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縱橫於方寸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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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京深秋,紅葉爛漫。清晨之時,到處都泛著世人活氣。蘇韌蜷縮在驢車之上,眯縫眼瞧護城河一帶景象。對他來說,每日辦公路上觀察別人,其樂無窮。賣菜小販和客人討價還價,爭一個“利”字。行步的老人和蒼天較勁,爭的是一個“壽”字。哪個不是他的同類?
    不知不覺,他已經到了內閣大半個月……毫無建樹。他說話慢吞吞,辦事也不出挑。眾人都覺得要不是倪閣老發神經,這小蘇保管落選。局麵雖還未打開,但他自己毫無著急的樣子。
    他到了東華門,見還早著,並不急於進去,和守門衛士拉了幾句家常。因為他沒有內閣其他人的架子,士兵們對他倒是真正的“笑臉相迎”。衛士頭兒才生貴子,送給蘇韌兩隻紅蛋。蘇韌從袖子裏摸索出一對譚香製作的孩兒木偶,直說:“恭喜,恭喜,我估摸就是這兩天。”
    衛士頭兒接過木偶,悄悄告訴他:“阿墨,今天要留神。陳閣老在裏邊……”
    蘇韌心中驚訝,臉上隻裝作茫然:“陳閣老康複了?倒是內閣的好事了。”
    衛士頭兒輕聲說:“所以說你是新來的。陳閣老有百多天沒來此地了……今天不知道吹來什麽風,他四更天就進去。”
    蘇韌想:果然是稀奇事。內閣這些日子並未遇到緊急公事。陳琪從東華門進去,哪裏能瞞住蔡派的耳目?難道……他是奉旨覲見?可皇帝不早朝,已有好些年頭了了。
    蘇韌緩緩走在長滿苔蘚的石道上,心裏盤算那“死氣沉沉”的陳閣老。
    陳琪二十歲躋身翰林,為詩壇領袖。他早年擔任禦史,彈劾當時的權貴言辭犀利,博得清官美譽。後來又因思維敏捷,應對得體,頗受先帝之賞識,常年伴君左右。皇帝登基初期,內閣共有六位大臣。蔡揚被提拔為閣老後,肆意攬權。四位閣老,或走或死。除掉帝師倪大同,隻有陳琪保全身位。陳琪的一個女兒,更被皇帝指婚為唐王妃,也就是寶翔的妻子……
    他走到文淵閣旁,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聲,他趕緊閃避到古樹之後。
    他捏著袖裏光溜溜的紅蛋,斷定陳琪和蔡述“王不見王”。蔡述來之前,陳琪會避開。自己畢竟是官場新人,經驗不足,在陳琪這樣的老臣麵前,弄巧成拙就不好了。因此他希望不跟陳閣老正麵接觸。隻是,陳琪偶爾來內閣,對他不能不說是個機會。
    他朝文淵閣的反方向走,過一段時間又回頭,再向文淵閣折返。不出他的預料,遙遙可見兩個人與他麵對麵而來。
    帝京官場,有的是眼神不好的人。可蘇韌的視力好到出奇。那兩個人中,有位身材中等的便服老者,還有一個正是蘇韌的同僚,“才子中的才子”徐隱。
    徐隱不僅沉默,且我行我素。他不顧蔡派眾人喜姍姍來遲的習慣,每天都第一個到內閣辦公。因眾口皆碑承認他才華橫溢,所以批評他便像是明顯妒嫉。大家半開玩笑,隻說才子都是有怪癖的。徐隱似瞧不大起沒特長的蘇韌,對他說的話,比對萬蔣兩位要少一半。
    蘇韌神情自若,朝前行進。等他們走近了,他才恭恭敬敬側立到道旁,垂手而立。
    那陳琪容貌清逸,近看不過五十許人。一目有重瞳,眼波平靜。
    他放緩腳步,對路旁的蘇韌微微點頭,態度謙和,又不失莊重。
    蘇韌裝作不知道他是誰。待陳閣老走過後,他徑直往“西小房”去了。
