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當代奸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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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京六月,暑氣逼人。靛青天空下,白塔巍峨。紫禁城紅牆邐迤,太液池荷葉田田。
    皇帝居住清修的玉虛宮中,響起數聲鍾。禦養的灰鶴,在柏林深處振翅。
    唐王寶翔跪在蒲團上,望著頭頂高懸的八卦圖案。他隱約可見鏤空欄內的叔叔。皇帝正襟危坐,高冠道服,手裏拿把拂塵,頗具仙風道骨。
    天子是大龍,親王是小龍。皇帝常說“兩龍不相見”。因此這幾年,寶翔覲見皇帝,都是霧裏看花,要隔著幾道屏障。
    寶翔繼續說:“萬歲叫臣去江南主審案件,監督朝廷特使。可臣貪杯好色,誤了朝廷大事。臣受傷回京後,那邊都是刑部和內閣審理定案的。所以萬歲要詢問臣其中糾葛,臣實在是說不上來。”
    皇帝搖動拂塵道:“如今皇家無人才,要不然,朕不會想到你這個寶貨。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朕並不怪你。案子都是人間俗事,既然有內閣處置,朕不再過問了,免得擾亂了朕修仙的心境。”
    寶翔挪動下酸脹的腿:“萬歲修道是頭等大事。臣正要說,萬歲所賜金丹十分靈驗,臣服用以後傷勢徹底痊愈,而且精神旺盛。昨夜臣家曇花開放,臣立刻把幾朵花掐下來,打算獻給皇上煉丹。方才臣進來的時候,已交給範公公了。”
    皇帝幽幽說:“你有孝心……稍後朕再賜你一件靈物。眼看孝貞皇後的忌辰要來了,朕要派個人去皇陵祭奠,想來想去還是你比較妥當。你去趟蔡家,讓蔡述代朕寫篇祭文,順便去看看皇子。盂蘭盆節,就叫他們不要送皇子入宮了。”
    “臣遵旨。”寶翔叩首。鍾磬聲一響,大太監範忠領他退出。
    孝貞皇後宋氏,是皇帝當親王時的愛妾。前代廢帝荒淫,垂涎宋氏美色,逼幸此女,可宋氏貞烈,從高台跳了下去,一命嗚呼。皇帝登基後,立刻追封宋氏為皇後,並宣稱永不立後。
    以前,宮中盛傳廢帝等死於非命的靈魂作祟。多年間,凡是嬪妃所生兒子,無一存活到周歲。五年前,蔡述堂姐蔡貴妃產下一個男嬰,取名寶寶。貴妃紅顏薄命,不久病入膏肓。她臨終,求皇帝讓蔡家在宮外撫養孩子,皇帝首肯。於是,蔡揚父子就把皇子抱回府邸,精心養育。至今那孩子已滿五歲。因皇帝迷信兩條龍不宜見麵,所以寶寶能瞻仰父皇龍顏的機會屈指可數。寶翔想到那小孩子的難纏頑劣,不禁苦笑。
    範忠年近古稀,穿紅蟒裏子,紅光滿麵。他平日和大臣全無往來,但每次見寶翔都客氣。寶翔對他畢恭畢敬,數句寒暄,連聲喊他“老先生”。大太監都好文,最喜這帶斯文氣的稱呼。
    寶翔掏出一小手卷,隨意道:“老先生,外間都說您會賞鑒,前幾日我得的,您幫我看看。雖都說是王獻之寫的,但我總覺得不太真。”
    範忠堆笑道:“我怎敢替王爺掌眼?王獻之的字,我見過沒有幾幅。”
    寶翔打個哈哈,將卷子往桌上一甩:“這不過是王獻之寫的一個提到藥丸的便條,老先生拿回去隨意看吧。實在看不下去,就代我扔了。”
    上了年紀的宦官笑,活像個老太太。範忠收了帖子:“正好,我有事和王爺商量,可有空閑?”
    “老先生,我最有的就是空,您不是不知道。”寶翔一笑。
    玉虛空外圍了一簇簇年輕宮女。她們見寶翔出來,就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範忠把寶翔請到船上,龍船分開密密匝匝的荷葉,向對岸駛去。
    範忠說:“王爺,江南詩案迅速了解。我是最近才知道王爺當時在六合獄中的。隻不曉得王爺在牢中遇到那些人?”
    寶翔拉開袖子,讓清涼之風都吹到衣內。
    “我當時大醉,莫說記得誰,連牢房內有幾個人都不知道。”
    範忠問:“王爺可知一個叫沈凝的?”
