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山河還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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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隔多年,許鬧再次站在萬靈山峽穀的墓碑叢中,今日她背了許多酒,一壇一壇地灑盡:“今日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們了,我大限已至,該走了。”
    許鬧在懸崖邊,停在江梧被敵軍刺死的巨石旁,用梅花刃刻下兩首詞紀念江梧和他的愛情——
    《長相思》
    潏水長,滻水長,長到黃渠變曲江。靈山可望鄉。
    念鵷郎,恨鵷郎,怨到歸來空盼郎。魂幡垂滿莊。
    《浣溪沙》
    左手紅綢右攥槍,灼身烈火共敵亡。萬靈峽穀覆寒霜。
    本是商家低等後,偏生傲骨築城牆。門楣應有六階長。
    她不禁淚目,感慨道:“江梧,我與你僅一麵之緣,你的徐小南我沒有見過,但我知道一定是一個在你心中分外美好的女子。按照浥朝的規定,你被追封正二品昭烈將軍後,江家應該修築六個台階,門楣也應該四個門檔了。你父親和小南不願意用你們的生命來彰顯所謂榮譽,所以一直不曾修葺,始終維持著布衣之身的兩個台階。”
    許鬧說著竟自顧自地笑起來,酒水灑了一地:“我是在你們訓練泅水橫渡才知道,原來蒼甲軍駐紮在潏水和滻水中間的平地。我很少能記得住人的名和字,你們的名、字不知為何,很好記——江梧,江鵷鶵;竇鄒成,竇功;全盛威,全豐。山河如昨,你們安息!”
    飛身下了萬靈山崖頂,又來到湯河邊那三座冰冷的石雕旁邊,是五裏坡縣令鍾海讓人照著賀知行、江桐和盛軒逸的容貌雕刻的,寒冷的北風將石頭吹得愈發冰冷。
    許鬧在石雕旁邊被廢棄的多餘的石塊上刻了一首詞——
    《減字木蘭花》
    朔風凜冽,固守湯河千裏雪。百戰成詩,譜寫玄英與世辭。
    男兒磊落,坦蕩胸懷猶壯闊。縱死難瞑,赤膽忠心耿耿情。
    她到現在還不能忘記葉廉赫說,江桐臨死前還睜著雙眼保持著戰鬥的狀態,每每想到這件事,就會恍惚代入抗美援朝戰爭的先烈們,戰爭如此殘酷如此血腥,親身經曆過戰亂,便更加渴望和珍惜太平盛世,灑了最後幾壇酒:“江桐,江鸞鳳;賀知行,賀通樂;盛軒逸,盛昂,動亂已息,朝局平穩,放心去吧,倘若有輪回,一定要幸福!”
    許鬧又走了一遍當年的戰場,停在徐水縣被炸得漆黑的城牆麵前,那兩句被徐水縣令慕羅瞻用雞血石順著漆雕慕遠臨終絕筆嵌在石壁上,宛如英烈的絕唱,她沒由來地記起雲綰和漆雕慕遠的三個孩子,《聞戰》是她給秦帥推薦的,後來秦帥將這首歌連同《精忠報國》一並交給了蒼甲軍。
    《聞戰》的那段——聞說塞外雪花開,吹一夜,行路難,我織一片明月光,願為君司南。連著淩之軒的《白骨哀》那一段——那年你縱馬馳騁,浴血沙場守關城,當號角響徹前陣,一馬一槍為國征,是你的鐵骨錚錚,在歲月裏烙下虔誠,而誰又能回答,我的輕問?
