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同一屋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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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眉眼盈盈的好地方,浙省湖州,可以算一個。
    湖州城周圍,星羅棋布著富庶的村鎮。桃李村正在太湖岸邊,為往來客商必經之地。占了這個巧宗,桃李村裏十家倒有八家是靠旅客為生的。小小地界內,開了十幾個旅店。
    文人騷客吟詠:瀟灑太湖岸。不過,倘若在六月酷暑裏,背著一身重負,帶上個小孩,連續走幾個時辰,愣是神仙也瀟灑不起來。
    這年夏天,桃李村岸邊,來了個惹眼的漢子。他骨架罕見粗大,簡直可以算是個巨人。花白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顴骨老高,眼角下兩大把褶子紋,像是刀刻出來的。他身上背著一個“唐玄奘西域取經圖”裏古老式樣的窄高藤箱。想必是分量不輕,把巨人脊梁都壓彎了。
    他脖子裏拴著根繩,係著麵前獨輪小車。他把左臂藏在袖子裏,光靠右臂的力量推車,那小車咯吱咯吱壓著泥土,音調滑稽,倒像是沒牙的老太婆哼唱著山歌。
    獨輪車上,坐著個紅衣小女孩,正東張西望。她大約□□歲,草綠布條纏著黃毛辮子,身體圓滾滾,麵孔粉嫩。乍看和別人家貼的吉祥畫“年年有餘”裏麵的胖女孩,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不過,畫上女孩抱著條大魚,她懷裏抱著一隻竹籃。
    女孩撓了撓胳膊:“阿爹,蚊子又咬我了。”
    她剛缺了一個牙,說話有點漏風。
    她挽起袖子讓她爹瞧紅包。男人笑,眼角下的皺紋更加明顯了。
    他說:“譚香,你是新來的,蚊子就都欺負你。它們不喝血,可怎麽活命呢?”
    他雖人高馬大,麵像滄桑,可笑起來頗有點老小孩的問道。
    譚香給臂上紅包抹了口唾沫:“臭蚊子,等著我爹來捏死你們!”
    譚老爹哈哈大笑道:“有水的地方就有蚊子,你爹哪裏捏得完?”
    譚香那雙杏眼成了橄欖形,半開半閉,像隻在午後瞌睡才醒的小貓咪。
    她見她爹大汗淋漓,便放下籃子,撩起裙子下擺,給老爹扇風。
    譚老爹笑著搖頭:“乖乖,別扇了。等會兒你又出一身汗。別和去年似的再弄一身痱子。”
    譚香摸摸腦門,她今年沒有生痱子。這半月來行路,太陽曬得厲害,倒是長了幾個日癤頭,此刻火辣辣的疼。她媽早就死了,她爹是賣木偶的貨郎,每過兩三年就換個地方安家。
    日頭偏西,太湖邊垂柳,就像迎客的綠絲絛。湖麵波光粼粼,水心浩淼,宛如人心中的鄉愁。
    譚老爹環顧四周,問道:“阿香,我們在這裏留上幾天,怎麽樣?”
    譚香望著那些旅店的幌子,點了點頭。
    村口幾家旅店,有拉客的小夥計湊上來噓寒問暖,譚老爹隻不答應。
    他們不罷休,就來扯獨輪車,還有拉譚香的。譚香死抱著籃子,哇哇大叫:“不去!不去!”
    譚老爹忽然聲如響雷:“我自己會找!”一群小夥計嚇得四散。
    譚香等那些人走了,才問:“阿爹,咱們為啥不能住那些人的店?”
    譚老爹說:“越靠村頭的店,生意越好。價錢貴人雜。咱們不要。”
    說話間,獨輪車推到了桃李村的一個冷僻角落。半人高的野薔薇,繞著兩棵連枝的槐樹盛開。
    有家掉了漆的門麵,招牌“邊”字。
    譚老爹叫譚香下車,領著她往裏走。店裏客人不多,掌櫃的老頭暴著雙金魚眼,正打算盤。
    譚老爹說:“我想住店。”
    “幾天?”那人愛理不理的。
    “還沒定,先住著吧。”
    金魚眼一瞪,笑著露出個金牙:“那好……滿客,滿門,快來幫忙安頓。”
    滿客,滿門兩個小夥子都長著金魚眼,和掌櫃有幾分神似。
    譚香在櫃台邊好奇仰望著掌櫃的金牙:“爺爺,這是金子做的?”