    寶翔搖頭,其實從江南回來,他就對沈秀才留了心。
    範忠笑道:“不瞞王爺,宮裏邊有不少生意在全國,靠幾個大商人維持。連我們都要給他們點麵子。王爺不會不知道江南巨商沈家吧?沈凝就是沈家子。書呆子不知怎麽卷到案子裏去。沈家來求,我們在皇上麵前有點臉的人,答應了幫忙。放他回家,讓他父親嚴加管教。蔡閣老那邊還沒有說起。不過所有案卷裏,關於沈凝的文字都去掉了。王爺奉旨巡查受傷,沈家非托我送王爺一點薄禮慰問。蘇州那園林,常熟三處農莊。王爺是否看在我老臉上笑納?”
    蘇州園林,常熟農莊。大商人,果然大手筆。為了兒子一個清白案底,不惜代價。不僅買通大太監,還要封住他的嘴。眼看入秋後就是江南鄉試,沈凝素有才子名聲。應天府抓了他那麽多競爭對手,說不定這小子還能魁星高照……
    寶翔想到這裏說:“禮多人不怪。我就收下,大家交個朋友。”
    “我們為皇家當差的人,自己粉身碎骨都無所謂,就怕連累了萬歲英名。如果將來蔡大人問起來……王爺與他多年交好……是不是能……?”範忠的話到此為止。
    寶翔看著魚兒跳起,落回水裏,應承:“老先生放心。隻不過少處罰一個書生。蔡閣老若問起來,我一個人應付就是,不會連累宮裏。”
    範忠深不可測一笑,尖著嗓道:“如此,要多謝王爺。”
    寶翔拱手告別。他才到岸,小太監就擁上來,個個笑嘻嘻叫“王爺”。
    寶翔一搖折扇,坐在水邊石凳上:“狗崽子們,無事不登三寶殿。又要求什麽?”
    宮內男女,就算打雜的,他隻要見過一次,下回就能叫出他們的名字來。
    因他的隨和,小宦官們知道,凡是要告貸,隻要去求唐王,他沒有不答應的。
    凡是個人,對願送給自己錢的財神,就算不笑臉相迎,也絕不會厭惡。
    不出寶翔所料,這次又是他們賭博輸錢。
    他不禁臭罵他們幾句:“又輸?還輸那麽大?下不為例,你們明日到王府去支錢吧。”
    小太監們一口答應,他們知道王爺口頭禪就是“下不為例”,並不當真。
    “近來宮內有什麽新聞?”
    “沒大事。前幾天萬歲爺發怒,罵了範忠一場。還有江南沈家給萬歲進了座紫檀木雕樓閣,像真的樓閣般,放有小神仙,小家具,可開了我們的眼。”
    寶翔起身。日頭毒,他尋思著回家後,喝碗冰鎮的酸梅湯。
    朝廷特許他在紫禁城裏騎馬,所以寶翔跑馬出了宮,往王府趕。
    他身後跟了數十個侍衛奴仆,一路揚塵,人們躲閃不及。
    沒到家,前導奴仆來告訴:“王妃正要回娘家。”
    寶翔一擰劍眉,扭轉馬頭:“咱們走後門。”
    他發現王府的台階下,有素服少女跪著。大批仆婦簇擁著王妃出門。王妃陳氏,嫋嫋婷婷在中間,她薄施粉黛,秀若三秋之菊。
    她是內閣大學士陳琦的閨女,走路都端著她相府小姐親王妃的架子。京城人讚她四德兼備,是一位“賢妃”,又為她歎息,嫁給了浪蕩王爺,偏和她感情不諧。
    素服少女等她出來,仰頭喊道:“陳姐姐,你發發慈悲吧,救救我兩個兄弟。我父親本來是冤枉的。我那兩個兄弟都還小,……為何也要處斬?”
    那少女雖麵色憔悴,難掩國色。陳氏用繭綢披風捂住鼻子,細眉一壓,並不說話。
    服侍的人說:“罪人女竟敢叫王妃姐姐!不是告訴你王妃不管你的事?”
    少女不死心,磕頭說:“王妃殿下,求您和王爺,和您父親陳閣老說句話吧。從前我父和閣老同在吏部,我和你總一起玩。還有我兄弟,你不是說過他們可愛嗎?”
    陳氏不理她,閃身上轎。少女爬過去:“王妃,王妃,您真不念從前的舊情嗎?”
