五驀,護著兩雙兒女,隻是為了撐著這口氣不能泄。是呢,我還不能死,我要做的事情還很多,等到慶陽王府真正倒台了,所有的隱患都消除了,天下真正太平,我也……真正自由了,就來陪你!”
她終於站起來,走到擱置琵琶的青石旁邊,最後再看一眼那座孤墳,輕笑一聲,語氣冰涼:“公冶樂正,你準備看到什麽時候?”
青灰布衣的男子微怔,沒想到這婦人跨度如此之大,愣神後,便拱手微笑道:“許穀主,在下隻是非常欽佩你們二人這段生死之戀,是很痛,但卻快樂著,隻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雖然最終不能雙宿雙飛,但終歸不枉來人世走一趟。”
許鬧良久未開口,後來微微一笑,雙手自廣袖而出,一揖到底,麵色風輕雲淡:“淩風穀許鬧,見過公冶樂正先生。”
公冶樂正樂了,方才那聲嗬斥,他還以為真的是許鬧生氣了,畢竟如此至情至性之人不多見,想著該如何去挽回,結果……思及此,他不由氣梗:“許穀主,你拿我這般逗趣,真的好嗎?你算計我,我還沒討回來呢!”
許鬧也笑了,擺擺手淡淡道:“非也非也,在下不過是喜歡不戰而屈人之兵,僅此而已~”
此言一出,公冶樂正更加無語,一臉憤懣,恨不能捶胸頓足,再難有一絲仙風道骨於人前:“所以說,你是在跟我打感情牌,早就知道我喜歡楓林鎮的鳳棲梧山,知道我喜歡一麵看梧桐落葉,一麵賞楓林盡染是吧?”
許鬧歪著腦袋,不假思索地笑道:“還有,我知道你從沒有聽過這首曲子,所以專門彈奏的~畢竟你母親樂正宮商曾是宮廷司音坊的樂正,恰巧她也複姓樂正,你隨了母親熱愛音律,亦學了父親公冶良安的堪輿相麵之術,甚至較之你父親天智先生,更勝一籌。所以此番前來我也多做了許多功課,而且每天都過來,從未時呆到戌時~怎麽樣公冶我也算得上三顧茅廬吧?何況還天天來,這都n顧了啊!”
公冶樂正沒注意n是什麽意思,隻是氣得臉皮都扯掉了,人皮麵具下是一張俊美不凡的臉,英眉紅唇白臉俏鼻,相貌雖俊美但有些文弱了,即便氣成這樣,也不過是倆頰緋紅,指著對方顫抖得說話都結巴:“許、許穀主,真是好算計,那,那這個土坡坡也是假的咯,這空墓碑也是唬人的咯?!”
許鬧淡笑,微微搖頭,望著孤墳輕聲訴說:“不是。”
她摸著墓碑,聲音沒了戲謔,急轉悲涼,甚至有些沙啞:“公冶樂正,我可以用任何人去算計,也可以用任何人去犧牲,但絕不用在乎我和深愛我的人。我跟梅君鶴有緣無分,然,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來到鳳棲梧山,坐在這裏彈一曲《琵琶語》,隻是為了敘述相思之情……這些年,太想他了!我方才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實意的,隻是順帶著你罷了。墓碑不刻字是為了避免世間的庸人打擾他,防止那些掛著替天行道的惡魔和孬種把他挖出來鞭屍,再毀去骸骨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公冶樂正怔怔地瞅著那個背影,好像要盯出一個窟窿來才甘心,最終卻隻看到了情深不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