    他到了房內,喘了口氣。假如自己給陳琪不壞的第一印象,那就足夠了。
    聞名不如見麵。陳琪的外表,像是閑居富春江旁的江南老儒,並不帶官場急躁虛浮之氣。
    蘇韌發現,徐隱書桌上放著銀白色書箋,上有“履霜社”字樣。
    徐隱書法,高古雅麗,染六朝風華。箋上有《秋夜遣懷》一首,落款是“默心”。
    “桂花庭院溢清寒,大地渾疑帶雪看。望月不知風露冷,夜深猶自倚欄杆。”
    履霜社是中青年“清派”組成的詩社,翰林院出身的人為主,也有各部進士和國子監學子。詩社的社長,是正在湖南老家“丁憂”的左都禦史趙世廷。翰林院掌院楊映,吏部考功郎楊曙,大理寺卿周渙之等人都是社員。該社活動,不論官職高低,隻以年齒為序排座。
    蔡述父子打擊清派,始終不碰京城的翰林院。這兩年履霜社更成了梅花般“高潔”的勝地。
    蘇韌心中玩味徐隱,不禁微笑。他本來想先對付蔣聰,但徐隱並不是不能“先入手”的。
    徐隱一聲不吭進屋,蘇韌招呼:“默心早。”
    徐隱沉默著謄寫公文。蘇韌一言不發,校對內閣紀錄。
    忽然,徐隱道:“嘉墨……你認出那是陳閣老?”
    蘇韌頓了頓:“……是他?呀,我一時沒想到。我是因為他年老,作晚輩禮讓罷了。”
    他猜陳琪一定問起徐隱自己是誰。不過徐隱是個最沒趣的家夥,再次守口如瓶。
    蘇韌心想:不開口沒關係,以後會讓你說個夠的。
    萬周大步流星的進屋。蔣聰挾著算盤也來了,對蘇韌照例皮笑肉不笑。
    蘇韌埋頭校對,這是份吃力不討好差事。
    校對的好,沒人表揚。校對錯了,就是低能。
    不過蘇韌如今是四個裏麵最沒前途最落後的一個,別人不願幹的,全歸他管。
    有人來叫蘇韌:“蘇韌,黃侍讀叫你趕緊去。”
    黃侍讀,就是那日伺候倪閣老的山羊胡子。內閣除卻閣老,新舊中書,還有幾位掛名翰林院,實際上卻是秘書頭的人。黃凱是其中之一。
    他是個老鰥夫,凡是看到夫妻和睦的部下,都不大喜歡。蘇韌雖到內閣沒幾天,不知怎麽被黃凱火眼金睛看出那種苗頭。因黃凱還算是個公事公辦的人,還未對他發作過。
    蘇韌趕緊到黃凱的那間房子。才進門,黃凱將一疊紙頭摔他臉上咆哮道:“窩囊廢,你為何還沒辦好那件事?你是不是故意和我作對?你大約是每天想老婆想昏頭了?真不要臉!”
    蘇韌肩膀一抖,不知為何會是這樣。衙門裏辦錯事和“不要臉”沒關係。但長官說一,就是一。你若回嘴,便是狡辯,永世不得翻身。
    黃凱惱火到極點,聲音傳得人人能聽見。蘇韌隻好跪下來,莫名其妙地聽他罵。他一句不敢問,一句也不敢辯,絕對不想和黃侍讀之間結下疤。
    黃凱繼續罵,聲音小了些:“……有人說你心不在焉,我看你是一點本事都沒。你以為長得好看脾氣好就能混內閣?你大錯特錯。我五天前讓你給司禮監範公公寫備忘,你卻拖延至今……好了,如今讓人捷足先登,我們內閣要辦的事辦不成了。明兒蔡閣老怪罪下來,你一個人擔著吧……”
    蘇韌一震:五天前?五天前自己明明被派去了禮部,黃凱並未對自己吩咐過啊。
    黃凱已罵消了一半的氣,他是不能再辯白的,可是……
    也許黃凱自己失誤,需要一個替罪羊?所以就找了平日看不順眼的自己?他手心都是冷汗,心裏一陣陣波瀾,終於說:“大人,全是卑職錯,辜負了你。閣老麵前,大人切勿袒護,卑職一意承擔。隻是,肝火傷身,大人息怒,多多保重。”
    黃凱還不罷休,用難聽的字眼,又刻薄了蘇韌半天,這才喝口水低聲說:“蔡閣老兩次關照我,說讓你來負責和司禮監的事。誰知道你是個扶不起的阿鬥……你辜負的不是我黃某人,而是辜負了閣老,明白了?”
