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死的螢火蟲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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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老爹杵在一旁,搓搓大掌,沒來由地歎口氣。
    譚香喊了聲:“石頭?”
    不過兩天的工夫,她倒覺得石頭是自家人,他去哪裏,做什麽,都該給她和爹爹一個交代。
    石頭對他娘耳語,牽著她起來。風鼓進石頭娘褪色的裙子,她露出雙光腳,腳指甲縫裏嵌著黑泥。
    石頭說:“阿香,老爹,我跟娘回庵裏了……”
    他低著頭,好像在看路,話音裏卻帶著鉤子。譚香張嘴等他下文,卻再也沒有別的話了。
    石頭娘木木跟著他,跟戲文裏被魔障的媳婦一個模樣。
    譚老爹倒是喊了一聲:“孩子,我們且要留幾天呢。你有空來瞧阿香。”
    石頭答應,譚香揮揮胳膊。夕陽裏石頭娘纖瘦身影,好像廢園裏楊柳,染著衰敗之氣。
    譚香捏緊了老爹手,學著他歎口氣。
    譚老爹父女在斷橋村租了間屋子,就算安了一個家。
    譚香眼巴巴在家等,總不見石頭來找他們。
    她耐不住,趁譚老爹去鄰村吆喝的時候,一路問人,尋到尼姑庵。
    斷橋村的尼姑庵,也就是幾間舊房子。大暑天麻雀噪晴,兩個小尼姑嘰嘰呱呱拌嘴。
    一個說:“你有本事還俗到大杭州城去當闊太太啊!”
    另一個說:“你別看扁人,前幾天一個揚州來的算命先生還誇我滿臉福相呢。”
    “揚州來的算命先生?我怎沒聽你提起……?吹牛!”
    “真的!不過那人在庵裏轉悠好久,問長問短。我疑心他是賊,打發他走了。”
    譚香問:“姐姐,石頭呢?”小尼姑隨手一指。
    譚香踮腳朝庵堂裏望,灰泥塑的彌勒袒胸露乳,哈哈而笑。
    一個老尼姑口稱“罪過,罪過”,從彌勒背後轉出來。
    譚香鑽到簾幕後麵,才沒被老尼看到。她朝裏走,一線陽光籠罩,石頭跟他娘坐地上。
    石頭娘病懨懨背靠佛龕。石頭趴在地上,替她剪腳指甲。
    譚香“呼呼”吹了幾下風。石頭聞聲抬頭,眸子亮極了:“阿香?”
    譚香歪頭:“是我。你怎不來找我玩啊?我怕你不知道我住在哪裏,專門來告訴你。”
    石頭溫和笑了,沒回答。他娘突掉轉頭,盯著譚香,張嘴一笑,牙齒稀疏發黃。
    譚香往後麵一縮。石頭忙說:“別怕。”
    他跟娘嘀咕了幾聲,他娘收了笑。石頭給她剪完指甲,跑到譚香身邊,領她到外頭說話。
    “你爹爹打算在這裏留多久?”石頭問。
    “不知道呢。我想多久都行。你呢?你喜歡這裏的老尼姑和小尼姑嗎?”
    石頭搖頭:“尼姑們因我是男孩,要趕我走。可我娘……。我家草屋壞了,修修也要一百多文。我想走,沒想好去哪……。我對湖州受夠了……。娘的病好些,可腦子還不清楚。聽說這病針灸能治……熱天走遠路的話,我怕她累了就發作……”
    譚香仔細聽著。她覺得石頭想的和其他孩子不一樣。
    她尋思半天,幹脆說:“去我家吧。我家兩間房,一間你們住。爹爹會答應的。”
    石頭紅了臉,揀了些彌勒麵前小碟內的燭油,捏來捏去。轉眼捏成一朵花,塞在譚香手裏。
    “你去不去?”譚香追問。
    石頭臉發白,推推譚香的肩膀,說:“我送你走吧。”
    老尼姑在庵前不斷的念“罪過,罪過”,念的譚香心煩。
    她不禁轉著杏子眼,嘟著嘴跨出了空門。出來了,她才抱怨:“老尼姑好像罵我們呢。”
    石頭笑折了根狗尾巴草,掃掃她的辮梢:“世上人人有罪,所以也等於人人沒罪過。”
    譚香點頭,捏著那朵蠟燭花,分辨不出花的形狀。
    “這花叫曼陀羅,我看到經書上畫著的。花好看,就是有毒。”
    譚香手一鬆,花掉在地上。樹上一陣口哨。接著有人朝他們丟了塊泥巴。
    “小王八來了!快看,小王八勾搭上胖頭魚啦!”