    她不明白,為何有人要把牙齒弄個狗屎樣的金色。
    “是啊,真金。這小姑娘長得好福氣,以後說不定能當一品夫人呢。”掌櫃老婆拿著煙袋挪過來說。她臉無四兩肉,軀幹平如搓板,慘白臉上勻了好幾層粉。
    譚香吐了吐舌頭,問:“大媽,為什麽你臉那麽白的?”
    她心裏覺得掌櫃老婆活像個白骨精,但沒有說出來。
    她不喜歡這些人,無奈望著她爹,知道肯定要住這家店了,就抱著籃子走到院子裏。
    她聽到汪汪狗叫,向外探頭。
    薔薇叢旁邊,有個黝黑少年正捏著小黃狗的頭頸,把它像玩具似不停甩圈子。
    他自得其樂,冷不防拋下黃狗。小狗兩腿打顫,暈倒在地。黑少年叉腰,惡作劇大笑。
    譚香看著小狗的可憐相,忍不住說:“你這樣對狗,心眼太壞了!”
    少年止住笑,凸眼球一轉:“管你屁事?”
    譚香跑過去,把狗放到灌木叢裏,對少年“哼”了一聲。
    那少年生氣罵道:“好你個小胖妞!胖頭魚!你籃子裏什麽?讓我看看。”
    譚香扮個鬼臉:“你這塊黑炭,我不給不給就不給!”她說完,就向店裏跑。
    那少年腿比她長,幾步就糾住她。他想奪籃子,譚香咬牙不肯鬆手。
    少年氣勢洶洶:“我還不信我收拾不了一個小胖頭魚了。”他突然踢了譚香一腳。
    譚香啊呀一聲,少年搶了籃子。譚香扯住他衣襟,打他不過,便用牙齒咬他。
    那少年吃痛,將籃子朝空中一拋,把譚香推倒在泥地裏。
    籃子裏的木偶人滾了一地,少年笑道:“我當什麽玩意兒,原來是些不值錢的。”
    他得意洋洋揚長而去。譚香從泥地裏爬起來,方才撕扯間,她的紅裙子壞了。
    這條紅裙子是她和爹離開麗水縣的時候,待她極好的王嬸嬸送她的。洗了不退色。
    譚香氣憤至極,拉著裙子,便哭了起來。她哭了一會兒,模糊眼裏多了個小小身影。她以為還是那黑少年,就用盡力氣,把頭向他撞去。小孩果然倒地,譚香卻發覺弄錯了人。
    這小孩比黑少年矮小多了,隻比譚香高一點。
    他雖然麵黃肌瘦,但眉彎目秀,跟水上的荷花苞似清麗。
    他比譚香從前認識最好看的小朋友,還要好看幾分。
    譚香傻站著,男孩揉揉臀,起身說:“我幫你把木偶全揀起來,洗洗就幹淨了。”
    “我以為你是那塊黑炭呢。”
    男孩把木偶一個個放進籃子裏,說:“我看到你爹帶你來投宿……。黑炭是我們掌櫃的三少爺,你以後可別惹他。”他語氣特別柔和,說話間清澈眸子帶水光,還藏著絲笑意。
    譚香蹲下:“我才不怕他。我爹爹是英雄,他從前在戰場上殺了七七四十九個壞人頭的。”
    男孩展顏,思索片刻,問:“你爹左手怎麽回事?”
