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斯人獨,不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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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再想想,那念頭實在離譜。此刻應付人要緊,不能亂猜。
他不由笑了笑,和善問:“蘇韌見過兄台。兄台你……可是吏部的人?”
那青年微微搖頭。中秋已過,帝京寒氣日漸濃重,蘇韌都換上了新的夾衣,可青年依然穿著件半舊的綢月色單衫。藏書樓比別處冷,那消瘦青年的指甲全都凍得發白,背脊卻是筆直。
太平對青年嗬氣吐舌頭,還把兩隻前爪交叉做拱手狀。
它一向對生人氣勢洶洶,今日倒像改了性子。蘇韌叫:“太平,過來!”
太平不理,繼續纏著青年。直到青年把手放在它的頭頂,輕聲說:“去吧。”
太平甩頭,跑到蘇韌的腳邊趴著。蘇韌淡淡挑了挑眉。
青年旁若無人,掏出塊藍絹帕,細心的替他剛才翻閱那本書輕抹去灰塵。
他把書輕放回架子,回答:“我從前是吏部的人。今天,我想回來看看。”
他好像覺得沒有必要告訴蘇韌他的姓名。若是旁人,蘇韌會覺得受輕慢。但此人卻不同。
蘇韌心裏像生出一台石磨。對麵青年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逼得那台磨轉上一圈。蘇韌在背後捏緊拳,麵上倒是從容:“好。我編書目,你隨意看。有需要的可以問我。”
他下定決心,索性坐在桌前,不去理睬對方,隻專注著一筆一劃。
書樓裏可以聽見呼吸聲,馥鬱的桂香從閣樓每道縫隙裏鑽進來,攪得人心神難靜。
蘇韌筆尖有點顫抖,一個“定”字寫成了“安”。
這時,那青年走近了他,問:“今天吏部怎就你一個留下?”
他的聲音明晰,顯得年少。宛如冰川間的滴水。
蘇韌抬頭,正望見那人的臉。他的心,頓時靜了。
此人五官精致,可能是女媧補天手才做出來的玉石浮雕。他膚色清白,眉色淡黑,唇色如櫻,一切淡極。就像天地混沌後湧出的第一股泉水,雖然淡得可以隨時化去,卻能存在萬年。
他鼻尖微有點翹,瞳子要比常人大,好像永遠不知疲倦。
陽光下,黑亮瞳仁竟現出琉璃般半透明的藏青色,仿佛是煙雨晚晴天,行路人遙望到的遠山。
蘇韌心驚,一時語塞。青年注視他,並無表情。
絕代風華之人,原來如此。偌大的帝京,能有幾人配上絕代風華?
蘇韌捏捏筆杆,才低頭道:“大家都去蔡閣老府祝壽,總要留下人值班。我愛清靜,本不喜歡熱鬧。隨便如何都好的。”
青年說:“嗯,你跟我一樣,不喜歡熱鬧。今天京裏吵鬧的煩人,我才躲到吏部來的。吏部最清靜的,就是這書樓。老秋呢,他退休了?”
“不是的,他老了,可還在任職。尚書大人想找年輕人來幫手,就派了我。”蘇韌瞥了一眼青年。
青年環顧四周,道:“這裏是和從前不同。難為你收拾得幹淨……”
蘇韌即刻遞上話:“我本來就喜歡與書為伴。我家中無幾本藏書,讀書時都要問人家借。每看到那些不愛書的人,我真替書可惜。現在吏部書歸我來整理,我就盡心做點小事……”
青年好像是點了點頭。蘇韌說:“你許久不來吏部,看到花園裏新堆的假山麽?”
青年微微一哂:“是林康搞出來的吧?對那座‘壽’山,我隻想說一個字:醜!”
蘇韌不禁笑出聲,青年也開心笑了。第一眼見此人,覺得他孤寒,可他笑起來,極是清靈。
蘇韌眼前閃過出舊年的月色。他收斂了笑,觀察那個青年。
青年忽然問:“蘇韌,你是草頭蘇,韌勁的韌?你是什麽地方人,何時考入吏部的?”
他叫蘇韌兩字很自然,好像已熟悉他。
蘇韌說:“是的,就是那蘇韌。我是江蘇人,今年才入吏部的。”
青年眸中的藏青色澤,變成深月藍光芒,好像能錐刺人心。
他笑道:“江蘇人傑地靈,物產豐富。我向往多年了。你是南京人?”
