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要相信科學(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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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義麵無表情地上了汽車,兩個便衣一左一右坐在旁邊,給他戴上手銬,警惕地戒備著。
何商友卻沒有急著讓司機發動汽車,而是目視前方,觀察了一會,又看向司機,司機拿出一條黑布遞給張義。
“張科長,麻煩你了。”
張義看了看那條黑布,然後看了何商友一眼。
何商友沉著臉說:
“你現在是嫌疑人,規矩還是要守的。”
說著,他把身子靠在了車座上,慢慢地閉上眼睛。
張義見狀,默不作聲地接過那條黑布,把它蒙在眼睛上。
這時汽車才微微一顫,繼續向前開走了。
‘看來,實際情況比預料的要惡劣得多。”張義心說。
這輛車將要把他帶去哪裏,接下來會遭遇什麽,都是未知數。
汽車似乎在碼頭繞了一圈,才重新拐到了主路上麵。
多年來的嚴苛訓練和經驗,養成了諸多像吃飯睡覺一樣自然的特殊習慣,一個暫時失去視覺的特工,會第一時間啟動感覺和聽覺。
蒙著眼睛的張義,此刻坐在車裏,一動不動。
車外,各種聲音紛至遝來:
“賣糖葫蘆了”汽車的鳴笛聲.叮叮當當的有軌電車.小孩嬉鬧的笑聲.
張義不動聲色地仔細聆聽著,根據這些聲音判斷,他在腦海裏繪出一條正在行走的路線。
突然,一陣刺耳的噪音傳來,張義不禁皺了皺眉。
是收音機。
何商友不知從哪裏拿出來一台收音機,不停旋轉按鈕調著頻道,在經曆了廣告、廣播等節目之後,收音機裏傳出京劇《蕭何月下追韓信》的選段:
“我主爺起義在芒碭,拔劍斬蛇天下揚。懷王也曾把旨降,兩路分兵定鹹陽。先進鹹陽為皇上,後進鹹陽扶保在朝綱”
他故意將音量調高,京劇聲壓過一切聲響。
京劇聲中,司機將車開得緩慢,一會兒直行,一會兒拐彎,均速地自由穿行在不同的街道上。
最終,車輪漸漸地停止了轉動,停了下來,收音機裏的京劇也隨之戛然而止。
轎車的車門打開了,在一片黑暗中,張義聽見有人下車的聲音。
接著,他被身邊的便衣扶著下車。
然後他聽見了腳步聲,是兩個人,身上帶著濃烈的煙味。
似乎是和押解他的便衣做了交接,新來的兩人帶著他跨過一道門檻,左拐右拐,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
緊接著,“嘭”的一聲,鐵門被關上。
便衣按著他坐在椅子上,然後,他眼睛上的黑色布條被解開了。
眼前突然一亮,讓張義有些不適應,他緩了兩秒後,才慢慢地睜開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此刻他身處一間封閉的審訊室中,雪白的牆壁和頭頂的大燈刺激著他的雙眼。
在他的對麵是一張審訊桌,桌子後麵坐著三人。
麵無表情的何商友,笑意盈盈的毛齊五,隔著不遠還坐著一個貌不驚人的記錄員。
張義漫不經心地掃了幾人一眼,然後靠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舉了舉手中的手銬:
“我是接受審查,又不是審訊,用得著這麽鄭重其事嗎?”
嗯?毛齊五被他囂張的態度給噎了下,眼睛凸了。
何商友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基於對張義的了解,他料想過很多結果,可能矢口否認,或許用刑之後,交待得一幹二淨,也可能抵死不認。
什麽都可能,就是沒有料到他這麽拽,連表麵的起碼的那點樣子都不裝了。
“哦,也對,我現在是通紅嫌疑人.”張義說著,看著幾人,都以為他要收斂一下,誰知他一梗脖子:
“對了,碼頭那幾個殺手的身份調查出來了,我們軍統外圍的,奉的是孔家義子林世良的命令。
我早聽此人仗著孔部長的招牌有恃無恐,連戴老板這個運輸管理局的局長和監察處處長都不放在眼裏,這回我真是深有體會…
雖然我這個少將軍銜名不符其實,但好歹是軍統局授予的,以下犯上,謀財害命,這算不算造反?二位怎麽說?”