    “明白,卑職追悔莫及,以後絕不再犯。大人跟我說的話,我不能當耳旁風。”
    “看你這個黃魚腦袋爛記性……!繡花枕頭一包草,是不是你這種人?家有老婆的年輕男人,真沒幾個腦子清楚的。我可沒跟你說,我是和蔣聰說的,讓他轉告你……”
    蘇韌腦袋一熱,這下全弄明白了。這樣重要任務,蔣聰公報私仇,居然不告訴他。
    黃凱的眼裏,蔣聰比他分量重。事已至此,不忍不行。
    鋪開了新中書們“窩裏鬥”的真相,難堪的也不是人家。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西小房。萬周去戶部了。
    徐隱盯了他眼,臉上沒幸災話。
    蔣聰頰上的肥肉一動,撥算盤手指靈活無比,他根本不屑瞧蘇韌。
    蘇韌想責問他:“你為何不告訴我?”
    但是他不會問,因為他知道蔣聰一定準備好答案。
    他會說:“我告訴你了啊。”肯定還有證據。
    他坐下,翻了翻自己麵前堆積的兩疊公文。這裏分成“辦完的”,“沒辦完的”兩摞。
    衙門裏辦事,總是十天清理一遍公文。辦完了的送入存檔。沒辦完的壓在新任務上頭繼續辦。
    他一張張找,直到“辦完的”最後幾張,才發現一張小紙片。
    上麵是蔣聰那筆稍微帶“鉤子”的書體:“嘉墨,黃侍讀吩咐你將以下諸事整理備忘,立送司禮監。……”
    那張紙片的最後一行,嚴格按照內閣的規矩,用墨畫了五個點,意思是“十分緊急”。
    蘇韌抓住紙片,深深呼吸了幾次,把紙片放到了原位。
    他心裏有幾分難過。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想法。他回家對譚香也不能說,因為她會大怒。
    他低頭,居然笑了一笑。黃凱說得沒錯,他真是個成天想到老婆的男人。這種時候還想到她。
    他是不要臉,但他不是爛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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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時辰後。西小房內,有徐隱筆尖沙沙聲,有蔣聰算盤劈啪聲。窗外雁鳴,數聲狗叫。
    蘇韌校對完畢,活動下肩頸。從外表看,他已心平氣和。
    雖說他還年輕,但每日伏案工作,還是讓脊椎偶爾酸疼。
    沒有進士出身的他,隻能用一張張抄寫,來填補資曆。
    萬周從外衝進來,臉色鐵青,大叫晦氣。蔣聰笑道:“呦,怎麽了?”
    蘇韌默默給萬周斟上杯熱茶。萬周沒好氣地說:“內閣下給薊遼的邊防預算,戶部那邊說無論如何做不下來……我剛才去告訴黃凱,被他一頓臭罵。誰得罪了他啊?這老鰥夫……”
    蘇韌頓覺好過些,畢竟“黃”風刮起,不是他一個人遭殃……
    蔣聰掐指,搖頭說:“這筆錢數目太大……我早就知戶部不肯痛快拿出來。你熟悉戶部,又是廖製台的老部下。能者多勞,再多辛苦幾回吧!”
