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帝國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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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圓地方,帝京人自認為處於天地的中心。
□□吃皇糧的官員多如繁星,足見泱泱大國氣象。惟有內閣,才是眾星中的月。
蘇韌被選為內閣中書的同時,成了朝廷從七品官員。他從螻蟻搖身一變,成了帝國精英。
這回,跟他初進入吏部截然不同。他還沒上任,繡紫鴛鴦的青色補服,連同紗帽革帶,都送到了鴛鴦胡同蘇家。為了能“正衣冠”,蘇家大破費,到舊家具店買了麵穿衣鏡。這“奢侈物”一放進來,滿屋頓時亮堂。
譚香幫蘇韌穿上官服,蘇密踮腳捧著烏紗帽,蘇甜笑嘻嘻誇讚:“阿爹真神氣。”
蘇韌定神瞧了瞧鏡子中的自己,覺得七品官服的補子太小,顏色並不怎麽襯自己。但為了讓家人不掃興,他故意來回走幾步。孩子們仰視驚歎。蘇密抱著他爹的大腿,一晚上就不肯放。
蘇韌因為大兒子沒活成,對蘇密向來寵愛。他心中盤算目前所知內閣的狀況,替蘇密按摩著頭頂的“百會穴”。他從前聽圓然和尚說,壓此穴能令幼兒智慧健康。
內閣如今隻有三位閣老。除了文淵閣大學士蔡述,還有文華殿大學士陳琪,武英殿大學士倪大同。陳琪自從應天府文字案後,天天病假,表麵上已不問閣事。而倪閣老……那日蘇韌也遇到過了。首輔蔡述,是唯一的權臣。他招收新中書,無疑要改革辦公。但自己能擔當什麽樣的角色?
蘇密不知父親心事,對蘇韌說:“爹,我要買匹馬。”
“乖孩子,你不是有了金魚麽?”蘇韌瞅了瞅在秋寒中遊得懶洋洋的金魚。
蘇密眼光閃閃:“金魚太小,不好玩。我喜歡大的。還是馬好玩。最好再養條狗。”
蘇韌笑了笑。他當個內閣中書,隻要不出岔。孩兒要一匹馬,一座新房,等閑事而已。
譚香靠著炕,始終沒說話。她在紫禁城外和蔡述見麵後,像著魔似的專心雕刻木偶。每日和蘇韌談不上幾句話。她有時自言自語,稍不如意就把木偶丟到爐子裏。蘇韌不解,她執拗回答:“不好,我雕得不夠好。”
蘇韌向來以為譚香並不傻,隻是有癡性子。
若是蔡述是寶翔,他倒想當麵問問他究竟對阿香說了點什麽。
等蘇甜蘇密都睡著了,蘇韌才把棉襖披在譚香的肩膀上。他默然把油燈火撥旺,一言不發,每過半個時辰,他就替她去收拾掉籮筐裏的木屑。他隻願陪她永久。可是……
萬葉秋聲,千家燈火。帝京城的夜,是蘇韌最喜的。因為這樣的時刻,妻兒近在咫尺。
夜總是要結束的。清晨,蘇韌起了個絕早。他不想在第一天就遲到。
內閣給中書預支車馬費。雖蘇韌認為家到東華門距離不遠。但這筆錢省下來,必將招人口舌。他隻打了個小折扣,雇用了輛驢車。一分價錢一分貨。驢子便宜,因為驢子脾氣大。
不巧,驢子正和趕車的鬧別扭。讓它往東,它偏往西。等它把蘇韌送到東華門,時間正好。
蘇韌才進門,有人招呼他:“嘉墨兄?”
一個長手長腳,同樣中書打扮的人,虎虎生風走過來。他走一步,別人要走兩步。那日考試,長腳坐在蘇韌前麵。發榜後,二人有過幾句寒暄。他名叫萬周,字四方,本是戶部吏員。
蘇韌利用在吏部人脈,事先已查閱過其他七個人在吏部的檔案。萬周是山西賣煤老板的兒子。少小離家,在“蔡派第一大將”薊遼總督廖嚴的幕府裏呆過。
蘇韌笑道:“四方兄好記性,還認得小弟。”
萬周好像是個吃人參上癮的男子。這當口,他嘴裏還咀嚼參片。
他大笑道:“嘉墨兄這樣的風采,誰敢忘記?”