    孩子們的取笑聲此起彼伏。是群村童騎著夾道的大樹上,跟著領頭的一個勁起哄。
    譚香氣得叉腰,打算將泥巴丟回樹上。石頭縮著肩膀,隻顧把她往前推。
    “你就聽他們罵?”譚香跺腳,忿忿的。
    石頭眨眼:“他們鬧著玩,不當真。”
    小樹枝,泥巴,不斷朝他們而來,石頭拖著譚香奔跑起來。譚香腳下打滑,還立著頭,啐那些孩子。他們到路口,迎麵遇到幾個敲著鑼的衙役。好事的村民正圍著官差問長問短。
    原來是縣衙通告各處,禁止聚眾賭博。新近半年,幾個村聚賭出了些糾紛,惹得縣官頭疼,索性下令禁止。
    村民不以為然道:“賭這事行了千年,怎麽能禁?”
    衙役說:“禁不禁得了,不歸我們管。我們隻按上麵吩咐傳令。朝廷近期要派欽差老爺到浙江來。我們湖州民風淳厚,千萬別出岔子丟臉,落在別的州府後頭。縣太爺這回是下了決心,昨夜把姨太太的麻將也燒了。如今,凡是向縣衙舉報聚眾賭博者,都會獎勵一吊錢。”
    村民嘖嘖歎息。石頭眸子忽然一轉。
    譚香已望見自家籬笆:“我就住在這裏。”
    石頭點頭,瞧著不遠處的太湖沉吟半晌,才道:“好。七天後,我請你到岸邊吃烤魚。”
    他並不進去坐,隻把狗尾巴草夾在竹籬笆上,就一溜煙跑了。
    譚香正要進屋,遠遠發現在石頭背影之前,橫出來七八個小人影。
    她方才被挑釁,心裏還窩著火。明白那群孩子是要找石頭的茬,就更氣不平。
    她在屋裏跳腳亂翻,想找家夥助威。鍋子太沉,她抱不動。木偶都是圓圓小小的,也沒啥用。
    忽瞥見灶台上掛著把明晃晃的菜刀。她抓起菜刀,衝出屋子。
    幾個村童正推搡石頭,沒料到小譚香揮舞菜刀,像個肉丸子似的一路喊叫著奔來,全被唬了一跳。領頭的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小胖子這回像是動真格了……”
    大家聽話,一哄而散。譚香跑到點,喘氣如得肺病的牛犢,實在揮不動菜刀了。
    石頭注視她發愣。
    譚香道:“石頭……我……”
    石頭撲哧一笑:“下次你拿掃帚,既能開打,又不重。”
    譚香聽進去,下一次她見到那些村童,就用了掃帚。
    沒幾天,孩子們都知道譚家的“胖頭魚”不是好惹的。就算是孩子,也知道柿子要揀軟的捏。可是,小譚香並不好欺負,譚老爹又是那麽個身板的巨人。漸漸的,便是頑劣村童,看到譚香,就扭頭先跑了。
    石頭說請譚香吃烤魚,倒不是瞎話。
    七天之後,他走了老遠路回村。懷裏真揣了不少買來的佐料吃食。譚香高高興興地跟著他一起去吃烤魚。
    那天晚上,譚老爹回家路上聽說有好幾家旅社被縣衙封了,還有幾個人吃了板子。邊掌櫃家父子,便在其中,像是有人告發了他們。桃李村人都懷疑是曾和邊家有過節的譚老爹。
    他走到湖邊,見譚香和石頭兩個孩子蹲在一堆火旁聊天。
    譚香樂嗬嗬。石頭用樹枝挖洞,將他倆吃完的魚骨頭等雜物,全都埋到土裏。
    他的眼睛清亮,那笑容正合他的年齡,不算老成,也不算天真。
    譚香發現了老爹,拍手道:“爹爹!”
