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籠中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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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深靜悄,明朗朗月高。雨後六合縣城,唯有這座高牆大院裏,還亮著燈火。
□□開國設有一千多個縣,六合縣正反排不上榜。可四十年前遷都帝京後新建的六合縣獄,卻屹立於全國之首。它有八十八間房,三重圍牆,曲折回環,宛若鬼府。落成之初,轟動應天府。全縣老少無不鼓舞,凡入場一睹者,需支付十文錢。後來移入了人犯,禁止外人觀摩。途經六合的客人,隻能到“天下第一縣獄”門口一遊,摸摸門上虎頭,望牆興歎而已。
牢頭和獄卒們今晚上擲骰子玩兒,罰喝酒罰脫衣。有個獄卒已脫到褲衩,又輸了。他慌忙逃到外頭,扯著破鑼嗓,打起梆子來:“夜深肅靜……”
這獄卒腳步不穩,梆子聲時快時慢,全剩半個調兒。
此當口,牢中的飛白,正在做那個舊夢。
夢太長,會讓人辨不清真假。夢裏的飛白隻有五歲,他在那座沒有一棵樹的城裏,隔著牆洞喊自己的娘。他娘被人關在裏頭十多天,沒吃沒喝,不許出入。飛白喊累了,發髻被烈日曬得滾燙。他忽見一條條蠕動的蛆蟲,從牆洞縫隙裏爬了出來。
他不敢叫,用小拳頭擋住了嘴。那時,城上天藍,萬裏無雲。
莊嚴之地,陡然響起了山寨般的梆子聲。飛白才知道,這隻是夢。
他毅然撇下夢裏正蹲在牆根哭的自己,張開了眼睛。
“你醒了?”一個少年問他。飛白發現自己匍匐在地。
他環顧四周,這是間沒窗子的屋,瓦燈剩豆大亮光。地上鋪著草席。牆角還蹲著個人。
草有潮氣,屋有黴味。木柵欄的門上了鎖,幾隻耗子哧溜穿過。
飛白轉了轉眼珠,對少年打個“哈哈”。他側身,把雙手交叉,舒服枕在腦後,還想翹腿,可後臀火辣辣的。飛白“哈哈”了幾聲:“小兄弟,我睡了多久?是你幫我上藥?”
少年圓頭圓腦,透著俏皮。
他坐在飛白身邊,道:“你前晚上來,都兩天嘍。那幫狗才下手向來狠,幾下就把你後麵兒打得開花。蘇大哥怕你落下病,所以換衣,上藥,給你喂稀粥,都是他自己來。我嘛,就是搭把手。你還疼得厲害嗎?”
飛白想了一想,衝少年一樂:“怕什麽?老子這輩子就知道癢癢,不知道什麽叫疼。哈哈,想我多少年沒有挨打了。打打也好,皮肉瓷實。”
少年咧嘴有顆虎牙:“我叫柳夏。蘇大哥管我叫小柳。你呢?他們說你入獄時候醉死了,就是問不出你名字來。”
一身蜜色皮囊,讓這柳夏活像個褪毛的小山豹。
飛白向來喜歡小豹小虎小獅子之類肉食獸崽,立刻喊他聲:“小柳兒。”
“你姓什麽?”小柳兒湊到他耳邊輕聲:“我不會說出去。”
“哈哈,怕什麽?你叫我老白好了。”
飛白把眼光放到牆角的人身上。那人好像是得了瘧疾,抱著肩膀蜷縮著,不時打幾個擺子。
飛白肯定他不是小柳口裏的“蘇大哥”,清了嗓子招呼道:“這位朋友也是道上的?”
那人並不理睬。
小柳“哼”了一聲:“老白,你別捧人家腳丫子了。沈老九是秀才,州裏那個讀書人大案裏的人。州裏關押不下,他才下凡到我們這種小地方來。”
那人開口說:“我不叫沈老九。”他憤然撣幾下袖子,好像和袖子過不去。
小柳翻白眼:“前朝定了你們讀書人就是下九流。讀書了不起啊?落魄鳳凰不如雞。這次應天府的案子,多少老九被朝廷抓進來了,幾頓打,幾頓餓,老九們都喊爹喊娘,屁滾尿流,還不如我們呢。”
秀才臉色煞白,雙唇緊閉,打擺子打得更厲害了。
應天府的儒生案,鬧得江南人心惶惶。三個月前,朝廷接到匿名飛書,舉報應天府官員儒生以詩歌傳遞,秘密結黨謀逆。內閣首輔蔡述下令徹查。從一本詩集,扯出府內七百多名儒生,一百多名官吏。滾雪團似的,抓捕多達三千人。州裏關不下,分到臨近各縣。連天下第一縣獄六合縣都關押滿了,不得不讓數人分享牢房,可見此案牽連之深廣。
飛白努力翻個身,對姓沈的說:“哈哈,恭喜。既把你分到縣裏,就說明你不是重要人犯。等幾日雨過天晴,管保可出獄回家。”
姓沈的抬起頭,自言自語:“州學的人全都是無辜的。是那蔡述奸賊,一手遮天。”
小柳皺眉,:“呸,蔡述那個大奸臣,怎配得上‘賊’字?賊怎麽了,賊有什麽奸?要是朝廷讓百姓都吃口飯,我爹媽不被逼死,我能走上這條道?能被人抓起來,打折了這條腿?”
