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速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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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韌微笑無言,握住對方的手。那沈凝手腕纖細,瘦如蟬蛻,像是大病初愈。
    當日獄中黑暗,沈凝因病從未出外望風過。他的洗涮吃喝,全靠蘇韌扶侍。隔了半年,二人驟然在日光下重逢,蘇韌覺得他幾乎是陌生的。
    沈凝收了書板,眸子閃亮,拉著蘇韌說:“蘇兄,請過寒舍敘舊。”
    蘇韌朝驚訝的僧頭合掌,笑道:“托貴寺福,這施主和我乃舊相識。”
    沈凝居室布置清寒,一如僧侶。火炕四周的地上,堆滿書籍。因為天寒,硯墨凝凍,紙張被風吹動,發出僵硬脆響。沈凝全不在意,提起禿筆,將方才吟詩飛草記下。寫完了,他才想起客人來,忙讓蘇韌坐。
    蘇韌挨著炕:“沈兄,不瞞你說,我已從報上得知你中舉的消息,原來你是江南沈家的少爺。”
    沈凝臉紅,丟下筆:“……我最恨人家說我是沈家公子。世間不看重人,隻看錢財。直說得好像沈卓然是錢眼生出,珠玉養大的。怕是我下了地府,閻王都要勒索我呢。”
    蘇韌看他發小孩脾氣,忍不住笑道:“你的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讓窮人聽了,恨不得當頭一棒打下去。我可沒想勒索你。要不,我早就找上門了。”
    沈凝愣了愣,問:“對啊……你為何不來找我?我倒是想找你呢。”
    蘇韌一閉眼:“我怕影響你心情。再說,獄中日子,又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我隻盼望你蟾宮折桂,打馬長街,你是真才實學,有那個實力。萬萬沒想到,你我能先在此處相見。”
    沈凝起身,像是尋熱水給他喝,四處都找不到,便空手坐下,搓掌說:“嘉墨你的美中不足,就是講話太好聽。考試本不看排名,隻求竭心盡力。來京舉子成千上萬,誰不是寒窗苦讀的?我第一次參加會試,不敢奢望,如果僥幸能中到二甲,父母麵上就可交待。二甲雖然難入翰林,但能當個縣城父母官,也可脫離我家環境,了解民間疾苦。當今朝廷,奸佞蔽日,儒林衰微,光閉在翰林院裏念聖賢書,說不定也難逃本月被處決兩位翰林的下場。”
    蘇韌默然一笑,想他還是有幾分耿介之氣。隻是沈父那般的積極運籌,恐怕對兒子期望更高。
    他岔開話題:“帝京冬日極冷,你為何住在山寺裏?對身體不利呢。令尊令堂也會擔心。”
    “嘉墨你有所不知,家父是個朋友遍天下的人,我又自幼奉命與文人唱和。要是京城親舊得知我入京,總會來探望。我的脾氣不善應酬。為躲耳根清靜,我才選了這麽個好地方。內人秋天產下一女,父母留在江南照管家事,要到明春才攜帶全家北上呢。”
    蘇韌連忙說:“恭喜恭喜,你家在京可有居所?”
    沈凝回答:“本來有幾處產業,但家父嫌離皇城太遠,托人購了皇城根的李園。房屋還在整理,我想等家眷上京後一齊遷入。”
    蘇韌暗中歎息:不愧財力雄厚之家,敢吃下荒棄多年的李園。李園,是政變後擁戴新帝有功,主管東廠的大宦官李雲的豪宅。此宅貼著紫禁城根,曾煊赫一時。但十年前皇帝突然處決李雲後,不知什麽緣故,總無人能買下那塊地皮。偌大宅第逐漸雜草叢生,狐狸出沒……
    他看沈凝凍得直哆嗦,便問:“怎麽也不見個下人服侍你?”
    沈凝笑道:“我就帶來一老一小。小書童看寺裏藏的經變圖畫入迷了,等吃飯時候我再去叫他。小孩子,看書總沒錯的。老家人每日下山一次健身。上年紀人,我懶得勞動他。你冷嗎?”
    蘇韌這回真笑了:“書呆子!我不來問你,你還來問我。”
    沈凝皺眉:“可是,已經熱炕了的。怎麽還冷?”