    譚老爹笑了笑:“好孩子,先回家。爹給你弄好的洗澡水了。”
    他拍了石頭背脊一巴掌,石頭晃動下才站穩。碎花衣服裏,有錢幣的聲響。
    譚老爹並未提起邊掌櫃,拉著石頭的手,道:“你這孩子,倒是雙靈巧手,想過以後做什麽營生?”
    石頭閉著嘴巴,淺淺微笑。譚香在屋內大約在玩水,水聲嘩嘩。
    譚老爹剛開口,就見石頭偏頭張望。
    籬笆的那邊,多出來四個人。為首人賠笑問道:“請問您是不是譚老爹?”
    “是我。”譚老爹靠著籬笆,把石頭拉到身邊。
    四個人齊刷刷跪下,為首的人磕頭道:“譚老爺,我們可找到您了。”
    “在下除了女兒,別無親戚,你們怕是找錯了人吧。”
    為首的嗓門不高,倒是個滴水不漏的。
    “老爺容小的報清來曆,我等是杭州來的。錢塘幫首領山九山大爺,差小的們來接您回杭州去享福。您也不必推托,數日之前,您在桃李村邊家店顯露絕跡,消息即刻傳到幫中,山大爺斷定是您再現江湖,極想與您重敘當年舊情。”
    石頭瞧了眼譚老爹。錢塘幫的勢力已遍布浙江,就是孩子們也知道山九大名。
    譚老爹的賭博絕技,果然太顯眼,隻不曉得他是如何跟杭州的大人物攀上交情的。
    譚老爹朗笑數聲,巍然不動:“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山九那小皮猴子,如今也當上老大了。不過,我與他沒多大交情。當年並未共患難,如今也不會去享福。多謝他好意,恕我不領情。”
    這時,太湖上有笑聲傳來。石頭和譚老爹發現,湖岸多了一條舟,舟上亮著盞燈。
    船頭站著一個矮小的人。他披著一套式樣奇特的硬綢衣,活象套隻龜殼,頭上還戴著頂綠色的軟帽子。他拿了隻金喇叭,聲音傳來,清晰入耳。
    “老譚,什麽猴子,老虎的,我不愛聽。大哥死了,你走了,我不得不混下去吧。”
    譚老爹先是呆立,久久才笑:“好大的麵子,我能得到山大王山九爺親自迎接。”
    “嗬嗬,你一向有麵子。不過,我之所以能做到最大,也是必然。”
    “喔?”
    那山九笑著跳上岸:“因為,我最不要臉。”
    石頭眼波微動,帶著一點笑影。
    山大爺的綠帽子底下,是一張微黃無須的圓臉。近看頗像隻大枇杷。
    因為身材矮小,山九雖一把年紀,仍行動迅捷,顯出老跳蚤樣的輕靈。
    譚老爹低頭瞅他說:“這世道,不要臉才好,能活得開心長久。”
    山九仰頭,綠帽子差點滑落。
    他轉而看石頭,笑道:“小朋友好相貌,不錯不錯。是不是譚哥的幹兒子啊?”
    石頭搖頭。他倒不怕生,麵上笑影更濃。
    山九對譚老爹說:“這孩子當你女婿倒不錯。如今好女婿難找,好兒子難求。凡是看到一個苗子,就該馬上拉到田裏來種。我在杭州新認了個兒子,跟我長得賽過親生父子。”
    譚老爹不客氣道:“鬼才信世上還有跟你同一幅猴子相的孩子。”
    山九道:“像不像,你去了杭州便知。譚哥,大哥死了那麽多年,大嫂還常念叨你。你到我錢塘幫去住上幾天,難道能少根汗毛?”