他媽的,這事能說嗎?毛齊五、何商友聽的頭皮發麻,瞬間黑了臉。
張義望了望二人,又看向那位掛著少校軍銜的記錄員:
“記下來了嗎?”
記錄員表情尷尬,張了張嘴,偷瞥了一眼毛齊五,然後低著頭握著筆,一動不動。
“夠了,張義,少在這裏胡說八道!”
毛齊五一拍桌子,眼神凜然地看著他。
“我現在代表局座和你談話,你應該清楚,軍統和中統的人員若有私交,都要受到家法處置,更別說給紅匪傳遞情報了。
本著對你個人負責的態度,有幾個問題需要向你核實一下,希望你對組織不要有任何隱瞞。”
這是例行公事,每一位外出執行任務的外勤回到局本部都要認真講清楚行動的經過,有些細節還要核實。
張義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問吧,沒什麽可隱瞞的,做過就是做過,沒做過屎盆子也扣不到我頭上,清者自清。”
聽他這麽說,毛齊五和何商友的臉色終於好看了點,毛齊五問:
“據情報顯示,你和叛徒鄭呼和有私交,還在上海見過麵,甚至是傳遞情報?”
張義攤了攤手:“私交談不上吧?他做過我的下屬,但我們之間一向是公事公辦。”
“見麵呢?”
“你說的是什麽時候?”
“自然是在上海。”
“見過。”
“幾次?”
“兩次吧?兩次都是碰巧遇上。”
“這麽巧?那你有沒有主動找過他?”
“怎麽可能?我為什麽要找他?”
毛齊五暗忖著,半信半疑,他轉頭看了看身邊的記錄員,隻見他低頭握筆,在本子上唰唰地記錄著。
毛齊五接著問:“情報呢?你和他交換過什麽情報?”
說話間,他死死盯住張義。
張義坦然說:“不是交換!交換是有來有往,我隻是給過他一份日本海軍俱樂部的內部結構圖。”
毛齊五眼神一滯,和何商友對視一眼,想不到張義竟然如此坦然地承認了,他繼續問:
“你為什麽要給他情報?”
“不應該嗎?”張義皺著眉頭說,“後來我才了解到他們是想潛入日本領事館竊取一份日軍第二戰區的軍事部署,這種能打擊日寇的事,我自然要支持。
而且我不是白給他們,作為報酬,他們必須分享所得。”
毛齊五冷哼一聲:“你為他們提供情報,為什麽不上報?”
“來得及嗎?”張義從容不迫地回道,“戰鬥一觸即發,哪有時間。
再說了,事後我想匯報,你們給我機會了嗎?而且我們的電台被監控,發報都要逐字斟酌,哪敢花那麽大的篇幅說這種事,現在匯報也不晚吧?”
“這麽說傳遞情報的事你承認了?”
毛齊五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表情,質問道:
“我們已經切斷了和紅黨的情報交換機製,你這樣做,明顯是公然違抗家法家規。”
“是,這點我承認,我願意接受家法處置。”張義看著他,目光深遠:
“毛主任,我們都想對付紅黨,但目光要放得遠一些,委員長都要放下身段邀請紅黨代表參加新召開的中會,繼續聯合紅黨抗日,咱們這些爪牙有什麽理由再拒絕抗戰聯盟呢?情報機製的恢複隻是時間問題。
再說了,鄭呼和這個人畢竟在我們這邊幹過,我和他虛與委蛇,說不定還可以策反他,將他發展成一枚打入紅黨內部的棋子。”
委座的決策他毛齊五自然無權也不敢說三道四,聽說張義要策反鄭呼和,不由愣了愣:
“你要策反那個叛徒?說什麽胡話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別不知不覺和他們走的太近,被人家策反了,畢竟在賊窩裏,很容易被賊給同化的。”
“心裏沒賊,即便做了賊,也不會變質,更不會變節,我又沒打算上他們的船。”張義淡然說完,望著二人:“還有什麽問題嗎?”
兩人麵麵相覷,如此幹淨利落地交待了,還審什麽?