    蘇韌推開房門,廊下果然有個爐子。他把爐子抬進屋子,加了點煤塊,扇撥熱了才說:“你還是不會照顧你自己。帝京城裏都是燒了炕還燒爐子,才能過得去冬。何況你住在山裏呢?你出獄之後,是不是病了?若沒好利索,我勸你還是另找個暖和地躲躲。”
    沈凝側頭,低聲說:“我記得你的話,出獄後死活都不碰‘烏香’了。戒毒活像蛻皮,但我有如重生一次,精神也不再萎靡。若將來我有所成就,嘉墨你的恩情我永遠都不會忘的。”
    他好像動了感情,眼中濕潤。
    蘇韌擦手,笑道:“這是好事。青年理當‘盡忠望君恩,以古賢為戒’,萬不可沉湎酒色毒賭。將來你能做到清流忠臣,我還要多謝上蒼,哪裏會要你感激?”
    沈凝一時說不出話,打開書案旁的一個木匣子。木匣刻著連枝蝙蝠,油漆新亮,精美異常。
    隻聽沈凝錚錚道:“做忠臣,理當死忠。躋身清流?非我誌向。哲人說:‘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讀書人本不該結黨。看清流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給朝廷帶來了什麽好氣象?光知道排斥異己,明哲保身。犧牲了應天府讀書人,再犧牲翰林院同仁?不能光怪蔡黨步步緊逼,清流局限於黨派不爭氣,也是事實。我還不算君子,但知道率性而為,乃是大道。我寧死也不同流合汙。”
    蘇韌點了點頭。他咀嚼“小人黨而不群”六個字,自己雖暗附蔡黨,跟蔡黨人也不是一心。
    他不想在沈凝麵前流露情緒,便轉了話頭:“這木盒子精致,可是江南家裏帶來的?”
    沈凝搖頭:“不是。這是家父的友人贈送的。我來寺的第一日,它就放在案上。我用它儲信。前幾天,翰林院掌院學士楊映先生來此寺觀賞鐵樹,曾邂逅我。昨日派人送了這個帖子來,邀請我入‘履霜社’。我不高興去,但找不出理由退卻。我少年曾與楊掌院通信,向他討教五經,算是有師生之誼吧。”
    蘇韌大感興趣。楊映曾做過他入內閣考試的考官,為人極倨傲。履霜社是近年來士林“雅集之地”,一經入社,就身價倍增的。他的清高同事徐隱,就是成員。難道沈凝要放棄這種他人羨慕的機會?他想到這裏,勸說道:“楊掌院的麵子,履霜社的名聲,都不該辜負。你隻要抱著做詩閑遊的心情去,不要想太多。考慮黨不黨的,反而有失灑脫,顯得頑固。你剛入京,既有憂國憂民的抱負,就盡量不要得罪人。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那種帖子,我這種官吏,是一生都不能收到的。”
    沈凝搖了搖頭。
    蘇韌以為他還要反駁,他卻說:“好吧,我去。到時候,嘉墨,你跟我一起參加該社,願意嗎?”
    蘇韌喉結一動,心思搖曳。他權衡片刻,才說:“我怎麽好入社呢?不請自去,本來不禮貌。何況我不算文人雅士,也沒經曆過科舉。我雖然努力學詩,但做的很不成體統……”
    沈凝不以為然,堅持說:“你是我的好友恩人,為何不能去?我在應天府學的師友被奸臣逼死大半,你代替他們去,有何不可?清流已入末路,要改變舊風,才會有前途。從你我開始,做個嚐試。放心,我會與你共同進退,拒絕你,便是拒絕我。”
    沈凝說話十分認真,兩眼盯著蘇韌。蘇韌不由自主,“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有女人的笑聲傳來:“蘇嘉墨!你又在哪裏哄人呢?”
    那笑聲中氣十足,叫蘇嘉墨三個字,更是洪亮。
    沈凝吃驚,眯起眼,才看清門前那位女郎。不用說,來人正是譚香。
    蘇韌咳嗽一聲,耳語說:“卓然,這是內人。她並沒死。此話太長,以後說吧。你我在獄裏的事情,內人並不知詳情。”他知道沈凝極愛惜名聲,因此從未和譚香說過沈吸毒等醜事。
    “阿香,這是和我同牢的兄弟。沈凝,沈卓然,揚州人。”
    沈凝肅立躬身道:“蘇夫人,失敬失敬。”
    譚香道了萬福,眼瞅著沈凝,毫不含糊。沈凝頗不好意思,幹咳幾聲。
    譚香這才笑著說:“怪不得我眼皮跳,原來遇到了大同鄉。沈大哥,我沒想到能見到你,隻帶了這個,請你咬嚐一口吧。”她伸出手心,遞到沈凝嘴邊。
    沈凝看她手指上白花花亮晶晶的果子,又看蘇韌。
    蘇韌笑說:“這是帝京的特產凍柿子。她叫你吃,你就吃嘛。”
    沈凝把柿子捧到唇邊咬破,吸了一口,眉頭皺了皺。
    譚香杏眼如絲:“不好吃嗎?”