    “我好些年不見大嫂了。你這猴子,不會還糾纏著大嫂吧?”
    山九正色道:“你還不知道大嫂的脾氣,我敢糾纏她?不過幫裏多虧大嫂還常操心著。”
    譚老爹用沒有指頭那隻手掌撫撫山九,山九盯著他問:“譚哥,你去不去杭州?”
    譚老爹瞥了眼石頭:“大哥十年忌日,我原就打算去。不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橋。”
    山九哈哈幾聲。因為他的小鼻子小眼,哈哈打得倒像噴嚏。
    他提議說:“有的話當著孩子不好講,你我到船上去說吧。”
    譚老爹也不拒絕,大踏步跟著他去。
    石頭目光流轉,駐在山九坐的那條船上。船篷鍍金,蕩漾在微波之上,好像是他夢中的第一條舟,讓他不禁神往。
    “爹爹呢?”譚香打開了窗子。石頭指了指那條船。譚香好奇跟到他身邊。她的頭發透出股皂莢味道,隻穿件半臂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胖,才換上衣服就微濕了。
    “爹爹去那船上做什麽?”譚香拖著木屐也要去,卻被石頭拉住了。
    她聞到石頭口中一股魚香味,不禁開了笑臉。石頭也笑,眼角餘光瞟著船幫。
    許久,譚老爹出了船艙。那船毫無留戀的劃走了。
    他對孩子們晃晃手,嶙峋麵頰留著點感慨。
    “石頭,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庵中去吧。”他不由分說地撥了撥石頭。孩子欣然從命。
    不過十歲出頭,這孩子就好像能讀懂人心。他並不問老爹山九那茬子事,隻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瓶中的螢火如金色的花,照亮了黑夜裏的路。
    此時若從高處俯瞰,斷橋村的百家燈火,也像是一群散落在人間湖邊的螢。眾人在苦欣中守著小小的光明,在溫煦的夜風裏,扇著點點的溫情。
    到了斷橋,譚老爹踩著什麽,彎腰時被石頭扶住。
    “老爹,謝謝你。我一個人能走。”石頭說。
    老爹皺紋加深了,問:“你……你偷偷去縣衙上告發了邊掌櫃,弄來的賞錢請我家阿香吃魚了吧?”
    石頭隻晃了晃手裏瓶子,蟲子抖亂如舞。他清澈的眸子,像倒影著明星。
    譚老爹沒有再問。他不知孩子是如何能抓住把柄給縣衙的,也不知縣官如何就相信他。
    也許是因為他那黑白分明的瞳子?
    邊家並非好人,石頭臨走還被克扣了一吊錢。邊家隻沒想到那麽快便還給了他。
    瓜田裏小蟾蜍跳過石頭腳背,淺綠色的柔蔓碰到他的腳根。
    石頭點了點頭:“老爹,若他家因為禁令就收了賭局,今天我就會被縣官責打的。”
    確實,譚老爹想:這孩子不過賭了一次。
    他曾經賭過無數次……。他移開目光,問:“石頭,你知道我這隻手怎麽斷的指頭?”
