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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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頭看小蚌殼翹鼻尖上汗珠瑩瑩,寬慰:“聽說這種‘雅’的地方,你爹這種人最愛來。”
    小蚌殼不言語,用折扇柄敲著樹幹。阿白冷笑:“錯!他爹肯定不是憐惜美女的料。”
    譚香把芭蕉團扇插在腰帶裏,嘖嘖道:“小蚌殼,都說你爹是毒蠍子,可他哪裏像蠍子啊?”
    小蚌殼垂頭,臉色透白如雲母石。石頭建議:“我們……還是走吧。”
    阿白搖頭:“才來就走,多沒意思!膽小的人可以先走。”
    譚香望著聽雨樓,點頭搖頭。小蚌殼用手捂住嘴:“我不怕。但我想走。”
    他剛轉身,小汀的另一頭,多了幾個穿夜行衣蒙麵人。
    阿白道:“不好,要被發現了。我上樹去,你們都快躲起來。”
    小蚌殼愣著沒有躲,石頭把他推到個樹洞裏。
    過了好一會兒,譚香壓低聲叫:“石頭,石頭,我和大白在樹上。可老爺爺的船不見了。”
    石頭對貼著自己的小蚌殼說:“壞了,一定是船工發現那些人藏起來了,我得去找找。”
    小蚌殼拉了下他衣角:“小心。”
    石頭瞥見小蚌殼被汗水暈染的眉毛,用手帕給他擦了擦眉邊,囑咐:“你還是別讓你爹他們發現你為好。大人們不希望你知道,你就千萬裝作不知道。”
    小蚌殼應了,石頭和鬆鼠般迅捷鑽出樹叢。
    譚香和阿白在山九家常爬樹,到了聽雨閣技癢。
    方才,兩小胖子找了棵大樹,占據碗口粗老枝,了望樓中。
    黑衣人察覺不到樹上的他們。聽雨閣的二樓,亮了燭火。
    譚香擦了把汗,對樹下仰頭的小蚌殼問:“石頭呢?”
    “他去尋船夫了。”
    譚香鼓舞道:“你也上來吧。我不知道你爹正在幹什麽,你看看就明白!”
    阿白用樹枝繞了花圈,套在譚香腦袋上:“別喊他,他不行的。”
    “怎麽不行?小蚌殼,你不是不敢上來吧?爬樹很容易的。”
    二樓的男人,在燭火裏自言自語。譚香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屋裏。
    阿白低聲:“小心啊!”
    小蚌殼已爬到了樹幹中間。他的金折扇被擱在草地上發光。
    小蚌殼抱著樹幹。這時,譚香發覺小蚌殼的肩膀上,有條大毛毛蟲正在蠕動。小蚌殼愛幹淨,蟲子如果鑽到他的手上,他一定會覺得惡心的。她不敢言語,怕嚇到小蚌殼。
    浮雲流轉,月色朦朧。小蚌殼離他們越來越近。阿白伸出手臂,想去拉他一把。譚香也伸出手,怯生生撥弄他肩膀上蟲子。譚香剛撣掉蟲,小蚌殼手一鬆,他“啊”了一聲,摔了下去。
    “啪”重響之後。小蚌殼臉朝下,一動不動。
    譚香騎在樹枝上,嚇傻了。阿白瞅了她幾眼,喊了聲:“敘之!”他不要命撒開樹枝,幾乎是跟跳下去。
    他的手掌被草葉拉出了血,可他隻顧抱著小蚌殼。
    小蚌殼在他的懷裏,簌簌發抖,手指死命掐他衣服。阿白跟著簌簌發抖,不斷重複呼喚。
    閣樓裏的人,急匆匆出來,黑衣人們快速向這片靠攏。譚香哭了,她不明白怎麽了?她隻是想給小蚌殼撣掉一條蟲子,可現在……他是不是要死了?她拿命去陪他,有沒有用?
    阿白嘶聲對譚香吼:“快下來!”