    “左手沒有指頭。打仗時候,全凍壞了。”譚香經常聽譚老爹說那段故事,對此深信不疑。
    男孩點點頭,瞟著譚香的衣裳:“你裙子破了。”
    “嗯……”譚香掉了幾顆淚珠。
    男孩勸說:“別哭別哭。反正你一直在長,舊裙子總要壞。杏花姐回來,我求她給你補補吧。”
    大熱天裏,男孩穿著件遮不住手臂的厚棉襖,領上沾有幾塊觸目的油跡。
    譚香納悶:“穿那麽多,你會熱死的。”
    男孩臉一紅,低聲答:“我不熱。”
    他雖然那麽說,可衣襟卻被他扯開,白皙胸口上還有層針尖紅粟樣的疹子。
    譚香用袖子擦幹眼淚:“你也長痱子?我去年也長,癢死了。”
    男孩說:“還好,就是晚上癢些。我幹完活,吹會兒風就好了。”
    譚香舔了舔舌頭,要說話。就聽到裏麵有女人尖聲喊道:“石頭,小鬼死哪裏去了?石頭!”
    “太太,我來了!”男孩不等女人喊第三聲,就朝店內飛奔而去。
    這漂亮和氣的,夏天穿棉襖的小男孩,叫作石頭。譚香一聽就記住。
    譚老爹被安排在樓上一間廂房。對門是個上了年紀的米販子,他常住邊家。
    大概他一個人寂寞,拉著飯後的譚老爹和他下象棋。米販子捏著棋子的時候,閑話不少,說邊掌櫃原是放貸人的夥計,後來掙了錢,就開了店,娶了個小他二十歲的媳婦。那女人嫁過來就沒個好臉色,常年頭疼犯肝氣。掌櫃見了她膏藥般服帖。
    譚香不想聽老米販子嘮叨,打開窗戶,瞧著樓下的院子。
    燈火亮堂,石頭在院子裏忙前忙後,沒有個停。入夜,外間有群年輕客人喝酒賭錢,石頭端著盤子伺候。等到那群人消停些,他拿切碎的青菜喂雞。
    剛喂完,後房有嬰兒哭鬧。石頭衝進去,背著個嬰兒出來。他輕晃著嬰孩,慢慢轉圈子。
    掌櫃老婆不知罵罵咧咧什麽。掌櫃沉著臉到了院中,看了眼嬰兒,對石頭道:“你成天就知道偷懶,方才小孩怎麽又哭了?”
    石頭並不辯解,隻低頭說:“老爺,是我的錯。”
    掌櫃冷笑,大聲道:“你可別光說不記。下次你再讓老板娘生氣,我就不客氣了。”
    石頭微笑:“老爺,小少爺才睡著。”
    掌櫃金魚眼一翻:“他睡,你就可以趁機閑著?老太太的藥呢?□□養的野種,就是特別賤。我但凡不提醒,你就都不做。當初我怎麽會收留你這麽個野種呢?人真是不能好心的……”
    他說完,搖著頭離開,好像為自己的善心,萬分的不值。
    石頭腦袋垂到胸口,等掌櫃走遠,他才鬆開拳頭,漆黑眸子,泛著淚光。
    譚香叫了一聲:“石頭!”
    她忽然覺得石頭很孤單,想跟他打聲招呼,讓他上樓來玩會兒。
    石頭抬起頭,譚香招手。他頭一低,並不理她,快步走開。
    譚香氣悶。她認為金魚眼掌櫃有黑炭那樣的兒子,肯定不是好人。而白骨精女人,大概有事沒事都會罵人,所以才那麽瘦。
    錯又不在石頭。可他們罵的醜死了。石頭為何要給這樣的人家當仆人?
    譚香坐席子上發呆。譚老爹對米販子說:“邊掌櫃罵誰呢?”
    米販殺得紅光滿麵,笑道:“還有誰?小仆人石頭唄。邊掌櫃極小氣,從沒有一個夥計用長的。以前給人家定下的工錢,他雞毛蒜皮的找茬,每天給扣,月底夥計還要倒欠他的錢呢,如今他用了兩個大兒子照顧店裏,正好省花銷。一年前,有人介紹石頭來這裏,那孩子不要工錢,隻給口飯吃。他才答應了。掌櫃的老娘有病在床,小兒子不滿周歲,老婆又是個難纏的。我看小石頭雖然缺吃少穿,做事比大人還多呢。可是,他們三天兩頭還是對那孩子打罵,,我們看了都替邊家人寒磣。”
    譚老爹放下棋子說:“那孩子,臉蛋長得好標致。他爹娘都死了不成?”