    石頭頓了頓,回答:“聽阿香說是老爹在戰場上殺敵,受了傷。”
    譚老爹坐在橋墩,緩緩告訴石頭:“那是我扯謊。我從未上過戰場。我本來是個手藝人,多年前遇到兩個人。一個是段大,一個就是山九……。跟著他們,我學會了賭。我發覺賭博來錢要容易得多,就不再做木工了。日積月累,我的賭技神乎其神,江湖上給我一個‘點金指’的稱號。我每天隻想要賭,開始還會患得患失,可因為老贏,後來就根本不再去想賭局之外的事情了。我們混到杭州,段大哥開賭坊,山九拉客,我就充作客人在內常駐。那些年,我眼看著一個個高手瘋迷成魔,一個個財主傾家蕩產。可我沒心肝,連眼皮都不眨。我想,輸的人就是活該。我從不想到自己有天輸掉,也會和他們一樣慘。我年過四十,娶了一個江北逃難來的姑娘。她長得雖胖,可笑起來眼睛裏能開花。這時候,我除了賭,還常會想想家裏的她。一年,我遇到了一個客人。他是個西域人,沒有名字。我輕而易舉贏了他。第二年,他又在同一天出現了。我還是贏了他。他一直輸,可每年來。直到阿香出生的那一天……”
    譚老爹深深吸了口氣,麵上紋路跟著身子顫動。石頭放下了螢火蟲瓶:“老爹……?”
    譚老爹用手揉搓了下臉麵:“我終於輸給了。他說自己為了報複,花了五年,因此讓我還給他五根手指。就在同一天,我們的賭場遭到了對手的襲擊。大哥命喪黃泉……譚香的娘……也因為驚悸死了……唉,這事我從未告訴過阿香,可我就想跟你說說。”
    石頭聽得認真,眼中湧出淚花。譚老爹隻覺心口一鬆。
    石頭握住了老爹的那隻完整的大手,說:“老爹,我會保密的。我要好好想你跟我說的話。告訴了我,你就不必想過去了。我娘有太多的話,就是不肯告訴我……要是她肯說……也就不會那樣子苦……”
    “石頭,你想找你爹嗎?”
    石頭壓低聲說:“老爹,我倒是想,可哪裏能找到?他真來的一天,恐怕也太遲了。”
    他站起來拍拍衣裳:“呀,我真要走了,娘還在庵裏等我。”
    他對譚老爹鞠了半躬,飛快跑了。譚老爹摸摸斷指的肉突,發現眼前的夜空淨了幾層。
    深夜裏起了大風,譚香打著呼嚕。譚老爹想到和山九的對話,睡得不沉。
    村落裏起了一陣隱隱的喧嘩。好像滿村的人都在齊聲竊竊私語,偏無一人敢大聲的。
    村頭那家的狗在咆哮風裏汪汪不停。
    老爹起身,依稀聽見有兒童的喊聲。那聲音脆如琉璃,被風打碎了不成氣。
    他坐了半晌,譚香猛爬起來,揉眼說:“爹,石頭喊我去吃魚呢。”
    譚老爹當她做夢,才要回話。
    籬笆外起了咚咚的拐杖聲,有蒼老的聲音叫:“譚老爹,譚丫頭?”
    譚老爹箭似出門,認出是尼姑庵的老尼姑。小尼姑們提著燈籠在她背後,臉色發綠。
    “師太,什麽事?”
    “罪過,罪過!”老尼姑抖著下擺,敲擊拐杖。
    小尼姑說:“石頭娘不見了,石頭說去找,也不見了。師傅不放心,來問問你家女孩見著他麽?”
    譚香鑽出窗子:“啊?石頭在哪兒?”
    老尼道:“沒見到?罪過啊罪過。石頭娘一直有瘋病,石頭回來看護,就好些。今日午後,貧尼正在念經,就見她坐在庵門前,跟一個男人說話。你們也知道她從前幹什麽營生……我一氣之下,就罵了她幾聲,趕走那個男人。她麵帶愁容,念叨著‘我要去……我要去……’,貧尼也沒在意。晚上,她就不見了……”
    譚老爹變了臉色道:“男人難道是她認得的?師太,不勞你們女人,我這就尋幾個鄉親去找。”
    小尼姑說:“石頭娘非但跑了,連他家唯一值錢的小木箱都跟著她一塊不見了。那個男人我倒是見過。是個揚州來的算命先生,前些日子來過庵中的……”
    譚老爹穿好鞋子,取了一個火把,吩咐譚香說:“乖乖,你在家,若石頭來了你留住他。”
    譚香眼淚汪汪的應著。她因為沒有娘,知道一個孩子找不到娘,就會心慌。
    她坐在屋裏胡思亂想,草屋周圍仿佛鬼怪疊出。
    她然疑心起今晚見過那條金色的船來。石頭是坐上那條船了嗎?