    譚香哭著從樹上滑下。她一邊哭,一邊喊:“石頭!石頭快來啊!”
    石頭沒有來。小蚌殼的臉扭曲得不成形。他一定痛極了。
    她結巴著說:“小蚌殼,對不起……我隻是……我隻想……去掉毛毛蟲的!”
    阿白猛打斷她:“姥姥的,你給我閉嘴。”
    阿白頭回這樣凶譚香。他的眼睛都紅了,劍眉扭成疙瘩。
    譚香捂住嘴巴。石頭聽見她的哭聲,正向這裏奔來。
    小蚌殼的爹,率先衝到了樹邊。他見到此情此景,身子踉蹌,瘋了似喊道:“小小!”
    他推開阿白,抱起小蚌殼。字不成句吩咐那些蒙麵人:“……快,快……去……請最好的……最……好的……大夫。”
    石頭把譚香抱在懷裏。阿白拿起壞掉的金折扇,跟在小蚌殼父子的身邊:“是我……我不好……但是……我不是存心的……”
    小蚌殼的爹,急促喘息著,與阿白對視。他語氣猙獰:“是你?你早就該死!”
    譚香想說,是自己錯了,阿白根本沒有不好。
    但石頭警覺她要說話,摁著她的臉,不許她說。
    他一步步往後退。譚香再抬臉,阿白和小蚌殼父子都不見了。
    她口幹心慌,顫抖著說:“石頭,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我……隻想幫他弄掉毛毛蟲。”
    石頭僵硬,望著她,慘白著臉:“啊……這樣……這樣……我們快走吧……”
    “阿白怎麽辦?小蚌殼會死嗎?”譚香扯著他衣襟。
    石頭搖頭,他推譚香上了在殘荷深處的船。艄公問:“他們呢?”
    石頭撫摸著譚香,盯著小桌上的殘羹冷酒,等船開出許久,他點了點譚香的眉間:“我們闖禍了……明白嗎?不許你告訴爹真話。不然,我也不要你了!”
    他閉上眼,冰涼淚水滴在譚香濕漉漉的睫毛上。他心疼自己,心疼每個人。
    他知道珍珠叔叔的為人,既然他說大白該死,那麽,想必大白再也不能回來了。
    留得殘荷聽雨聲。圓月夜依然清朗,但石頭心裏滿是雨,他想帶著譚香逃去晴朗的地方。
    當夜,阿白沒有回來。段大娘和山九,對譚老爹下了逐客令。
    幾番不舍,幾番催促。大難臨頭,該各自飛去,錢塘幫說,這是江湖人的老規矩。
    石頭,譚香,譚老爹在馬車上醒來的時候,已出了浙江地界。他們換了輛車,去六合。
    錢塘幫,乃是第一大幫派。即便消逝,痕跡還在。
    他們聽人說,錢塘幫的山白,被人裝入麻袋丟進了錢塘江。錢塘幫,同樣在幾天內被殺劫一空。譚老爹按著孩子們頭,長歎一聲。從此,他變得更沉默。喝酒時,酒大半灑入黃土。
    但是,這個岔口上,阿白走著與石頭他們設想並不相同的路。
    他沒有被裝入麻袋。那些蔡揚為蔡述所請的大夫,都被送給了錢塘江龍王。
    阿白跟著蔡述父子的時候,耳朵裏刮進了些大夫們對病情的描述。
    蔡述的傷,可以說輕,因為他性命保全,但也可以說重,因為大夫說他這一摔不巧,從此蔡家難有後代。除了阿白和蔡揚,知道秘密的人都從人間消失了。
    阿白為了蔡述難過,可他不明白這病為何能讓蔡揚瘋狂至此。
    江湖上人,活個二三十歲都是長命,幫裏兄弟,好多都不成家立業,隻求海闊天空。蔡揚有蔡述,可蔡述並不快活。就算蔡述有個兒子,一樣也不快活。這就是蔡家人的命。
    他本以為蔡揚也要宰了他。可是,他卻被送回來錢塘幫。
    錢塘幫和滅門後的楊梅寨一樣死寂。錢塘幫的大山,還沒有倒。
    段大娘坐在滿是昏鏡的房間裏,正在納鞋底。
    “臭小子,當我不明白這鏡子看不清人?可就是這樣,我一直以為自己還是二三十歲。這雙鞋底,要給山九兄弟。他問我討了幾十年,我不給。我知道答應他的那天,我們就真都老了。”
    山九坐在降霜後的花園裏,戴著心愛綠帽子,一本本燒賬冊。
    阿白跪下:“爹!”