    蘇韌想:戶部哭窮不是一兩年了。如今皇帝萬壽節要使錢,浙江海防要使錢……那戶部拆東牆補西牆,還要養活好本部的高俸官吏,想必會捉襟見肘。即便是內閣算準他們正有這筆錢,他們也必須“做作”幾回,才可以向上麵證明他們舉步維艱,好催促內閣在年內增加稅收。
    他拍拍萬周的肩膀:“萬兄,別著急。咱們四個一起想法子應付。”
    萬周牛飲茶水,抹了把汗:“不急不行啊。換了別人罷了,廖總督最是個說一不二的。他給朝廷一個月內到款的期限。如若不然,他就要進京來討賬。蔡閣老也吃不住的。”
    徐隱擱下筆道:“國有國法,廖嚴怎能越過內閣?”
    萬周正要回答,被狗吠打斷。蘇韌細細一聽,像是熟悉的“太平”。
    太平來了內閣?老上司吏部尚書馮倫也到內閣拜訪?他懷念在吏部日子,不由幾分悵惘。
    一個石子打在西小房的窗欞上,老遠有人喊:“蘇韌,蘇韌?”
    蘇韌連忙出屋子,穿過樹蔭。有位老人抱著太平坐在梧桐樹旁。竟然是閣老倪大同。
    蘇韌進內閣,倪大同共來了三次辦公。他來了不管正事,除了玩就是睡,大家當他活死人。
    倪大同笑嘻嘻抬起小狗的爪子,向蘇韌搖搖:“你家尚書來看蔡寶寶,我就帶它玩。不過我做要緊事的時候到了,尚書說你能管好小東西,就歸你管吧。”
    蔡寶寶……是說蔡述?老頭兒倚老賣老,證明中氣十足。
    蘇韌忙擠出笑容,彎腰說:“是,閣老。”他接過小狗。太平歡喜不盡,蹭了蹭他補子。
    倪大同從樹後麵取出了根釣竿,坐在文淵閣前釣魚。
    蘇韌想借機換下心裏的悶氣,因此靜靜佇立在倪閣老背後,看“願者上鉤”。倪大同手持魚竿,不時哈欠,掏出點核桃仁放嘴裏咀嚼。一幅“老子不在乎是不是有魚”的輕鬆神情。
    過了許久,倪大同“哇哈”大叫,把鉤子甩起來:“有了!”
    蘇韌還以為是條小貓魚,不料是隻大鱉。倪大同不愧武將出身,晚年都臂力驚人。
    “恭喜閣老,這可是滋補的佳品。”
    倪大同笑:“這是鱉,是咱們的兄弟,不能吃!不能吃!”
    蘇韌並沒笑,反做出認真想聽閣老說話的神情。倪大同將鼇放下吊鉤,摸了摸鱉的背:“我們都是鱉投胎的,才會當官。活一輩子,當一輩子鱉的兄弟。”
    蘇韌歎息:大家都是“鱉”。年少的憋出頭,年老的憋出名。當官的吃鱉,等於是殘殺同類。
    他想到這裏,朝文淵閣花壇望了望。隔著花叢,馮倫正和蔡述並肩望著這邊。
    馮倫依然滿臉藹然。蔡述眼波流轉,如在爐火中燒製的碧色琉璃。
    他好像洞悉一切,同時又目空一切。
    忽然,他對蘇韌揚了揚嘴角,左手的兩根手指微微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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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韌一愣,倪閣蹲下給鱉放生,眼睛一睜一閉,幸災:“嗬嗬,蔡寶寶喊你過去。”
    蘇韌抱著狗一陣小跑到蔡述麵前,俯身道:“閣老,您有何示下?”