    她推開門,向湖邊跑去。月色之中,她找到一團金黃色光芒。
    那是……她聽到自己腳下青草折斷沙沙響。果然是石頭的螢火蟲瓶。
    “石頭?石頭?你在哪裏?”她惶惑至極,扯著喉嚨叫起來。
    她再向前走,用螢火蟲瓶一照。看到了雙孩子的草鞋。
    前麵就是黑暗的湖。再也沒路了。她又叫:“石頭,石頭?”
    楊柳微搖,讓她想到吊死鬼還魂。慘白月亮沉在湖中央,像是溺亡的浮屍。
    石頭呢?石頭死了嗎?譚香尖叫著跑到水中:“石頭,石頭?”
    她腳下一滑,被快圓石滑入水中,不小心喝了好幾口水。
    她掙紮著咳嗽起來,哭喊道:“石頭,石頭?”
    她向著月光的所在遊去,不斷地喊著石頭。
    她學遊水的時候,阿爹說過,沒人能在水麵下許久的。那麽……石頭死了?
    她手中的螢火蟲瓶子脫開了,浮在水麵上,不一會兒進了水,沉了下去。
    譚香想去抓瓶子,可沒力氣。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恐怖,忘記了石頭,隻想返回到岸上。
    就在這時,水底下有人托了她一把。她驚呼一聲,石頭的臉浮出了水麵。
    他領著她拚命劃水,逃脫水底的磁力。譚香兩腳重的下沉,可是終究被他帶回岸上。
    她倒在石頭的大腿上咳嗽。石頭眼睛發直,愣愣看著水麵。
    “……石頭,你怎麽啦?你娘呢……?”
    “我找不到她。我看到……箱子在水下麵。”
    譚香沒有聽懂。老爹的火把,尼姑的燈籠,離他們近了。
    譚老爹奔過來,抱著石頭:“孩子!孩子?”
    孩子的臉上,滿是迷惘。他幽幽重複那兩句話。他找不到他娘了……可箱子在水下。
    老尼姑念叨:“罪過罪過。”
    那女子為何在這樣的夜晚跳入水中?沒有人知道答案。
    譚老爹希望石頭能哭,但他就是不哭,他隻是從懷裏拿出一個盛水的瓶子,將濕了的螢火蟲倒在湖畔草上。譚香抱著石頭不停打戰。許久,他拍了拍她。
    “石頭,我怕你死了。”譚香說。
    “我不會死。我一直會活下去。”石頭用她才聽見的聲音說。
    那些螢火蟲在草中重飛起來。就像孩童們的眼睛。
    三天之後,人們在鄰村的湖灘邊發現一具女屍。天熱,屍體爛了,惡臭撲鼻。
    尼姑領著石頭去認屍,那衣服就是石頭娘的。石頭磕頭,無聲嗚咽。
    譚老爹幫著那孩子將女人埋在村後的林中,陪著他坐到傍晚。
    “老爹,我想走。”石頭對他說。
    譚老爹望著將采來的山花放在紋頭的譚香,說:“走吧,我們一起去杭州。有我一口飯,就有你們一口。以後……你叫我爹吧……”
    他們三個人悄無聲息的離開了斷橋村。
    譚老爹推著獨輪車,石頭背著雜物。譚香的手裏抱著一隻籃子。
    出了村口,譚香對石頭說:“我可以唱歌嗎?”
    石頭對著老爹笑了笑。老爹道:“唱吧,唱吧。”
    譚香就唱了起來。
    “油菜開花黃似金,
    蘿卜開花白如銀,
    草紫開花滿天星,
    芝麻開花九蓮燈……”
    她一直唱到出湖州地界。
    石頭忍不住回望。他那過去的日子,惟有螢火蟲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