    山九笑著端詳他:“好孩子,真像我。這些帳本是我利滾利的放出去的,臨了不能帶走。不如燒了,給我積累點陰德。你就要離開了,舍不得你爹吧?”
    阿白鼻子酸:“爹,蔡揚究竟要什麽?我為何要離開?”
    山九說:“你必須走,是另一個人的命令,蔡揚不可違背。你不走,我就沒後人了。他打擊了浙江官員,再把矛頭嫁到我們錢塘幫頭上。東廠報複,別人都能走,隻有我和你段大娘不能走,必須留給他們殺。錢塘幫讓東廠滅了,東廠現在的勢力,才能引起那個人的警覺。”
    那個人是誰?他能支配蔡揚,能遏製東廠?阿白腦袋疼。
    淚眼模糊中,阿白看滿樹黃葉,變成了紅葉。父王臨終前,提起帝京郊外,也有片片紅葉。
    “阿白,我交待你兩件事,你要記住了。第一,錢塘幫沒有亡,金大官人已帶著最精幹兄弟,去了山河關一代。我想要擴大幫派,已經多年。這些年,我們在北地已秘密發展了另一棵大樹。它和錢塘幫並行,叫什麽名字?以後你來想吧。錢塘江小,五湖四海才大。你去了,兄弟們會來聯絡你。金文文他們幾個,在帝京已打好頭陣。
    第二,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要痛惜,但傷到極處,你砍了手足,也能活。女人不能不要,但你是你,女人是女人,合在一起暖和,分開了赤條條倒也無牽掛。”
    阿白還要說。山九擦了擦眼睛:“你再說,我就要哭了,走吧!”
    阿白想起幾年前,他和白老虎分別的那天晚上,因為白老虎遲遲不走,害他淚濕衣裳。
    他不能讓爹哭,因為爹是老大。他向敞開的大門走去,沒有回顧,沒有停步。
    背後的山穀有虎嘯聲。他期望小白饒恕他,因為這次他不能回頭了。
    他出了錢塘幫,就被蔡揚的人送入了木房子。木房在在外麵上鎖,隻有頭頂的小孔透氣。
    他問他們:“跟我一起的男孩女孩呢?”
    那些人不約而同做了喉管處一抹的動作。阿白悲痛欲絕,發狂地撼動籠子。
    他已攬下了過錯,但蔡家還是要石頭譚香死。那不是徹頭徹尾的卑鄙嗎?