“不……”蘇韌挺胸,注視他說:“是江蘇六合縣人,我原來是縣衙書吏。”
“六合。”青年音調柔和,盯著他問:“六合縣太爺,已伏法了吧?你知那邊怎麽一回事?”
蘇韌的喉頭有些幹澀,他盡量慢回答道:“我是新太爺推薦到京的。原縣令吩咐我,我就去抄抄寫寫。他的事出來,縣衙裏多數人都驚駭莫名。想不到他平時喝酒賞花,隻是假象……哎。連帶我們都丟了飯碗。我做過書吏,不能再參加科舉,就隻能到京裏謀事了……”
他發現那青年好像並不認真在聽他講,他眼光留在桌頭的紅線木偶上。
蘇韌停下。那青年眸子剔透,被光線變幻出海潮藍,深不可測。他拿起紅線木偶放在手心,問:“這是你哪裏買的?”
“啊……那是我娘子做的。”
青年笑笑:“有趣,你家娘子會做木偶啊?她跟誰學的?”
“我嶽父。他是製作販賣玩具的手藝人,過世已經好幾年了。”
青年闔上眼皮,握住木偶。
片刻後,他睜眼道:“我來猜猜,這位姑娘是紅線吧?”
“兄台的眼力高強。”
“紅線傳尾處有首詩歌,”他念道:“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別魂消百尺樓……”
他左手拍右手背:“蘇韌,我想不全了,你能接下去嗎?”
蘇韌想了想,才說:“是不是‘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
青年微笑道:“大概是,我有個習慣不好,愛看人寫出來,你不妨寫出來。”
他推過蘇韌登記圖書的卷本,將狼豪潤墨後送到蘇韌手上。
蘇韌隻能寫。他才寫兩個字,青年在他身旁帶著笑意說:“哪有寫傳奇詩歌,還用館閣體的人?你平時怎麽寫字,如今就怎麽寫。我念你寫。我說完,你就要寫完,不然就算你輸。”
他不給蘇韌思考,便開始抑揚頓挫的念。蘇韌揮毫,不知怎麽,他手心直冒冷汗。
他念完,蘇韌差不多寫好。蘇韌放下筆,在桌下把手心汗一抹。
那人折腰端詳詩歌。蘇韌笑了:“我沒有輸吧。”
蘇韌的柳體雖不到家,但對同齡人足可自傲。那人背對蘇韌,道:“你的字不錯,但是還不夠筆力。好像是風吹柳葉,隨風可去。大概……是你學書的年限短所至。”
蘇韌愣了一愣。更離奇的念頭,偏偏又浮出來了。他說:“我還在學。就是沒有工夫多練。”
那人轉身,岔開話題:“嗯,我好像聞到了什麽香味。蘇韌,你一定藏著美味吧?”
“啊……沒有。那是我的午飯。你……你要看看嗎?”蘇韌問。他不等青年回答,就殷勤打開飯盒。自從蘇韌到了總務處,午飯大有改善。不時能吃點肉,這季節還有冬筍飽口福。
今天的午飯,他就自己炒了個雪裏蕻冬筍。
青年微上翹的鼻尖移了分毫:“香。這季節吃這個嗎?”
蘇韌說:“我們都叫它雪裏蕻。配上春筍,可以解肺熱胃燥。”
“你講究吃?”青年的眼尾,同樣有一點上翹。他笑開了,神采欲飛。
蘇韌道:“見笑,我沒錢,隻能窮講究。我自己做的菜。要嚐嚐嗎?”
那人躊躇,少年般的靦腆。
蘇韌翻出碧色帕子包裹的竹木筷:“這雙我才用幾次,洗幹淨的。”
青年望著白如玉的筍片,碧綠的鹹菜,終於接過了筷子。
他過於鄭重,反而滑稽。蘇韌暗想:那荊軻從燕太子丹手裏接過寶劍,大概就是這樣子。
青年吃了半天,半閉眼:“嗯……好吃。”
“你喜歡?我們家常吃這個。雪裏蕻,名字就好。”
青年咀嚼完畢,說:“你知道嗎?雪裏蕻又□□不老。我眼裏,雪裏孤鴻,哪比□□不老?”
蘇韌隻覺肚子咕咕,太平流著哈喇。蘇韌忍著餓說:“鹹菜也有學問?”