    陳氏的轎簾一動,大丫頭出來傳話:“王妃說:‘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你是什麽人,我們又是什麽人?從小一起學閨訓,姑娘要有廉恥。天氣熱,中暑倒在王府前,就不好看了。’”
    少女一陣顫抖,珠淚滾滾。王妃儀仗,喝道而去。
    寶翔翻身下馬,把馬鞭丟給侍從,使個眼色。
    侍從問:“你是哪家的女兒?有冤要去大理寺刑部。”
    少女看了看他們,忽向寶翔跪過來:“王爺,王爺,我是應天巡撫張光祖的女兒,我父親真的冤枉。皇上叫您監督內閣查辦此案,您怎麽撒手不管了?求您開恩,放了我的弟弟們。”
    寶翔麵無表情聽這個孤弱女孩哭,他望了眼帶黑斑的太陽,不禁想起當年的事來。
    他並不一直是錦衣玉食的王爺。當年皇上登基後,清理王室。他母親因是廢帝皇後之妹,被關在禁城石室內多日,直到屍體爛了,蛆蟲爬出來,才恩準王府收屍。他父親老唐王,隻好談笑如常,不敢有半句怨言。那時寶翔雖然是稚子,一幕幕都刻在心裏。
    寶翔和父親被圈禁王府中五年,眼看著其他宗室王爺們接連因罪名被殺。唐王每日提心吊膽。到了寶翔八歲,一道聖旨,貶唐王父子為平民,押往江南。唐王爺立刻背著寶翔上路,到杭州定居。因他們成了庶民,生活艱難,沒有少遭白眼。過了一年,唐王病死,寶翔流落街頭。幸好被一個大地痞山九山大爺收養為幹兒子,才過了幾年開心日子。
    寶翔快十三歲的時候,不知因為父王好友內閣首輔蔡揚的上奏,還是因為皇帝反思自己年輕作為,擔心宗室人口所剩無幾。反正又是一紙聖旨,把他召回北京,恢複了唐王家的名位……
    張光祖是個儒者,耿直。說他謀反,明眼人都知道是誣陷。但蔡述的話,誰敢駁一句?
    他嶽父陳閣老,雖是張光祖老師,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對蔡述隻有哈巴狗似的賠笑。
    蔡述他現在就是心血來潮,說他寶翔謀反,他根本不會辯白,隻把頭割下來送到蔡府就好。
    寶翔低頭道:“好一位美人,可惜,本王幫不了你。”
    少女抱住他的靴子:“王爺,若您肯說句話救人,小女願意投入府為奴。”
    寶翔心內歎息,話裏調油道:“你是黃花閨女,奈何本王卻不好這一類。王妃說的對,你走吧。”
    他一溜煙進到中堂坐下。小雲端上酸梅湯,寶翔一口氣喝光。
    “王爺?”
    他愣了片刻,咧開嘴:“快給我換衣裳,我要去蔡閣老家拜望他。”
    夕陽西下,寶翔打馬經過角樓,暮色裏,蛙鳴陣陣。
    蔡府正對宮門。向來是未天黑,那府裏各處,就紛紛點燈,像是座鑲著翡翠邊的水晶宮。
    遠望九城煙樹裏,除卻皇城,就數蔡府的亭台樓閣,最富仙家清貴之氣。
    蔡府有山有水,花繁葉茂。宰相府和公主府,由覆藍色琉璃瓦牆攔成兩半。
    寶翔還未下馬,就見大小官員,穿梭蔡家門廊,猶如過江之鯽。蔡家管事與官員們稱兄道弟,甚是熱乎。見了寶翔,眾人紛紛下拜,寶翔笑嘻嘻點頭答禮。
    不一會兒,大管家蔡寵前來迎接,寶翔徑直就入了後苑。
    水榭邊,紅菏亂點,紫藤花繞著架子,次第開放。向前走,景色愈加清幽,風物如畫。
    寶翔叫蔡寵的字:“承恩,閣老究竟在哪裏?”
