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八仙過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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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小蚌殼,今日蔡閣老那張帖子,可謂石破天驚。
    帝京城降了霜,瓦片上寒晶晶,小院內暖意不消。蘇韌夫婦雖忐忑不安,也沒忘記洗涮蔡府送來的螃蟹,讓蘇甜蘇密大快朵頤。譚香蹲在炕桌旁,靠著蘇韌肩。
    蘇韌替孩子們分開蟹,看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心裏百味雜陳。他方才整蟹的時候分了心,被蟹劃出兩道小傷口。蘇甜眼亮臉紅,蘇密吮吸手指。蘇韌清嗓子道:“慢慢來,還有呢。”
    他把自己那份挑出蟹黃,送到蘇密嘴邊。蘇密邊吃邊提議:“爹,天天吃這個吧。”
    蘇甜看蘇韌把蟹肉全撥到自己碗裏,倒是不急吃:“爹,你和娘怎不吃?”
    蘇韌以淡饅頭蘸著糖醋薑汁,搪塞說:“我胃寒,不能多吃海味河鮮。你娘……今天犯惡心,胃口不好。”他用肘子輕撞發愣的譚香。
    譚香衝女兒勉強笑笑。女兒一笑,當娘的人卻眼圈忽紅,下炕衝出屋子。
    蘇密“咦”聲,筷子順勢夾到姐姐碗裏。蘇甜並不與他爭,對蘇韌耳語:“爹,娘是不是又要生小弟弟啦?”
    蘇韌臉熱,搖頭。蘇甜失望,沒好氣拿筷子抽了下蘇密手指。
    蘇韌不放心,抓著饅頭溜出屋子。隻見譚香扒拉著未開花的臘梅枝,自言自語數落她自己。
    蘇韌把饅頭掰開,遞給她,寬慰數句。譚香擦了擦眼淚:“蘇甜和你長得好像。你明天就要去見那人……”
    “我去,一定沒事。你把這饅頭吃了。”
    譚香乖乖吞咽饅頭,蘇韌含笑:“蘇甜剛才問我,是不是要添弟弟……?”
    譚香掐了他下,他沒如往常那樣喊疼。隻替譚香攏了攏鬢發,認真說:“我不會有事。大孩子還在江南等我們去接他呢。我們已有了甜甜蜜蜜,再生一個,叫什麽好呢?”
    他以小指勾去她眼角水珠:“再有兒子,就叫蘇憲。自從來了帝京,一路都是香榧子的眼淚泡出來的。我在外頭,骨頭疼。回了家……心疼。”
    譚香盯著他愣半晌,咀嚼完了,煞有介事地保證:“阿墨,我不再哭了。你有事我也不哭。我能把孩子們拉扯大。”
    蘇韌端詳她,湧起不少昔日未吐的肺腑之言。但孩子們的吵鬧,打斷了他思緒。
    譚香抽了下鼻子,先跑回屋裏去調停。蘇韌撫過她方才倚的梅枝,吸了口清新秋氣。
    他瞧著左右手,回憶在書閣的相會,嘴角不禁翹起。
    蔡述這家夥,明擺著還不放過南京飛書來源,要試驗自己的書法。可他蘇嘉墨哪裏能輕易露出破綻?他在南京拜圓然和尚為師,便有心鑽研官場訣竅。其中之一,便是他練習用左手寫另一種書體。他們都知道蘇嘉墨一手標準館閣體,今天他又故意手忙腳亂,讓蔡閣老辨認他熟諳的柳體字。
    可是,那封牽連多人的匿名信,是他左手寫出來的。
    他左手的字體,連圓然都未必能辨別出來。即便對圓然,因為他有前朝背景,蘇韌也留有後手,不是沒有堤防的。其實,一個人對他人完全信任,對那個人也是種重負,並非好事。所以,他一向對人期待不多,準備不少。
    他斷定當年蔡述掉下樹後神誌不清,又有阿白頂缸,他不會想到阿香頭上。不然,“珍珠叔叔”,也就是已故的首輔蔡揚掘地三尺,都會找出他們一家報仇。那時候,蘇韌一家從錢塘幫的滅亡,阿白的消失,推測出小蚌殼性命不保。可是現在寶翔和蔡述正“狼狽為奸”,都活得風光。大概小蚌殼的傷,早就好了吧……
    第二天,蘇韌依然天不亮就醒,譚香居然比他還先起床,把粥煮好了等他。
    他穿上新買夾衣,套上那件最珍惜的鬆江棉布長衫,譚香拿出兩根白布條,一言不發把他手指上傷口包紮好了。本來倒是不顯眼,也不流血,可被她一纏,和手上長出兩根白蘿卜似的。
    蘇韌隻一笑:“挺好。這樣手上幹淨。”
    “貴人最嫌人髒,不曉得他們自己才是真髒。”譚香說。
    秋日之晨,皇城垛兒邊蘆花成霜。譚香不避嫌牽著蘇韌的手走。他們遠望到東華門邊角樓。
    若站在角樓向大內眺望,傳說中的清華重地文華殿,大概就能一目了然?蘇韌心跳加劇,止步勸譚香:“回去吧……”
    天驟冷,譚香披著件譚老爹遺物改的胖大夾襖,混不像京城的女人。她應了聲,還跟他往前走。
    這時,有個跟班樣兒的人小跑上來:“蘇韌蘇嘉墨大人?”