飛白抽了口氣。
小柳笑嘻嘻對他說:“老白,不瞞你說,我腿被打斷了,大牢裏給我瞎接。幾個月關下來,歪骨頭長上了,以後就像八仙裏的鐵拐李,走路得一瘸一瘸的了。”
姓沈的不語,站起來時雙腿還打顫。飛白見多識廣,他發現沈秀才的長衫雖染塵垢,卻是一等一的綢料。
此人和飛白差不多年紀,眉清目秀,倒不辱沒他全身好綢子。不過他正逢倒黴,且病怏怏的。就像黃梅季節裏到江南水鄉,入眼景色,秀氣固然是秀氣,晦氣也著實是晦氣。
沈秀才用一塊紅石子在大牢泥地上橫著一道,豎著一道,正色說:“君子不與小人為伍。我沈凝畫地為牢,隻守著我那一塊。柳夏你不要過界就是了。”
柳夏齜牙咧嘴,手指彎成蘭花:“你……!我們怎麽是小人?沈老九,好你個君子,你還不是吸烏香上癮的君子?你進來的時候,那般犯癮難受,要不是蘇大哥守著你,寬慰你,弄來藥喂你喝,你現在還有個人樣?”
飛白“哈哈”不出來了。
他心中歎息,這樣清秀一個書生,居然愛吸食烏香。此人家中,果然是富有。
沈凝對柳夏冷笑:“我要不是曾纏眠病榻,怎會沾染烏香?蘇韌他既然讓我改了,我也答應了他。我沈凝一言重於泰山,定然戒除。小人者,僅僅說你。豆蔻年華,怎不好謀生?偏偏男扮女裝,學為梁上君子……”
飛白耳尖。蘇大哥,原來叫“俗人”。這名字好記。
沈凝長出一口氣,低聲吟了句:“哎,成日與爾相對,斯文一脈微如線矣。”
柳夏一時沒全聽懂,瞪著眼發愣。
牢房被分割成一個“田”的形狀。沈凝回到他一角裏,背對他們躺下了。
飛白尋思:好,這塊“田”裏,一個傷,一個病,一個殘,還有一個何許人也?
他問:“蘇大哥,怎不見他?難道他不是犯人?”
小柳本來鼓著腮幫正生悶氣。一提到“蘇大哥”,他的眼珠頓時亮了:“蘇大哥還沒有回來呢。蘇大哥他……,說來話長。他算是犯人,但和我們都不一樣。蘇大哥是神人。自從他來了這牢裏,每個人都過得和之前不同了……,以後再跟你說吧。”
飛白好奇。他第一次坐牢,凡事都有點新鮮。而這位蘇大哥,似是最新鮮的那盤菜。
小孩子的脾氣,越是你想知道,他越要賣關子。因此飛白故意不追問,哈哈了幾聲。
小柳見他沒言語,便問:“老白,你做什麽營生?你睡著的時候講了好幾句京白,蘇大哥說你大概是帝京裏混的呢。”
“我啊?”飛白依稀能聽到遠處滁河的水聲。他打著京腔唱道:“小柳兒問雜家,雜家可要細思量。雜家嘛,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
“你是個幫閑!”小柳高興起來:“那你從京城來,可知北海龍王嗎?”
飛白笑靨一展,滿室妖嬈。
他說:“北海龍王這諢號,哪個敢不知道呢?他是幫閑裏的幫閑,潑皮裏的潑皮。”
小柳拍手,眉開眼笑:“太好了。老白你從京城來,一定是北海幫的。我最崇拜的人,一個就是蘇大哥,還有一個就是北海龍王了。本來京城幫閑有扁擔社,清音社,還有十多個大幫派。自從北海龍王出世,全部統一成北海幫了。北海幫在江北江南還有一百多個分會。可惜我們六合還沒有發展到。……我要是有錢,一定要去趟京城,拜拜老龍王。聽說他年紀很大了,當初也是江南的‘篾片’出身。”
沈凝向角落裏縮了縮。
飛白一笑:“我常在北海混,卻沒見過龍王。北海的白花藕倒是好吃。北海幫水深,裏頭深淺不知。你怎會膜拜那老頭子呢?”
小柳羞紅半邊臉,把習慣性的蘭花指壓平,說:“別笑我,我可是個地道的小子。從前不懂事男扮女裝,為了好玩,也為了吃口飯。你知道我為何想偷?就是因為北海龍王啊。”
飛白咽了口口水,看著這個尚未成年的跛腿孩子,他心裏暗罵一句姥姥。
“龍王他曾夜盜‘京城兩大害’的家,就是沒有被抓住。這兩大害,一個毒辣,一個貪淫,老百姓天天咒他們不得好死。老白你聽說嗎?‘喝了湯,吃了菜,出門就是好個天’,不就是說他們倆?北海龍王,不僅是幫閑們的領袖,而且是當賊的人心中的教主!”