    沈凝老實說:“差強人意。我吃不慣北方東西。”
    譚香笑了:“那不好,你一定要習慣起來。我從前也吃不慣,但我們家弄到零食不容易,我就對自己說:我愛吃,我愛吃。怪了,如今我真的愛吃北方東西了。這柿子又香又甜,還去火氣。三九天,滿大街都是吆喝‘喝了蜜的,大柿子’。多好!”
    沈凝聽她粗著嗓門學吆喝,忍俊不禁:“蘇夫人天性率真,在下聆聽教誨。”
    譚香擺手:“別叫夫人,我別扭。你喊我譚香好了。阿墨,我和他長得有點像呢。”
    蘇韌好奇:“我怎麽沒看出來?”
    譚香說:“我眼睛老愛眯,沈大哥也是眯眯眼。”
    蘇韌咳嗽一聲,沈凝訕訕說:“啊?……我是費眼神多,眼睛不好。”
    這時,遠處有人吆喝道:“喝了蜜的,大柿子。還有麽?給我來一個吧。”
    譚香大聲說:“沒有了!”她告訴蘇韌:“大白在這裏。他轉了幾圈,沒跟我進來。咱們出去見他吧。”
    蘇韌沉下臉,想沈凝遲早要認出寶翔,便簡略告訴他,寶翔就是那個老白,微服私訪入獄的。沈凝聽了,微微變色,他拿起手頭的書本,道:“我不大記得這個人。既然是狼狽為奸的唐王爺,還是不見為妙。他跟我,完全不是一種人。我定然不會喜歡他。”
    蘇韌問:“不喜歡的人,就都不應酬嗎?我在內閣當中書,就沒幾個喜歡的嘴臉。”
    沈凝想了想:“今後非要應酬的時候,再應酬也不遲。嘉墨你要討生活,我不能責備。至於我,自幼錦衣玉食,隨心所欲慣了。因此不能委屈自己裝假,與無聊之人說笑周旋。嘉墨……你要小心……”他瞥眼譚香,沒有說完。
    沈凝不想委屈自己和無聊人寒暄。無聊人寶翔也並不想湊上來找他。出了寺廟,譚香微覺遺憾,蘇韌意猶未盡。寶翔讓阿飛牽馬前行,自己繞在蘇韌夫婦後邊。他臉上還是笑嘻嘻毫無芥蒂,但蘇韌明白,寶翔對沈凝也留了心。
    蘇韌覺得,沈凝對自己,無疑信得過。他這種公子哥,雖然很見過世麵,也讀過不少書。但是從小盡是人們奉承他,少有他適應別人,因此始終涉世未深。盡管他待人真誠,手頭撒漫,但不會隱藏,總會招人嫉恨。他真拋卻家人獨自立世,難免遇到重重困難。好在他的家人也有計劃北上,可見是要助他一臂之力。蔡黨樹敵不少,狡兔三穴,為何他不與沈凝交好?
    他想到牛大興對三教九流,犄角旮旯,都能熟悉,消息更是靈通,今後安插在帝京內,充當社會下層中的耳目,還能盡犬馬之勞。
    積雪極深,蘇韌借機勸譚香騎馬。譚香乖乖讓馬馱著,不時回頭望望在雪地裏的連串腳印。
    蘇韌對寶翔提了釋放牛氏夫婦的事。寶翔一口答應,好像看透他的心思,隻說:“孟嚐君還認識雞鳴狗盜呢,你的誌向遠大。隻是那對狗男女搬回鴛鴦胡同,你還打算和他們鄰居?怕是不能吧。要不要我幫你另外找個住處呢?”