    譚香湊在老爹邊上聽。米販子瞅了眼譚香,咳嗽幾聲,說:“那孩子和他娘,是五六年前流落到附近斷橋村來的。誰也不曉得他爹是誰。他娘大概曾是個美人,可惜瘋了。她有時清醒,有時糊塗。發瘋的時候,能冬天裸著身子在河水裏拚命洗自己,還會把石頭打得滿臉是血。清醒的時候,她就等在村門口,拉個把男人到她家的草屋裏去……,好維持母子糊口……。一年多年,他娘得了髒病,斷橋村有個老尼姑收留了她。可石頭跟著在尼姑庵吃閑飯,就說不過去。正好,邊掌櫃托人在附近找仆人,他就來了。他說自己十三歲,你信麽?我看他最多十一二歲。”
    譚香張大眼睛,似懂非懂。譚老爹拍了拍她,歎口氣說:“這孩子倒是怪可憐的。”
    “是啊,有這樣的娘,孩子能不跟著瘋,也不錯了。這種女人,大概自己都不知孩子的爹是哪一個,造孽啊。石頭要是生在好人家,湖州城的少爺們誰能比得上他?可說來也怪,這孩子就是天生的乖巧勤快,來往邊家店的人,心裏都喜歡他。譬如村裏賣唱的杏花姐兒,就特別疼他。她總說自己和石頭的娘差不多,所以在桃李村,她和石頭算是親人。”
    譚香眼淚汪汪,她靠緊爹。生怕爹也會變瘋得病,那自己怎麽辦呢?
    譚老爹攥著譚香的手,沉默著,半晌再歎口氣。
    臨睡前,譚香告訴他:“阿爹,石頭跟我一樣,長了好多痱子。他方才在門口,幫我撿木偶呢。”
    第二日,譚老爹讓譚香在店裏玩耍,他到附近村子去賣些木偶。
    譚香去樓下找石頭,找了一圈都不見人影。她喪氣回到屋子,卻見石頭正光著上身,跪在地板上擦洗。他的前胸後背,一片片痱子,有些地方被抓破了,異常醜陋。
    譚香木屐吧唧吧唧,差點滑倒。石頭驚呼一聲,笑了,好像他許久之前就認識她了。
    “你叫阿香啊?”石頭問。
    譚香驚奇,他怎麽知道的?石頭猜透她的心思,道:“我聽你爹喊你的。”
    他擦地板十分仔細,連地板縫隙都用指頭套著抹布伸進去擦。
    譚香跟在他後邊:“石頭哥哥,我幫你好不好?”
    石頭眼睛眯成縫,搖頭:“我擦完樓上,還有樓下。你去玩吧,不然我做不完又要挨罵。”
    譚香不服氣:“我幫你換水。”她用足吃奶的力氣,才搬動水桶。
    石頭見她沮喪,黑眼珠盯著她說:“其實你不必換水桶裏的水啦。桶裏有塊抹布,你拿來給我,再把我手裏這塊髒的,拿到井旁洗洗就好。”
    譚香看他的臉上有副正經八百的神氣,似乎讓她參與擦地板,就是莫大的光榮。她也很高興。
    她一口氣跑下樓,浣洗抹布,跑回屋子,卻見石頭身旁,多了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有顆虎牙,算不上美,聲音卻如泉水:“……我看到你娘……還跟她說了你在這裏,想念著她。她好像沒聽……我就把你給我的那些銅板都放她手邊了。”
    “謝謝你,杏花姐。”石頭說,他看譚香在門邊,就說:“姐,阿香的裙子被扯壞了,你幫著縫補下行麽?”