    “王爺,閣老前日得了江南送來的珍品圖籍。清早閱讀至今,手不釋卷。”
    寶翔知道蔡述嗜好讀書,點了點頭。文人官吏紛紛被抄家,蔡述定把那些人藏書據為己有。
    芍藥花圃,隻留殘芳。花圃北邊,搭一卷涼棚,三麵圍大理石屏風,單向南是白紗簾子。
    蔡寵提醒:“閣老,唐王爺到了。”說完悄悄退下。
    簾中的人微微一動,並不答言,隻是換了個姿勢看書。他手中持卷,雙腳隻穿羅襪,踩在隻雪白波斯貓背上。貓眼碧閃閃,和遠處湖光,相映成趣。寶翔重重咳嗽說:“敘之,我難得來看你一回,就不要那麽造作了。”
    蔡述好像沒聽見。寶翔被他晾在一邊許久,才聽蔡述自言自語:“呀,天已晚了。”
    波斯貓用爪子掀開紗簾,見了寶翔,把貓頭一別,不屑地喵嗚了聲。
    蔡述放下書:“飛白,是皇上叫你來的吧?我正要祝賀你呢,你在江南裝一場戲逃回來,兩手都幹淨,不用沾血。”
    他嗓音清亮如銀,帶著浮華子弟裏少有的純真,像個剛成丁的少年。
    寶翔哈哈了一聲,不做評價。蔡述娓娓說:“我才讀了一本書,是原來的應天巡撫張光祖大人的。他詩好,人品好。唐代古籍,被他保存如此完善,可見是愛書的同道中人。”
    寶翔走到簾子前:“嘖嘖,敘之,你運氣真背,偶爾能遇到個把和你同好者,你卻非要忍痛割愛,把他頭砍了。”
    蔡述已下令涉案四品以上官自殺。根據京城有巨大影響的私家報紙“暗香”報道,這次蔡述要行刑的人,割下官員們喉管,送到京查驗。
    蔡述道:“我今天看了他在書上批注,就知他沒罪。不過我從不給人翻案。因為從古到今官場,到處都是犧牲品。多他個張光祖,不稀奇。”
    飛白想了想:“看在他愛書人品好的份兒上,他那兩個兒子就放了吧。都是小孩子,家裏窮下來,未必能活下去。江南事,你大目地已經達到,何必再殺小卒子?敘之,我從前看到副對聯:天下事了猶未了,不妨以不了了之。我們都二十多歲了,再過二三十年,大概你我就去了。你能殺盡天下不喜你的人?你能把江南案子收到完美?不如省心,多看幾本書,多吃幾道菜,最好再找個夫人。”
    蔡述站起來。寶翔把簾子一拉:“我進來了啊。”
    點點流螢,順著簾縫飛入室內。繞廊藤花影,泄在蔡述的雪白蛤衫上,宛如紫色的水波。
    光與影的幻動中,當代奸雄,清絕淡雅,眉如春山,麵若芙蓉。
    看著這個人,似乎青春能永遠繼續,而世間並無紛擾。
    寶翔每次見到蔡述,都覺麵前的他,和心裏那個他,天壤之別。
    蔡述用盆裏水洗了手,把書小心放好,說:“你求我,我就答應。隻是你要幫我做一件事。飛白,你的底細我不是一點不清楚。我要你做的事,很簡單,但若你做不到……”他笑著頓住。
    寶翔抱著胳膊:“你要什麽呀?”
    蔡述從袖子裏拿出封信,給寶翔看。寶翔接過來一瞧,正是揭發江南儒生官員勾結謀反的匿名信。他嗬嗬笑道:“這缺德人,字倒是漂亮。”
    蔡述麵上淡淡的:“我今天把信重看了一遍,此人倒不是簡單的角色。我要是容他隱沒在茫茫人海,是我失策。雖然我本就有心思動應天府,但那人卻看破我,利用了我。這場遊戲,我好像占了下風。每當我想到這點,就夜間失眠。三個月內,你把他找出來,我來除掉他。”
    寶翔說:“光這封信,怎麽找人,大海撈針還容易些。”
    蔡述一笑:“說難也不難。首先他能說出那麽詳細罪狀,對小官指名道姓,可見他就在南京附近,而且念過書。其次他口氣不夠老辣,筆式飛揚,像是個年輕人。然後他特別用了種古舊紙張,而這種紙是成祖時在帝京城書鋪裏才有的,除了在政府內擔任刀筆吏的官員,還有什麽人能找到這樣的紙張?”
    寶翔想,盡管如此,還是大海撈針。
    蔡寵在外麵稟告:“閣老,飯已備好了。”
    蔡述問:“開胃菜送到了?”
    蔡寵答應,望著寶翔猶疑。蔡述搖頭。管家立刻將一描金盒子跪送到他手上。
    蔡述點了蠟燭,手背泛著雪光。他打開盒子,掃視蓋子上刻字。
    寶翔看到“張光祖……”等七八個名字,鋪著緞子的盒裏,竟是鮮血凝固後的人的器官。
    寶翔恍然大悟,這就是官員們的“喉頭三寸”。
    蔡述抬頭:“飛白,餓了不成?”
    他眼中毫無惡意,眼神捉摸不透。
    寶翔舔舔嘴唇:“好個開胃菜。敘之,我是餓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