    “不敢,鄙人蘇韌。”蘇韌依然謙恭彎腰。
    那人說:“我家大人等候您多時了。請跟我來,有令牌才能進東華門。”
    蘇韌隻好離開譚香,匆匆與那人一起走。東華門之內,便是紫禁城。蘇韌隻覺大門上那些巨大的銅釘,有點狐假虎威味道。漢白玉基座又冷又硬,像是那些“清派”官員的嘴臉。
    跟班道:“大人,蘇韌來了。”
    蘇韌腳下忽一停,脊背稍沉了沉。他雖不懂怎麽是眼前這人,還是笑笑:“小的請大人安。”
    門洞裏站著一個三十來歲風儀整潔的官兒,正是和蘇韌有過段尷尬經曆的吏部文選郎林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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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康撚下八字胡,神情漠然,隻揮袖示意蘇韌跟著他走。
    蘇韌初入禁城,步子比平日更小。跟在林康背後,他悄悄挺直脊梁。
    他覺得自己是度過天河的朝聖者,而林康則是佛祖派來駝他過河的烏龜。
    東華門內樹木繁茂,金水溪渠蜿蜒而過。蘇韌隔著林稍,窺見黃琉璃瓦,猜那裏就是文華殿。
    林康幹咳一聲:“蘇韌,你倒是深藏不露。”
    蘇韌抱著袖子輕笑:“大人何出此言?”他打定主意,就要讓林康吃不透他和蔡述的淵源。
    林康嗓門高了些:“昨兒內閣中書初試,我是監考。今日複試,我也是監考。在吏部你材料怎麽報上來,我昨天想明白了。今天你被點名來此,乃是閣老金口。小蘇,你放心。你要往上爬,我不會堵你路,但你別對往事耿耿於懷。”
    蘇韌直視林康:“大人這番話,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小的慚愧不敢當。官場論資排輩,蘇某成不了大人威脅。即便大人擋住蘇某路……”他壓低嗓門:“隻要不再讓小的脫褲子,小的一定禮讓。”
    林康一愣,冷笑著從袖中取出份卷子遞給蘇韌。蘇韌一瞧,酷似自己筆跡。填寫人一欄,還是自己名字。他掃了兩遍,像是內閣初試卷。筆跡模仿得逼真,做這種事,隻有愛好書畫的林康有能力有條件。
    林康搶了卷子:“今天的複試,外人主考。昨日試卷,必須在內以備複核。閣老臨時吩咐,我隻能倉促而就。你知道為何你每日寫館閣體,而我熟諳你日常書體?前些日子,我倒是發現了一個巧合。如今想起來,不是巧合……”他眼珠不斷的微動。
    蘇韌想到莫名其妙失蹤的江蘇籍吏員。林康多次研究了他的字跡?他知道了左手的秘密?
    不,他絕對不會知道的,他隻是試探。
    蘇韌旋即笑問:“大人,複試試場在何處?”
    林康向背後一指:“就是後麵文淵閣。我要說的巧合是,你的字像閣老的字,閣老的字像他……”
    蘇韌眉毛一抬。林康丟下一句:“若是你運氣好,許能遇到……。你來太早了,半個時辰後鼓聲響,考場再見吧。”
    蘇韌這才明白,林康是為了給他打招呼,特意侯著他。大概揣摩他和蔡閣老,讓這位朝廷紅人慌了神,不得不丟架子“提點”他一番。他蘇韌不是文功,沒有鐵頭去碰壁。官場最忌樹敵。化敵為友是上策,麻痹政敵是中策,與敵互損是下策。即便他記仇,現在,離報複還早。
    他想起了童年圓月夜樹林。小蚌殼跌死,是謠傳。寶翔替死,是假的。看北海幫那轟轟烈烈妖精氣勢,恐怕錢塘幫並未真的消亡。這一場誤會,隻有譚老爹遺憾早死,阿香背負重擔……
    他們倒是欠著自己一家的。當黑夜散去,現在他沐浴著禁城的日光……
    他思索著,好久還沒看到文淵閣牌匾。這時,他忽然聽到蛐蛐的叫聲。
    “蛐蛐,蛐蛐孫兒快下來……”原來是個小老頭兒,在樹下翹首,頓足歎息。
    小老頭著粗布短袍,紫棠色臉,滿頭白發。看樣子也七老八十了。正望著樹枝躍躍欲試,好像打算上樹去把他孫兒抱下來。蘇韌怕迷路遲到,但小老頭的怪樣子,讓他緩了步子。
    這地方出現的,絕非等閑之輩。小老頭太老,若是官早該退休。他滿腮白胡子,不會是太監。
    小老頭向上蹦了幾次,離樹杈還遠得很,他急得要哭出來的樣子,簡直是返老還童。
    蘇韌看他認真,有意認真問:“嗯,蛐蛐到這季節還能活?”
    小老頭背著手,說話天真:“哼!你不信啊?我非要讓我的蛐蛐孫兒下來給你看。”
    蘇韌莞爾:“怎麽不信?晚輩隻是好奇。天氣涼無處安身,蛐蛐即便逃離,會想回籠子。”
    小老頭縮縮鼻涕:“是嗎?”
    “當然。我幫爺爺把籠子放到樹上,它一定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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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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