“當然,學海無涯。凡事都有學問。鹹菜的學問,不可小視。我常看官員們誇誇其談,他們首先該學學怎麽吃鹹菜。”他說話幾乎不肯張開嘴。
蘇韌想:他大概是怕讓他看到他牙齒上沾鹹菜,便起身倒茶。
青年也不道謝,喝了幾口,走到痰盂邊吐掉。
這時,他從腰間掏出塊槐白色的小絲絹,對折再對折。
他先擦下巴,然後用每個角,擦了擦嘴上下左右,最後捏起中間蓋在嘴上,眼眸向他一轉:“我走了。你忙吧,蘇韌,不用送我了。你的字是什麽呢?”
蘇韌的五髒六肺,像是被重錘了一下。他心裏有幾個字,呼之欲出,他覺得天旋地轉。他心裏的那個磨,終於不用再動了,因為他突然力竭了。
萬萬不可能的事,就在眼前。他蘇嘉墨,一時難以理清因果。
他想了好幾次,勉強問:“嘉墨。兄台,你的名姓是什麽?”
他雖然震驚,但衡量再三,現在還不問對方名字,就等於承認剛才自己在演戲。
真的好戲,是不知道對方的台詞的,因此才會精彩。
青年卻像是沒有聽到,單衫一掃,瀟灑下樓。
蘇韌愣坐半日,苦笑一聲。是啊,雪裏孤鴻,驚鴻一瞥。不能比□□不老,萬古長青。
蘇韌抱著太平回家。吏部陽光燦爛,園中斑斕如錦。
他把太平拴好,令蘇甜來照看,吩咐姐弟別被咬到,要跟太平慢慢相處。
他推開門。譚香正坐在床沿,在狗叫聲裏抬頭:“你回來了?”
蘇韌見了她,先一陣發呆,坐下來,又一陣無聲的笑。
譚香被唬到了,躋著鞋子跑過來,手掌在他麵前晃晃:“阿墨,你得了失心瘋啊?”
蘇韌失神,又笑了一會兒,才說:“香。我今天遇到蔡閣老……”
譚香雖不問政事,但對於蔡閣老的大名,也知道。
她傻了傻,問:“你得罪了大奸臣?怪不得我眼皮跳。”
“我沒得罪他……不過。香……我覺得他……他好像就是小蚌殼啊。”
“啊?”譚香倒吸氣,她緩緩坐在地上,半天才擠出話來:“快逃!”
蘇韌苦笑:“逃哪裏?他不認出我,我們不用逃。他認出我,我們也不用逃。因為我們跑不掉。你別忘了,他家手裏說不定還存有我們倆的賣身契。”
譚香爬起來抓著蘇韌的腰帶:“阿墨,他……他為何是小蚌殼?那大白為何還活著?他是不是要來報仇……”
蘇韌被她一竄問題嗆住,他剛要回答。就聽蘇甜說:“爹爹,有人來找你。”
蘇韌腿腳顫抖,還是按住譚香的肩膀,走出門去。
隻見一個斯文的中年人在一頂轎子旁,雲錦襴衫,駝色方巾,手提籮筐。
蘇韌疑惑間,那人道:“吏部蘇韌?”
“正是。”
“我家主人說,讓我送些螃蟹來給你添彩。”
蘇韌瞅瞅,那些螃蟹都肥,是上等舊樓半兩銀子才能買來吃的。
“你家主人是……”
“主人說,請您看這封信。”
蘇韌打開金紅信箋,行書飄逸寫著:
“石頭,餘姓蔡名述,字敘之。今夜吃螃蟹,明日到內閣。”
蘇韌手裏的信箋差點沒有拿住。
“阿墨,阿墨?”譚香焦急地喊著,跟出門來。
蘇韌卻好像聽到好多年前,阿香在水邊叫他“石頭,石頭”。
不是冤家不聚頭。從前不是不報,現在時候到了。
他的故事的開端,應該從當年湖州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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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支持。
第一卷"上京篇"已完結。
大家怎會遇到?
石頭的出身如何?
阿香為何與石頭童婚?
蔡閣如何被叫做小蚌殼?
大白幸福並痛著的是什麽?
純真的孩子們能釀下怎樣災禍?
欲知以上謎團,請關注下卷《一湖舊月“童年篇”——紅英落盡青梅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