但這顯然沒有達到毛齊五的目的,他玩味地笑笑:
“還有件事,就是內奸的問題。
督查室對每個人的曆史都做了詳細的調查。為了公平,調查對象包括你這樣的區長處長。現在有幾個問題問你,你不要誤會。”
張義一愣:“怎麽會?我會全力配合組織的調查,我的檔案有問題?”
“檔案是可以作假的。”
“如果你能查出檔案作假,那人不就是‘真’的了?”
“他費盡心思地打進來,肯定給自己做了最完美的包裝,檔案看上去天衣無縫,即便有疏漏,說不定是故意漏出來的,畢竟有缺陷才會顯得更完美。”毛齊五意味深長地說著。
“老弟,不是我懷疑你,而是根據我的調查,情報是你進入特務處才開始泄露的,這件事總不是巧合吧?”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張義不屑一顧,“你這不是扯淡嗎?和我同批進入特務處的人多了去了,憑什麽隻懷疑我?
再說了,美人魚、鄭呼和這些隱藏在我們內部的臥底,哪個不是我發現的!
而且,情報有時效性和權限範圍,我當時隻是個小人物,很多情報都接觸不到,怎麽泄密?而且還有重要的一點.”
毛齊五立刻集中精神:“你說。”
“聰明的人會主動把自己放在懷疑圈子,或者置身身外,反而會讓人產生某種錯覺,將他們排除在外。比如我現在就懷疑你和何處長。”
“你懷疑我們?”兩人麵麵相覷。
“是啊,坦白說,我誰都懷疑,我連自己都會懷疑,說不定我做夢的時候偷偷竊取了情報呢。”
歎了口氣,毛齊五瞧了瞧一臉苦笑的何尚友,繼續對張義說:
“懷疑是針對每個人的,我和何處長自然會接受局座的調查,但現在需要先證明你的清白。”
“誰主張,誰舉證,隻要你能拿出我是那個人的證據,我也認了。”張義無所謂地聳聳肩。
“這很簡單。”毛齊五詭異地笑了笑,問:
“你聽說過測謊儀嗎?”
“什麽玩意?”張義皺起眉頭。
毛齊五滿意地點了點頭,沒聽說過就更好辦了,他和何商友互視一眼,後者點點頭,解釋道:
“測謊儀在國外研究起步很早,曆時較長,1895年意大利人就發明了,現在被美國人發揚光大,已得到大量應用。
它的學名叫心理生理測試技術,是測試人的記憶痕跡的,也就是測試出你曾經幹過的事情,包括怎麽幹的,明白了嗎?”
張義質疑道:“這玩意不會出錯吧?”
“絕不可能。”
何商友斷然說:“美國人那邊做過很多實驗,從無敗例,而且這玩意在德國和蘇聯人手中發揮了巨大價值,挖出了許多潛伏在彼此內部的間諜。”
他解釋道,“也就是說你的心理反應會帶動你的生理反應,生理變化通過儀器會體現出來,通過數據分析就能知道,你曾經做過的事情。
俗話說的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是吧?”
張義心裏差點笑出來,這玩意真有說的那麽厲害?
如果真有那麽厲害,美蘇冷戰期間後來被證實的間諜,為什麽測不出來?
兩人之所以如此篤定,怕是同樣不知道這玩意工作的原理吧?
就像李涯不懂錄音原理一樣。
他直接大聲說道:“對,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測唄,我怕什麽?”
毛齊五深深望了他一眼,敲了敲桌子,說:
“雲義老弟,這項技術已經很成熟了,我們軍統引進的也是最先進的,所以你放心,它的準確性不會出現錯誤的,一旦測試完,結果你應該能想到吧?
所以,我現在給你留個機會,現在坦誠還來得及,不然.”