    這兩段她分別當了兩個號的手機鈴聲,很多年沒有更改。雲綰給三個孩子取的名字也很好聽,漆雕塞外、漆雕明月、漆雕司南,漆雕慕遠的魂魄有無回來?她不知道,隻知道冥夜傳話說,漆雕司南他們一家子都夢見了漆雕慕遠,大約是心靈感應吧?她是希望他們能在夢中見最後一麵的,哪怕是假的,也是這樣希望的。
    她沒有在城牆和紀念的石碑上留下任何痕跡,萬靈山峽穀與湯河岸邊無人問津,但城牆時常有路人經過,她丟不起這個臉,不然就真的成了亂塗亂抹的“到此一遊”的遊客了,前者用的都是不要的石頭,這裏要留字就真的是占用公物,她搖搖頭準備離開。
    “燕平王請留步,您曾參與燕州戰役,請您於此處題字留念。可否賞臉?”徐水縣令慕羅瞻懷裏抱著方才許鬧在湯河岸邊刻的那塊石頭,一副撿到寶貝的模樣,看到許鬧更是滿眼金光,“請燕平王題字。”
    許鬧覺得簡直就是社死現場啊有木有,她懷疑慕羅瞻如果有輕功上得去萬靈山頂,還會把那塊巨石裝裱一番:“慕縣令,你抱一塊不要的石頭幹嘛?”
    慕羅瞻一雙悲傷蛙的大眼睛看起來很喜感,笑的時候更甚:“燕平王,這可是您的題字啊,鍾海運氣不好,沒有撿到,我回去好好裝扮一下給放回去,您喜歡燙金還是燙銀?”
    許鬧無語極了:“我喜歡原裝!”
    慕羅瞻不太理解,隻好猜測:“原裝是……不動它的意思嗎?”
    許鬧沒想到他蒙對了:“你放回去吧,我一時興起,不該破壞環境。”
    慕羅瞻忙搖頭:“不不不,我覺得寫的挺好,所以想請您給徐水縣也寫一個,您看怎麽樣?”
    許鬧已經被人群圍成了一個圈,好家夥,不寫還走不了了?要不溜之大吉?好像有點掉價啊,她堂堂正一品親王逃之夭夭,好說不好聽:“寫在哪裏?我不喜歡有人觀賞,隱晦一點好了。”
    慕羅瞻指著紀念碑道:“就這裏吧!”
    許鬧白了一眼:“你對‘隱晦’兩個字是不是有什麽誤解?”
    慕羅瞻撓了撓頭:“這不是希望您能留下墨寶嗎?”
    許鬧睨了一眼:“我用的是刀,不是墨。”
    慕羅瞻無奈:“好吧,隨您開心。”
    許鬧將梅花刃甩入城牆,右手緊握宵練劍,金雞獨立於梅花刃刀柄,在漆雕慕遠留下的兩句詩三尺遠的距離寫下兩首詞——
    《憶王孫》
    淒淒寒夜籠朱紗,淺淺蕖塘落老鴉。切切哀啼擾夢華。
    酒微呷。棄觶驚飛凵兆鴰。
    《菩薩蠻》
    敵軍深陷無多路,城頭悵望魂歸故。為報聖恩隆,不辭一死從。
    燕山留赤骨,血染題詞處。新月淡如初,院中佳影疏。
    慕羅瞻自詡眼力不錯,奈何許鬧題字緊湊而小巧,隔著三丈高,著實看不清:“王爺,您這是為難下官啊?”
    許鬧已將刀劍收入腰間,微笑道:“我本就沒想過要人參觀,想看清楚,各憑本事,還有,湯河的石頭放回去,小心鍾海跟你急哈!”