“京城兩大害”,一個是皇帝的侄子唐王。另一個是皇帝的外甥,安國公主和前宰輔蔡揚的獨生子,人稱“蔡閣老”的蔡述。民間都知他二人有總角之好。當下蔡述掌權,唐王助紂為虐。
飛白瞧了瞧自己的手,嘖嘖點頭:“北海龍王厲害!他去了蔡家又去王府,等於逛趟自家的後花園。”
小柳撿過沈凝劃界的石子兒,在地上畫了兩個動物:“瞧,這是兩大害,狼狽為奸。”
他畫畫太不成體統,狼畫出來像隻狗,狽更離譜,仿佛是頭豬。
飛白:“聽聞蔡閣老偏瘦,這個就算是他吧。”
二人哈哈大笑。沈凝的肩膀微微一動,恐怕沒有睡沉。
此時,外頭似有層層鐵將軍閃身,咣當咣當。
沉寂的牢裏,漸漸起了熱氣騰騰的招呼歡笑聲。小柳跳起來,一拐一拐走到門口,他扒著柵欄門,道:“是他!蘇大哥來了。”
飛白豎起耳朵。
“小蘇,今兒回來可晚了,我儂都沒睡,怕你有事。”這嗓音蒼老。
……
“蘇小弟可回來了。哇哇哇呀。”這個嗓音忒洪亮,仿佛是張飛投胎,能喝斷當陽橋。
……
“阿墨,今天那幫子人喝酒賭脫衣,你可別被占了便宜……,嘿嘿……,好好好,我早就知道你小子能脫身。”這聲音陰陽怪氣的。
“嘉墨你回房了?”這個呢,文諏諏像個書生。
正如人有千麵,牢裏的男人,嗓音各異。可是每個人和這人說話,都多少透出親熱和關切。仿佛他是他們自己的兄弟。聲音都在這間牢房之前,可見此處是最靠裏的一間。
飛白想到那“俗人”應接不暇,左顧右盼的得意樣子。他忽有了一點點的妒嫉。
他已經好多年沒有妒嫉過別人了。
按說飛白在江湖上混,不該亂好奇。可現在他的好奇,成了一個無底洞。
他向外張望,仿佛看到一個頎長人影。但紙燈籠才移到門口,便被人熄滅了。
小柳高聲:“蘇大哥!”
獄卒開門鎖門,好像也和“俗人”寒暄了一兩句,可飛白全沒聽見。
他隻聽到一個和煦如陽春的聲音:“我回來了。噓,輕些,他二人許是睡著了。”
每一個字,都明晰清潤,帶著江南韻。聽上去,這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人。
杭州的西子湖光,蘇州的虎丘綠蔭,揚州的七分月色。這韻恰好,不多不少,合適。
飛白的妒嫉,淡淡增加了一分。
那人進來,把一小紙包塞給柳夏,溫和說:“小柳,陳三家裏人來探監,多了這包梅子送我。我就想著你最愛吃,都給你。你記得剩下幾個,給沈凝下藥,他還要吃段日子的苦藥呢。”
小柳“哼”了一聲。那人微微笑道:“又吵了?乖,不生氣。咱們聚一起不容易。他醒了?”
小柳閃開身子,那人對飛白拱手:“兄台,在下蘇韌,字嘉墨。這世間,百年修的同船,千年修的同床,萬年才能修的同牢。望兄台看此緣分,多多包涵在下幾個。”
飛白使勁瞧他,從上倒下,從頭發和手腳。不知為什麽,他極其想從這個人的相貌上,挑出一些缺陷來。
他看了一遍,再一遍。他垂下頭,兩眼一黑。
大江南北二十年,他閱人無數。而這個叫俗人的家夥,碰巧是容貌最不俗的一個。
這人恰似一塊玉,細微都長得恰好,不多也不少,十分合適。
有四個文酸的字可形容這個人的樣子。哪四個字?飛白一時恍惚。
那人俯腰:“兄台?”他笑起來,仿佛從不曾動氣,也從沒遭遇傷心事。
笑容不濃也不淡,夠合適。
牢裏一陣黑風吹來,那人一襲被洗滌得發白的藍衫,被拂出皺紋來。
飛白突然想起來了:玉樹臨風。就是這四字。
雖然現隻有獄裏的穿堂風,但此人真是“玉樹臨風”啊。
飛白感到,原來他並沒有妒嫉,他是在自卑。在這個人之前,隻有一個人讓他自卑過。
而這棵長在六合縣大牢裏的“玉樹”,讓他想起來了一段往事。
他把從前那個人,那些事,打入心底地牢十八層,鎖在牢底多年。
此刻想起來,他的心還有些痛。不自覺中,飛白伸手摸自己的胸口。
他一摸,不禁大驚失色。蘇韌眼睛一彎,眸子清澈如水。
哎,天地之間,有這對眸配這雙眼,有這雙眼襯這張臉,有這張臉給他這個人,合適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