    蔡述並未開口,倒是馮倫說:“嘉墨,是我想見見你。總務處沒有了你,太平成日沒精打采。前幾天我去了書樓。沒想到你雖到內閣,卻還利用假日回來幫老秋整理書閣……現今年輕人,能有你這樣有心的,真沒有幾個……”
    蘇韌心中暗喜,馮倫稱讚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隻沒想到是當著閣老的麵。他兩個休沐日回吏部,把書閣的事情都辦完了。天下沒有白費的辛苦。熱門處,人人削尖腦袋鑽營。把功夫用在不起眼的地方,才叫“取巧”。
    他用勁兒一憋氣,臉上就暈出微紅。他裝作不好意思,回答:“……這……這是卑職應該做的。蘇韌,不敢忘本。老秋體衰,見好書墜於塵埃……卑職不忍……”他怯生生望了眼蔡述。
    蔡述愛書,人盡皆知。自己在書閣花的功夫,不僅是做給吏部人看,更是希望蔡述能知道的。
    蔡述審視他半晌,未吐一字。馮倫笑盈盈向著正嬉戲地倪大同而去,順便接手太平。
    秋菊清豔,黃白竟放。蔡述把目光從花蕊移到蘇韌臉上,帶著幾分寒意:“蘇韌,你把心思花錯了地方……”
    蘇韌心內一怔,把頭低下。
    蔡述聲音低而明晰:“你現在是內閣的人,就要抖落出幾樣本事來。哪有年輕人總當鱉的?他倪大同二十歲的時候,就能憋得住?你不要以為這隻是我一個人的內閣。還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你們?新船起航,你一步落後,可能步步落後……”
    蘇韌顫聲:“閣老教誨的是,卑職是有失誤。”
    蔡述取出一塊藍方絹,擦了擦手指:“嘉墨,你沒有失誤,不過讓人搶先下手。男人的戰場,即便沒有烽火,不能失去狠心。你和那三個人分在一起,並不是偶然的。徐隱是‘清派’。但他手書的那碑帖,我是在萬歲那裏看到的。蔣聰考試舞弊,可他是司禮監總管向內閣引薦的。萬周是儼然是廖嚴在京的代表,無人會招惹他。內閣的規矩,每年春季要退回兩名業績最差的中書。你目前倒是很有希望回去……。你若又到吏部去,老同事會歡迎你麽?”
    蘇韌聽懂,不禁心驚。如果說徐隱,萬周,蔣聰都是其他勢力安插在內閣的。此刻蔡述對他說這些話,無疑是對他另眼看待……。此刻說任何話,都會顯得矯情。因此他隻得躬身。
    蔡述停了片刻:“你下次去吏部書閣,帶一套戰國策回去看。我少年在吏部,冷眼旁觀書中的戰國‘縱橫家’遊說。如今菊花季,又是幾度秋。不要忘了,方寸之間,男人也可縱橫。”
    蘇韌正視蔡述片刻,肅然說:“是。”
    蔡述笑了笑,碎殘菊瓣從他的指頭縫隙落下塵土。他悠然道:“嗯,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醒你。若你再讓我失望,我不會送你回內閣,而是會讓你離開帝京。”
    蘇韌感到自己在蔡述的麵前,蒼白得就像隻初生的鱉。殼子尚軟,不堪一擊。
    他雖彎下腰,卻深深記住這種權臣麵前無力的感覺。
    他剛回到西小房,黃凱派人來傳話“內閣中書蘇韌辦事失職,閣老下令罰俸一月。”
    蘇韌雖然知道這是做戲,但內心有點慘然。全家都在等著他俸祿下鍋,本月隻能靠譚香的木偶人工錢救急?