    慕羅瞻賠笑:“這就放回去,這就放回去了~”
    說罷,抱起石塊朝湯河邊飛奔,他是真的怕鍾海那個難纏的小老頭。
    許鬧從人群中點足一個筋鬥翻出包圍,在彈指間消失,來到望鄉園祭奠了十七萬七千的英傑,又去回靈台給百姓們燒了紙上了香,辦好所有後事,也算是徹底告別了這座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州府。
    冬月初九,大雪紛揚,她站在無名無姓的墓碑前,刻滿風霜的麵容帶著些微清冷。
    這座被許多人遺忘的孤墳在一個多年前的冬雪之夜被完全掩埋,後來雪化了,墳頭上生了一棵白梅樹,四季不敗,花似宮燈,枝同心狀;而繞著孤墳卻長了一圈紅梅樹,落地成仙鶴之圖,花開如朱砂色衣袂飄飄,在風中搖擺,盡顯英姿。
    那株白梅宛若開在他心上的夜燈,恍若隔世的白月光灑落心尖經久不謝,萬年不腐;那圈紅梅仿佛守護著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欲與皎月齊飛,又同主人長眠,百般糾葛,千種繾綣。
    此時她心中無悲,亦無喜,兀自道:“君鶴,你我終其一生都在追尋自由,到如今我才明白,原來人這一生,本就沒有自由可言,我本不信什麽冥冥之中已有定數……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風夜燈。我從未想過,取這個名字以後,會一語成讖——你我相識江湖,初遇恰逢三月春光明媚,也是因為一杯酒,孰料之後分分合合十三年之久,相伴的時刻隻在俯仰之間。”
    “原來,當年小佛宮那位高僧送我經幡時的話,是在給我批命呢!”她言語中全是無奈,眉目間盡是悲涼,“還記得,他說——”
    此時,那句話竟在腦海裏不斷回響:“施主,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許鬧久久地站著,好似這一站便是地老天荒,再開口仍是自言自語,嘴唇已然開始顫抖,緩緩搖著頭,眼淚無聲滑落,卻是笑容滿麵,隻是聲音化作無盡感慨:“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我總覺得遇到你就是有緣,最後才發現,我們的確有緣,但有緣無分,或者說我們的緣分太短了,還來不及舉行一場婚禮你就走了……公冶樂正告訴我,他父親公冶良安曾為我批命——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又道;有所求,必有所失,情義難全。於是,我這一生,所得無一是所求,所求終一無所有,始終情義難兩全!君鶴,倘若後來的我遇到最初的你,我便不必為了不拖累你,身陷囹圄;你便不必為了要守護我,天人相隔。”
    她想要捂住嘴,堵住這些久違的悲傷,卻抖著手一邊哭,一邊笑,眼淚越來越多,淚珠早已不知掉落多少行:“君鶴,我要走了,離開這裏,我們就再也沒有關係了,我會想你也會忘了你,終究時空相隔,我們不會再見了。浥朝總算天下太平了,我也算了無牽掛了……”
    一時間,許鬧悲不自勝,坐在蒲團上自斟自飲,自嘲自諷般哭訴:“君鶴,我想做個女俠,不管落日天涯;從此花天酒地,不談真心實意;從此清風與共,不論長路從容;從此天高海闊,不問初心付錯;從此……從此……君鶴,我愛你,很愛很愛,難以忘懷。或許,所有的相聚,早就預示著一場注定的別離。所以你離我那麽近,卻又那麽遙遠。又或者,後來的分離,就是為了最後的相遇。我們不是相約了來生嗎?真希望,我們能有來生啊!”
    突然間許鬧的哭聲戛然而止,喃喃自語的聲音也停頓了,萬靈山的這片楓樹林陡然寂靜下來。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塵事如潮人如水,隻歎江湖幾人回。”
    許鬧一邊念出這首詩一邊用梅花刃刻在一旁的石頭上,輕聲道:“黃沾大師不過五十六個字,就道破了江湖大道與世事無常!”
    “一入江湖歲月催,隻歎江湖幾人回。世事難料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驀地,山野之中傳來一陣陣發狂般的笑聲,仿若將要笑盡這人間的生離死別,笑盡這天下的太平不易;笑盡人與人的心機叵測,笑盡天和地的命數難違……
    翌日,大浥朝唯一的女親王、江湖淩風穀主許鬧、青樓名妓風夜燈,於燕州萬靈山頂處,楓樹林中,一座無名孤墳前逝世,享年四十四。
    傳聞,其麵帶笑容,似豁達通透又似無可奈何的絕望,左手握一枚玉佩,右手執一柄短刃,腰間掛宵練劍柄,隻身躺在孤墳前……
    再後來,萬靈山頂來了四個青年,將許鬧的屍身葬在孤墳的右側。
    事隔經年,那座無名碑上,終於刻了字——生不同衾;而右邊的墓碑隻有三個字——死同穴。
    後世有傳言,女帝第五驀命人立了夫妻合葬墓碑,逐字逐句陳述著當年那段情深不悔……?
    一寸丹心照汗青,這丹心裝著家,裝著國,裝著你。
    君鶴,我這一生下了四場雪,第一場雪在關山,是陪伴;第二場雪在青都,是生離;第三場雪在燕州,是死別;第四場雪在墳前,是追隨。
    從此,生死相依,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