    蘇韌搖頭,不願寶翔插手。然而,他想找房子,不是一兩天。貴的弄不起,太次的不如不搬。
    這時,寶翔吹了下呼哨,抹了把鼻尖的汗,忽然說:“有件尷尬事……你曉得麽?是我手下的人胡編闖禍了,但事到如今,隻會越抹越黑,隻好裝作大家都不知道了。”
    “什麽事?”蘇韌警覺,他嗅出不妙的氣味。寶翔從袖子裏,取出一張報紙,恰是順風耳。
    蘇韌道:“這期特刊,我也買過。卻原來是你手下人乘機吹捧錦衣衛,還有一品高官那篇……”他目光凝注在報刊插圖裏的團子臉美女上,頓時覺悟,眼前一黑,差點咬到舌頭……
    寶翔因為嶽父陳琪在府內等候,終不敢太過怠慢。因此入城前,就與蘇家夫婦分別。
    蘇韌得知無意中得罪蔡述的事,心神紊亂,但麵上盡力隱忍。他與譚香雇了輛轎車回家,一路上耳聞譚香笑語,自己僅如應聲蟲般附和一兩聲,弄得譚香摸不著頭腦。
    他重新問起譚香進宮的事,譚香斷斷續續回憶,這才說到了別人當她蔡述姬妾的笑話。
    才到胡同口,他們就見被托付照管兒女的那鄰居大娘紅光滿麵,聚著幾個老婦人嘮嗑。
    譚香道:“大娘,您咋在這地兒呢?咱家蘇甜蘇密呢。”
    大娘笑說:“你小叔子來做客,我就把孩子交給他了。蘇娘子,老身常道是:你相公長得是萬裏挑一的了。誰知你家的叔叔,那真是獨一無二了。”
    譚香茫然,喃喃:“我還有小叔子?我自己怎麽不知道啊……”
    大娘猶自纏住蘇韌,厚著臉皮問:“蘇相公,你兄弟說,他也在官府當差。他有沒有匹配合適的姑娘家呢?”
    蘇韌心說不好,箭步衝向自家宅門。到了門口,他立住了。
    淺灰凍雲,壓著瓦楞。晶瑩雪花,沾在窗紙上。屋內應是燒著大炭火盆,映出一個人的剪影。
    剪影姿態美麗,就像晚霞裏寸寸淡薄的天藍。因為伴隨著孩子們的笑聲,虛幻裏透著幾分真。
    那隻能是一個人:蔡述。他驀然降臨蘇家,有何貴幹?
    譚香性急,衝上去一腳踢開門。蘇韌踱步過去,思索著對策。
    蘇密正在炕邊玩弄皮影偶人。蘇甜和寶寶夾坐在蔡述兩旁,聽他說故事。
    蔡述見是蘇韌夫婦,唇角微翹道:“來了?怎麽不進屋?今日朝拜寺廟,可有趣嗎?”
    蘇韌失神。譚香問:“咦,你來我家做什麽?”
    蔡述的眼睛,明亮能穿透烏雲,他笑道:“鐵樹都能開花,我為何不能帶著寶寶來做客呢?”
    寶寶看到譚香,歡呼雀躍,直喊她“香媽!”
    譚香捧著寶寶的臉蛋,笑容可掬。覺得幾日不見,他又長大了。因為有了寶寶,蔡述帶來的不安,被她遺忘了。
    蘇韌暗吸了一口冷氣。蔡述身穿便服,氣度典雅。同樣是瘦,沈凝稍顯病態。
    蘇甜溜下炕,幫蘇韌捧脫下的外衣。垂發下的小臉,笑如花蕾,她告訴爹:“蔡叔叔今天說了狸貓換太子的故事。”
    蘇韌還給孩子一個笑臉。在妻兒麵前,他不想,也不甘心如平日般卑躬屈膝。他挺直脊梁,默默凝視蔡述,蔡述果然不想在蘇韌家人麵前談正事,隻說:“嘉墨,去你小院裏走幾圈吧。”
    蔡述此人,迅如閃電。跟他打交道,不容過多猶疑。
    才到院中,蘇韌就如實說出邂逅沈凝之事。他輕描淡寫,交待了獄中與沈凝相識的經過。
    蔡述聽了莞爾:“富家子弟,豬狗不如得太多,沈凝是出淤泥而不染。一個人萬貫纏身,卻雅好讀書。可愛!皇家之下,除了我,藏書最多的就是他。但他不會來我的書屋學習,我也不能去閱讀他的藏書。可惜!我和他並存於這個世上,還都打算繼續活下去。可憐!”