    杏花爽快答應。她回頭對譚香笑,十足溫柔和善,譚香忽然生氣。
    她丟下抹布,一句話不說。在屋子角落裏玩木偶。她把木偶排成一對一對,像個小小的兵陣。
    石頭和杏花相視一笑。
    杏花吞吞吐吐說:“石頭,我覺得……那個無錫客人雖然窮……人還不錯。我想我這樣的……還是早點嫁人算了。其實……其實,明天,我就要去無錫了……你來……”
    石頭放下抹布,像是吃驚,不過還是跟她出門。譚香悄悄跟著,躲在門板後頭偷看。
    半是昏暗的走廊裏。杏花拿出個紙包,裏麵有兩件小衣裳。
    “石頭,這是給你做的,我扯了尺藍夏布。我一直想給你做……但是前些日子我生意不好……。那棉襖就別穿了。還有這件,是我一件舊衣服改的。我隻有三件薄衣服,這件最不花哨的。上麵雖然有點萱草紋,但是你還小,穿了沒人取笑的。”
    石頭捧著衣服,光點頭不說話。
    杏花從懷裏掏出一吊錢,塞到紙包裏,哽咽說:“石頭,我走了……就剩下你。這點錢你留著以備萬一。萬一……萬一這裏呆不下去,你就跑吧……世上何處沒有一口飯吃?好死不如籟活,你那樣聰明,我不信你以後沒法子。”
    “嗯……”石頭答應。
    譚香聽著囑咐,鼻子酸了,她想自己死去的娘要是活著,就會如此叮囑自己。
    不過石頭沒有哭,他的眼睛閃亮。
    “我走了……石頭,長了痱子別亂抓……會破相的。哎,石頭,你要是肯服軟就好了。你知這家的老板娘為何老看不慣你,她說你無論如何被打罵,從沒哭過一次。她恨你不肯服軟,才這樣找你茬……。”
    石頭隻微微一笑,他捏著杏花的手:“姐,你一路保重。”
    他抱了抱杏花。就拿著紙包,轉身回到屋裏,繼續專心擦地板。
    譚香正在尋思怎麽和他說話,譚老爹背著個大西瓜回來了。
    “阿香,好大的西瓜。我半路上遇到個瓜販,就買了。石頭跟我們一起吃!”
    石頭搖頭而笑:“譚大爺,我還要做活。”
    譚老爹說:“那你擦完了就過來,我跟你老板娘說好了,讓你在我這裏半天。”
    譚香高興,爹就是知道自己的心思。
    午後,譚老爹切開西瓜,大家一起吃。石頭話不多,他丟下的西瓜皮沒有剩下一點紅壤。
    吃完西瓜,譚老爹把西瓜皮都收集起來。滿客跑來說:“老爹,洗澡水備好了。”
    譚老爹讓石頭和譚香等他。兩盞茶功夫,他上來,對石頭撇嘴:“跟我來。”
    孩子們跟著他來到另一間屋子,譚老爹對石頭說:“孩子,這裏麵是西瓜皮煮的水,你洗吧。我給你買了痱子藥,你洗完了,我來替你擦。棉襖夏天穿不得,我死去的老婆有幾件舊衣,我讓你替你改了。”
    石頭一怔,忙說:“多謝老爹,但我已經有了衣服……今天……杏花姐跟我告別時送的。”
    譚老爹把譚香拉出去,關上門說:“那你好好洗吧。”
    譚老爹拿出一把刀,坐在門口雕起偶人來。譚香躡手躡腳的走入屋子。
    她靠在大澡盆邊上,輕喊了一聲:“石頭。”
    石頭從澡盆裏伸出埋在水中的頭,滿臉濕漉漉的。霧氣氤氳裏,他笑道:“你做什麽?”
    “我陪你說話。”譚香說。
    石頭沉默。
    譚香說:“我娘死了,就剩下我和爹。我爹脾氣大,對我就好。你不想你娘?”
    “想……每天都想。你……”石頭頓了頓:“我看到三少爺欺負你的時候,正在槐樹上坐著。我娘說我是落日的時候出生的。我每天這時都看看落日,心裏就想想她。我娘……她……”
    石頭笑了笑,沒說完。譚香一陣沒來由的悲哀。
    阿爹說:玉在石頭裏的時候,隻能算石頭。她所看到這塊石頭,是玉還是石頭?
    夜裏,有人在附近旅社裏彈奏月琴,唱著走調的掛枝兒。販夫走卒們在前堂笑鬧鼎沸。蚊香繚繞在旅店裏。住在馬棚後草房內的石頭,因為上了藥,身上清涼一片,他藏好錢,安心睡了覺。
    他還不知道,第二天,便是改變命運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