    他在空白的宣紙上畫了四個龜形。原定的計劃,三個人之中,他要拉攏一個,中立一個,排斥一個。但現在計劃必須隨著新的信息而改變。他先取得令兩隻“鱉”同盟,消散第三隻“鱉”的敵意。他不能得罪清流,也不能得罪宦官和廖嚴。他瞥了眼蔣聰,把一隻“鱉”塗黑。
    萬周打著嗬欠,吃了口燕窩。他朝蘇韌擠擠眼,意思是可以一起走了。
    蘇韌理了下紙筆就和萬周同時告退。徐隱照例是最辛苦的留到最後。
    萬周出了東華門,才寬慰了蘇韌幾句,將一張票子飛快塞到蘇韌的袖子裏。
    蘇韌馬上伸手探袖,萬周卻長臂一擋:“嘉墨,不要推辭。大街上人來人往,難看。對為兄,這點錢是小意思。我算是廖製台培養出來的人。牆倒眾人推,我最瞧不慣。”
    蘇韌心想:兩個男人拉拉扯扯,確實難看。
    這回欠了萬周的情,就等於兩人私下有了一層,正中自己的下懷。
    他長揖道:“四方兄之心,蘇韌沒齒難忘。”
    萬周開玩笑道:“何足掛齒?將來為兄有吃鱉的時候,你小子不落井下石就好。”
    蘇韌“啊”了一聲?萬周往嘴裏放了片人參,說:“你還真是個老實人呢……。看來也沒怎麽玩過吧?什麽時候有空,我帶你去喝酒。”
    蘇韌躊躇,他略聞萬周的風流名聲。他說的喝酒,就是“花酒”。
    他才收了錢,又極願表現出與萬周同進退的心思。但是“花酒”……可不是麻煩一樁?
    他隻能再憋口氣,讓自己顯出臉紅來,訕訕的傻笑。
    萬周搖頭道:“還好你不是戶部出來的……。在那裏不能一塊兒嫖,就不能一塊兒辦事。”
    蘇韌還未回答,萬周就跳上自備的馬車,吩咐道:“去虹樓。”
    蘇韌想,下次他再要請自己,自己是不得不說“好”的。
    當嫖客,花自己的錢,買人家的笑,卻是帝京官場最輕鬆的一種交際方式。
    他在車中思考,拿著那張畫著四隻“鱉”的紙。取出籃中未幹的狼豪,給其中一隻背上加朵花,和自己這隻連線。去掉這隻,就是最清白的那隻了……徐隱。
    他特意讓趕驢車的繞道,先去東市買了塊鹿肉。回家之時,天又摸黑。
    他敲開了門,對一家人笑道:“給你們嚐鮮。”
    譚香興奮地摟住他脖子:“阿墨,我做完了!”
    “木偶?”
    “嗯……全做好了。我滿心都是那些/飯都沒做,還好你帶了肉來。”
    蘇密哼哼道:“我餓死了。”
    蘇甜白眼道:“你死了,就不會叫啦。”
    蘇韌先替譚香歡喜,又心疼孩子們。他趕緊放下東西,卷起袖子,升火烤肉。說來也怪,不管他在內閣怎麽受氣,回來聽了這娘兒幾個呱噪,倒是暖和了許多。
    蘇韌問譚香:“那你就要交貨給蔡家?”