    蘇韌心知蔡述不會喜歡沈凝。但他那番話,似乎出自肺腑,不知沈凝聽到,作何感想。
    蔡述接著說:“人家既信賴你,你也不妨多關心他。三九嚴寒,那沈凝既身體孱弱,就不該堅持住在山中。你何不請他來你家下榻呢?”
    蘇韌環顧四壁:“我家……我正打算搬家呢。”
    蔡述悠然說:“長安居,大不易。恰好,我府中新近秘密購了一處小產業閑置。鬧中取靜,風景別致。你盡快搬進去,務必邀請沈凝。那屋中新存入不少書籍,沈凝定會自得其樂。希望你不要怪我多事。”
    蘇韌觀察蔡述,他的表情閑適。冬日小院,因為客人的身姿,顯得素淡而柔暖。話已至此
    ,他隻能答應。屋內譚香和寶寶鬧哄哄的,熱絡如親母子。
    蔡述凝神細聽,淡淡道:“寶寶還真是喜歡那位冒失鬼啊。”
    蘇韌心虛,感到蔡述話裏有話。他稱呼譚香“冒失鬼”,什麽意思?盡管譚香是一向冒失。
    “今晚我要入宮與聖上議事,可以斷定,寶寶不久必將入學。內閣裏,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做好事,莫問前程。最近,我會派給你一個肥美差事的。”
    蘇韌點頭,心想還是不要問好。蔡述所謂的美差,說不定是千夫所指,棘手的職務呢。
    蔡述看自己發白的指甲,自嘲道:“我血氣不足,冬日耐不了寒。天色不早,我也要回家準備入宮了。”
    蘇韌躬身,快步走入屋中,叫出寶寶。
    他發現,院中蔡述的目光,有意無意落到譚香身上,教他一陣顫栗。
    譚香拉著寶寶手不肯放,抬臉對蔡述懇求:“留下來吃飯吧,有紅燒羊肉。”
    蔡述不答,牽著寶寶,點頭告辭。
    蘇韌一直送他們到胡同口,三輛遮蓋嚴實的馬車,整齊停放。蔡述抱著寶寶,上了其中一輛。
    他長久審視蘇韌,似笑非笑,卻沒出話。
    認錯,還是不認?進,或是退?蘇韌汗出如漿,在車子啟動那刻,他上前抓住車轅:“大人?大人恕罪!”
    蔡述抱著寶寶,道:“什麽罪?孩子麵前,值得你這樣頂真。”
    寶寶不明白怎麽回事,瞪圓眼。
    蔡述帶著寶寶,蘇韌不便明言,他隻能懇切道:“大人,那個人向來冒失。她不懂禮儀,字也不識。她絕對不是存心冒犯大人權威,也沒有絲毫誣蔑大臣之意。小的也是剛得知風雨聲,大人寬宏,萬望海涵……”
    寶寶糾住蔡述衣襟,焦急問:“怎麽了?”
    蔡述安撫他道:“沒什麽,我們再說別人的事。”
    他放下車簾,聲音極其圓潤:“蘇韌,誰都犯錯。但一句兩句對不起,我是不愛聽的。我告訴你女兒,等我走了,把禮物交給那一位。如果她能做到,我原諒她,並且答應她一件事。如果她不能,無論她多麽不願意,她都必須答應我提出的一個要求。”
    蘇韌不再說話,因為明白毫無意義。
    他回到家中。果然,譚香手捧著一個高麗紙包裹,正對蘇甜說:“那人送給我東西做什麽?”
    蘇韌幫著譚香打開卷紙。夫婦倆麵前,出現了一本古雅字帖。
    這本字帖裏,行書,楷書均有,選的是曆代名帖。
    譚香抱怨:“小蚌殼搞什麽鬼?這本字,他總不見得想我全看懂吧。這裏,還有紅色圈呢,這裏也有。”
    蘇韌出汗。蔡述方才說“無論她多麽不願意,都必須答應。”到底是什麽要求呢?
    禦筆朱色。蔡述的圈,朱紅純正。非但不避諱,還顯得正大光明。
    蔡述在整本字帖內,圈上了八個字。拚湊出來,是這樣的一句話:
    “夫人,識字從今日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