蘇韌說:“不敢當。”緊接著,他從袖裏抽出塊手絹,罩住鼻子擤了好幾下。
正如美人對醜人總有優越感。身體好的人,對身體敗的人,也會生出優越感來。
萬周果然道:“嘉墨兄雖是個‘人樣子’,但未免太瘦。內閣事務繁重,你要注意身體。”
蘇韌心中暗笑,愁眉苦臉道:“小弟是南方人,受不了帝京寒氣,入秋後風寒就沒好利索。四方兄可知什麽養身之道,今後肯傳授小弟一二麽?”
萬周道:“我是愛吃喝玩樂,怕把身子掏空,才不得不小心。你與我不同……啊,默心兄也來了?”
另一個內閣中書夾著袋毛筆,緩緩從他們身邊走過。他不吭聲,神色漠然,僅是拱手而已。
蘇韌看他走遠,才說:“他就是第一個交卷的徐隱徐默心?那日他先走,倒沒與人交談。”
“人才啊。書法詩文都有名,翰林院裏也有朋友。他是國子監生出身,按理說高中是遲早的事,但他前幾年就到禮部,又被刑部搶去……要是內閣不招人,我們戶部也想挖他。”
書法詩文優秀的人,在六部並不少。可是徐隱的檔案裏,充滿長官對其才華的讚美。
徐隱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才?蘇韌決心觀察。
對方川,萬周這類侃侃而談的人,蘇韌倒愛接近。他最怕的是三棍子打不出悶屁的人,比如徐隱。因為人家不說話,你就沒法猜他的心思。好像不知多深的潭水,讓人總懸著心。
他跟隨萬周走,再見內閣重地。中堂外,懸掛著聖旨。那聖旨是成祖爺的禦筆,宣稱閑雜人等包括官員,都不得隨意進入內閣。內閣中書們都在東西兩翼的誥敕()房內,從事謄寫,抄錄,翻譯,聯絡。蘇韌進入的西小房,窗閣玲瓏,玻璃四照。
徐隱一聲不吭,坐在角落研墨。蘇韌主動提了幾次話頭,他鹹菜般臉色,倒是更淡了。蘇韌自覺沒趣,臉上依然掛著笑。
不久,有個略微臃腫的人走了進來。他對萬周客氣一笑,瞟瞟對自己躬身的蘇韌,滿臉敷衍。
蘇韌心中叫苦,知道對方記仇。他是工部選送來的。名叫蔣聰,字多聞。他是工部有名的能幹人。工部在江南的水利工程爛尾,全靠他立下汗馬功勞。那天蘇韌無意中看到他考試作弊,雖然並未戳穿,但蔣聰因為有把柄落在蘇韌眼裏,看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新任中書分成兩班。這四個人,就是分在一起值班的,也就是新同僚。
氣氛從開始就不夠融洽,實在不是好兆頭。但是蘇韌裝作什麽都沒察覺。
內閣雖然不許閑雜人等出入,但倒是由內宮配備幾個宦官廚子。
小宦官送來茶壺放在案上,大家都不動。官場的規矩,誰是資格最低的,就該倒茶打簾子。
蘇韌不動聲色,溫煦地起來給其他三個茶杯中倒了茶水,隻有萬周說了個謝字。
蘇韌轉身,正好麵玻璃。鏡中映出其他三人,在他背後交換了下眼色。
他想自己要是寶飛白,一定會“哈哈”一聲。但是他是蘇韌,就該無聲無息。
蘇韌吃了一口。聽說內閣的人,隻喝老君眉。
他根本不關心茶葉的味道,但還是輕聲道:“好茶。”
外間有所響動,好像窗外有人提醒道:“蔡閣老來了。”
四個都停了喝茶,留神風吹草動。蘇韌心跳,不知不覺又快了。
蔡述就在隔壁……但願自己能表現的自然……不,隻要不犯錯就好。
不一會兒,老資格的中書來通知,蔡閣老要見他們這班新人。
四個人都走到了門前僵住。蘇韌趕快替其餘的人掀開簾子。徐隱對他點點頭,率先跨步。
蘇韌最後走,隻好跪在中堂末排。中堂桌案上,隻放文房四寶。四壁並無字畫。
蔡述朝東正坐,大紅袍襯著玉白臉,有幾分乃父遺風。他手捧打開的黑漆盒,匙孔上插把銀鑰匙。他目光碰到蘇韌,好像從不認識。蘇韌並不意外,忙低頭。他倒是希望大家都不知他因蔡述而入閣。沒有背景的人,不過是受人欺負。有最大靠山的人,卻絕對是眾人公敵。
蔡述並無開場白,直截了當說:“上月票擬,已經批紅。我有如下看法,你們回房後謄寫下來,以備我今後整理……”
他說話很輕,不知是不是也感染了流行的風寒,帶有嗡嗡鼻音。而且雖都有關民政國法,但雜亂無序。蘇韌聽得費力,隻能逼迫自己努力去記。
蔡述不知說了多久,才收住話:“……今兒就這些。我說了幾條?”