    可是,誰也不理睬他。每天,他們都從孔裏丟給他幾個冷饅頭,一竹管水。
    阿白奄奄一息,躺在臭氣熏天的木屋子裏。孔中的天,有時蔚藍,有時銀白,有時流星掠過。
    打開木屋子的,是一群不認識的人。
    入秋北方,已經寒冷。可對著阿白,整桶冰涼的井水兜頭潑下。
    阿白嚷:“讓老子見蔡揚!”那些人就像聾子,無動於衷。
    他被蒙上眼,送入了一輛車。他聽到厚重大門開啟的轟隆。
    有人來牽著他的手,手是溫暖的。阿白感到,手指在自己掌心輕壓。
    他把他帶入了個充滿香氣的地方,鳥語宛轉如歌。
    解開了黑布,麵前是久違的姑父馮倫。馮倫發福了,發際靠後。
    他望著阿白的目光,像失散多年的親人。
    馮倫示意他不要出聲。他還不知道,阿白隻能留著力氣,做最後一擊。
    珍奇蘭花馥鬱,引入室內的泉水淙淙流動,水渠內,都鋪著來自薩珊國的彩色石子。
    水晶亭壁注入清水,斑斕金魚悠閑遊動。頎長身影,正在亭內打太極拳。
    他白衣勝雪,緩和優雅,好像徜徉在蓮花之上。
    馮倫躬身:“萬歲,寶翔來了。”
    變回寶翔的阿白,被馮倫撥到地上跪著。
    寶翔記起來:多年殺戮後,寶氏子孫,隻有他和這個男人了。
    皇帝太極拳的招式,紋絲不亂。聲音從雲端飄來:“寶翔,你還記得帝京嗎?”
    寶祥搖頭,他舔舔幹裂的唇,他把目光投向案上的新鮮桃子。
    萱草微動,皇帝收了拳。馮倫湊上去,殷勤給皇帝披上了道觀神仙穿的鶴氅。
    寶翔看不清皇帝的臉。龍袍是他的框子,寶翔的眼界到此為止。
    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把這位皇帝,和其他活生生男人聯係在一起。
    “我倒是想念你。說說,你想要什麽?”皇帝問。
    寶翔囁嚕,好不容易才說出:“臣……要吃桃子。”
    “什麽?朕聽不清。”
    寶翔用盡最後的力氣:“臣要吃桃子!”
    皇帝笑出聲,寶翔眼眶濕潤,隻好低頭。他捧著馮倫遞給的桃子,裝□□不釋手。
    “這孩子胖,有幾分成祖爺畫像上的模樣。還好你們把他找回來。”皇帝說。
    馮倫輕聲:“臣看他胖,是因為貪吃,麵聖都隻想到吃。”
    “朕不怪他。孩子嘛,本該如此。寶翔,你爹在杭州落葬的吧?”
    寶翔狼吞虎咽蜜桃:“嗯,杭州好山好水,爹在那裏肯定快活。”
    宦官送上一個木製的天平。
    皇帝道:“這是朕親手做的,金絲楠木。有些人準備了做棺材,後來壞事了沒用上。朕替他們可惜,全拿來做成木頭小擺設。你看……”
    他在一端擺上幾個棋子,天平歪斜厲害。
    皇帝歎息:“擺不平。一邊輕,一邊重,不好不好。你來試試看。”
    寶翔吃完了幾個桃子,就把桃核放在另一端。放到第五個桃核,平了。
    皇帝遙望了一眼遠處宦官,問馮倫:“這裏假如是東廠,那邊應該是什麽?”
    馮倫遲疑,戰戰兢兢。皇帝問寶翔,寶翔拍手:“臣知道,是錦衣衛!”
    馮倫變色。皇帝卻笑,他把桃核和天平都賜給寶翔。
    三天之後,東廠大宦官李雲暴卒,皇帝為親王時的王府總管範忠繼任。
    寶翔複皇籍,為唐王,賜婚大學士陳琦之女。
    顯赫的錦衣衛,就因為幾個桃子,被皇家重新發展。
    十三歲的寶翔,穿上三爪龍袍,當了錦衣衛的新任都督。皇帝還派他巡視張家口。
    他站在山海關城樓那天,天與海之間,春日重回。
    那天,對數千裏外的石頭,是同樣重要。
    草軒窗下,石頭正式走進了私塾。半生潦倒的老先生問:“你姓甚名誰?”
    “先生貴姓?”
    “某姓蘇。”
    “那麽,學生也姓蘇。”
    “什麽名呢?”
    石頭提起毛筆,寫兩個字“蘇韌”。
    先生歎道:“名字好,就是像俗人。”
    石頭笑:“世間誰不是俗人?”
    先生撫掌。他教蘇韌跟著他念唐詩。第一首詩是: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