    譚香搖頭:“我才不去他家,免得蚌殼當我討錢去的……。我雖做完了,還有的修呢。”
    蘇韌笑,看著火星嗶啵,靈機一動。
    孩子們分吃鹿肉的時候,他韌翻箱倒櫃,把自己上私塾時幾本舊書找了出來。
    其中有本邊腳破爛的,就是他私塾先生的詩。那蘇老頭一輩子隻考到秀才,卻愛做詩。臨死把平生心血所成的詩集,蒙館都留給了偏愛的學生蘇韌。沒料到蘇韌收了沒用的詩集,轉讓了蘇家私塾,就投身官府了。
    譚香對已故的蘇先生頗有感激之情,見那本詩集倒能認出來,眼圈一紅:“唉,偏蘇先生也死得早。要不然我們把他接來,當成爹侍奉也好。”
    蘇韌心不在焉:“他沒那個福氣。”
    他翻看著老師的詩集,把其中數首勾畫抄錄下來。
    從第二天開始,蘇韌在內閣休息時間,好像常在琢磨寫詩。
    他一個人就常常念著“平平仄仄”,還把學詩讀物夾在公文中,“不慎”落在地上。
    蘇韌是個認真做戲的人。他滿腦子除了公務,就是詩了。
    他暗中把不怎麽通順的習作放在桌子上,吃飯時候還叨著,以指擊節。
    萬周常捧場,委婉評點幾句。蔣聰見他的詩錯了韻,不由笑話幾聲。連黃凱都說:“蘇韌大概是吃錯了藥,這輩子當詩聖也太晚了。不過男人多想想這個,也比想女人要正經。”
    隻徐隱一個,未曾開口。蘇韌有時問旁人,故意把目光投向徐隱。這種眼光,帶著
    “詩林新人”的期待,還帶著“班門弄斧”的膽怯。
    冬至前一日,眾人都早早離開內閣。隻有徐隱一個照例留下。
    蘇韌先和萬周出門,因故返回衙門。
    他從門縫窺視,隻見徐隱正在俯身看他放在公文下的一首詩。
    那首詩用鎮紙壓著,其實是顯眼的,題目是《夢中贈故人》。
    “滁河明月照歸人,萬裏秋風一個身。
    休把客衣輕浣濯,此中猶有帝京塵。
    金陵蘇韌作”
    蘇韌快步走入:“徐兄……?”
    徐隱被他撞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蘇韌拿了“落下”的東西,自嘲道:“瞧我這個腦子。怪不得做不好詩……我自學了好幾年,隻是不入門。要是有一天能拿出不辱沒徐兄慧眼的詩,就心滿意足了。”
    他是內閣年紀最小的人,這回偶爾“裝嫩”下,像是回歸青年本性,不會惹人反感。
    徐隱不動,待蘇韌要告辭時,他認真說:“嘉墨,我覺得你的詩並不壞。你要說是初學,還是極有前途的。隻一個字不太妥當……”
    蘇韌放下籃子,好像聽得入神,路都不會走了。他激動道:“徐兄……你當真以為不錯?是什麽字不妥?”
    “你寫:萬裏秋風一個身。依我愚見,‘個’字用得粗鄙,為何不用輕舟一葉的‘葉’字?”
    蘇韌坐下,拍了拍掌心,即刻潤筆改過。重抄一遍,恭敬捧給徐隱看。
    北風灌入,徐隱鹹菜般臉色,露出微微一笑。在蘇韌的眼裏,簡直比四大天王的笑容還難得。
    “你的筆力不夠,如風吹落葉,在書品裏邊,算是下品了。”
    蘇韌點頭:“是啊,我知道不行。我學詩,人家笑我不務實。我寫字,隻能晚上下功夫。”
    徐隱“嗯”一聲,並不答話。慢慢熄滅了燈,第一次與蘇韌同時出了內閣。
    “做官,寫詩,書法,不矛盾的。那些人懂什麽?讓他們去笑吧。你見過古代賢人在竹林蘭亭打算盤嗎?沒想到你年紀小,詩中已有隱遁回鄉之意……我從前在國子監,也曾心灰意懶之時,但最終還是沒有走……”徐隱緩慢告訴蘇韌。
    蘇韌不斷“嗯”著,眼神依然盯著徐隱。
    雪花飄落了下來,蘇韌在黑暗中一笑。這首詩本不是他寫的,哪能說明他的心聲?
    大隱於朝。要把他退回吏部,是不可能的。要他返回原籍,還有大半輩子……
    驢車上,他把那張畫了四隻鱉的紙頭又拿出來,舌頭濡濕指頭,將最清白那隻的背點破了。
    他興衝衝回家,家門虛掩,他喊了聲,裹著玄狐皮袍的年輕人應聲出來,居然是寶翔。
    蘇韌收了笑:“你來幹什麽?……阿香呢?”屋子黑暗,好像沒有人。
    寶祥眨眼:“她不和你在一起?兒女呢?”
    兩人相對默然片刻,忽都變了臉色。
    譚香跟孩子們,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