“坦誠什麽?行了,老毛,廢話那麽多,測謊儀在哪裏呢?早點測完,也好早點還給我清白。”
毛齊五無奈地歎了口氣,冷哼一聲,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出去。
他問了幾句,掛斷電話,很快就有便衣進來,帶著張義到了隔壁房間。
這裏已經布置好了一張床,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台像黑白電視、打字機一體的機器,連接著密密麻麻的電線,兩個穿著白大褂帶著口罩的技術人員已在這裏等著了。
“這玩意就是測謊儀?”張義笑著問,據說李鴻章是世界上第一個拍X光的人。
這個老登1895年3月在日本馬關參加中日談判時,被日本刺客小山豐太郎行刺,擊中了左頰。
1896年他又出訪德國,德國人建議他試試剛麵世僅僅7個月的X光機,李接受了該建議,親眼看到了膠片上他左眼骨上留下的彈痕,他將此技術稱呼為“照骨術。”
如此說來,他張義莫非是第一個使用測謊儀的中國人?這算不算名留青史呢?
技術人員並不說話,隻是讓張義躺下,將各種電線連接在他的胸部、腹部,這是來測量呼吸頻率和幅度的變化。
然後在他的手指、手臂上又戴上測試血壓和脈搏的東西。
如此,便正式進入測試階段。
毛齊五看著“略顯緊張”的張義,笑眯眯問:
“老弟,我剛才的提議不再考慮下?”
“行了,開始吧。”張義不耐煩道,說著他又問:
“這個.這個我緊張,不會影響測試吧?”
毛齊五說:“緊張是正常的,放心吧,即便你緊張也不會測試錯的。”
“好吧。”
“放心,老弟,都是一個鍋裏吃過飯的兄弟,我不會亂來的。
一會我說什麽,就就簡潔回答是或不是、知道不知道、明不明白就可以,不用搖頭或者點頭,明白了嗎?”
“明白了。”張義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毛齊五對技術人員點了點頭,從兜裏掏出一張早就預設好的測試問題,開始問話。
“你是叫張義嗎?”
“是。”
“關於內鬼一事,你願意如實回答問題嗎?”
“是。”
“你以前做過怕人知道的事情嗎?”
“否。”
“你是中國人嗎?”
“是。”
“你以前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情嗎?”
“否。”
“你是美人魚嗎?”問到這裏,毛齊五銳利的眼神死死盯住張義。
但他臉上波瀾不驚,沒有絲毫猶豫停頓,就回答:“否。”
毛齊五吸了口氣,繼續問:“你以前知道鄭呼和是紅黨嗎?”
“不知道。”
“除了剛才問的以外,你擔心問你別的問題嗎?”
“否。”
這不過是第一組測試,接著毛齊五和何尚友換著問,但張義的回答依舊波瀾不驚。
兩個小時後,兩人無可奈何地結束了盤問,讓人將張義帶下去,等著技術人員給出結果。
又過了半個小時,技術人員終於走了出來。
“如何?”毛齊五立刻問道。
技術人員一絲不苟,說:
“從中性到準相關到準繩,問題循序漸進又互相交叉,但他的呼吸頻率和幅度都沒有什麽變化,沒有任何抗拒的表現,我們認為他說的都是真話。”
“怎麽會這樣?”毛齊五滿臉失望,看著技術員問:
“沒出錯吧?我擔心有誤差什麽的。”
技術員一臉嚴肅:“毛主任,我們要相信科學。”
毛齊五歎氣說:“科學我肯定是信的。”
技術員說:“那就得了唄,這就是科學,相信科學就是相信這個測謊技術。”
“好吧。”毛齊五突然有些牙疼,拿出鋼筆在測試報告上簽上字,又遞給何商友。
何商友簽完字,打發技術人員離去,看著垂頭喪氣的毛齊五:“老毛,你好像很失望?”
能不失望嗎?就在他望眼欲穿,感覺大魚已經觸手可及的時候,測謊儀推翻了他所有的猜測。
他有些疲憊地歎氣了口氣,問:
“你說那玩意真的靠譜嗎?他是怎麽做到不緊張的?”
“心無私心天地寬?”
何商友沉吟著說,隨即他笑了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那玩意戴誰身上誰不緊張,反正我做不到。”
毛齊五也笑了,故意說:“我也不行。”
一句話讓兩個人從略顯沉重的情緒中走了出來。
好一會兒,何商友又說道:
“有句話張義說得對,和他同批進入特務處的人那麽多,不能因為這個理由懷疑他。”
毛齊五聽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會,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笑容:
“你說的對,這真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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