蘇韌心算出是七個方麵,十六條。但他向來是個謹慎的人,遲疑是不是該馬上回答。
“閣老,您說了七類共十六條。下官等記住了。”有人回答。
蔡述頓了一頓:“你……是徐隱?我看過你給寫的寺碑……”
眾人都以為徐隱會說話,但徐隱並不開口。蘇韌心中泛酸,不太痛快。
蔡述不見怪,反嘴角一挑。他坐姿不變,輕輕抬手,示意他們退出。
桂花香淡無痕跡,沁人心神。中堂的門,被風吹閉。
蘇韌回西小房時,發現中堂旁的柱石上刻著兩行金字。
“人莫心高,自有生成造化。事由天定,何須苦用機關。”
蘇韌默念了幾遍,一笑。這種對聯,必定是名人高官現成話。
心不高沒心計的人,可閑看花落花開,可笑看雲卷雲舒。無論如何,混不到內閣題字的資格。
午飯時,萬周宣布他代表新內閣中書,請閣老以下全體吃飯,飯菜他事先拜托廚役們做的。鴿子雛,醃螃蟹,酸筍湯,劈曬雞,味道好,人人高興。蘇韌知道內閣有飯菜,並未帶午餐。不過看萬周眉飛色舞,大家都誇萬周慷慨好人緣。他覺得口裏不是滋味,找了半天佐料,也沒找到醋。
蔣聰和每個人都說話,隻和蘇韌沒話說。世情顛倒,沒理的倒比有理的狠。
聰明人觸類旁通。這蔣聰,作弊手段高超,算賬更是飛快。彈劾戶部的奏折,讓他對著一堆舊帳打算盤。到了下午,就全部完成。徐隱大概都佩服這種頭腦,對蔣聰看了又看。
蘇韌一天都沒什麽事情做。好不容易來了份薊遼總督廖嚴的條陳,他剛從別人手裏接過來。
那人又搶回去,丟給萬周:“上麵吩咐,廖大人一切事情,都要交給萬周。”
蘇韌瞧了眼萬周,笑了笑:“萬兄辛苦。”
“哪裏哪裏,不辛苦。嘉墨你風寒沒好,先休息。”
萬周右手寫字,左手長臂一揮,抓住隻蒼蠅。他眼皮都不眨,把蒼蠅釘在根圖釘上。
蘇韌喝口冷掉的茶。茶涼了,味道不同。他才不如徐隱,財不如萬周,技不如蔣聰。
但他自有自己的長處。此刻落後,不等於永遠落後。
蘇韌身子往椅背上靠,裝作傷風。他慶幸自己是吏部出來的。吏部有別的部無法得到的信息。
蘇韌臨走,做的漂亮,一個個舊同僚都謝過,還請了大家喝酒。
方川將要填補他的空缺,進入尚書總務處。他說蘇韌沒有因為攀上高枝而忘記“沒用的”故交。
蘇韌記得自己對方川說:“自然,我和你永是朋友。”
朋友,是沒有永遠的。可是,“沒用的人”不存在。
那些被“判定”沒用的人,可能也會用上三次。蘇韌並不是短視的男人。
大內鼓聲起,蘇韌已想到了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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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
(本來,今天不是更新日子。但我昨天寫錯了……汗。
現在是早上。其實昨晚上回家,我已經有點累了,現在,我倒是頭腦清楚起來。
我之所以說出隔日更新,是因為前段時期更新很慢,
而有些朋友還在等,我感到辜負了讀者們。
我既然說了,就有決心做。不過,我相信以後即便有疏忽,絕大多數朋友能給我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