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千金難買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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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翔入宮時,長日將盡,城中寺廟暮鼓合鳴。一到乾清宮,天就全黑了。
範忠親自領他去麵聖。上了年紀人,走在滑溜磚地上小心翼翼。
寶翔殷勤扶道:“到底是公公忠勤。換了哪一個後生伴駕,都比不得您。”
範忠笑起來,眼瞼多幾重:“不中用了!可皇恩浩蕩,隻要老奴還有口氣,就要盡份心。老奴打萬歲在繈褓時,就有幸伺候在側……宮人雖多,沒幾個能讓萬歲稱心的。這不,玉虛宮走了水,燒死了不少禦前人,要設法補上些孩子。新手就更讓人頭痛了。“
寶翔笑道:“正是,我去內閣頂了幾十天,什麽都不懂,每日頭疼得要命。想求公公可憐可憐我,在萬歲麵前幫我說幾句情,容我放下那擔子吧!”
範忠幽幽說:“王爺您是蔡閣老保舉進內閣的。有什麽話,你們兄弟間豈不是更方便?”
寶翔滿臉苦相:“公公忍心取笑?蔡敘之明擺著是作弄我。您不是不知道,這小子打小就跟我玩不到一塊兒!”
範忠樂了,舉手挑了簾子,讓寶翔入寢殿。禦醫冷鬆收了針灸箱,迎麵出來。
寶翔笑嗬嗬對他點頭:“冷太醫辛苦?”
對方冷冰冰答:“不苦。”目不斜視,擦肩而過。
皇帝躺在龍床,兩手平靜攤在被麵上。隔了層紗幕,寶翔雖跪在寢台旁邊,看不清楚。
皇帝說話比常人要慢,京腔純正,一個一個字,全象用老火燉出來。
他問寶翔:“聽說你嶽父陳琪到你府上去過了。你看他的病情,是不是好了些?”
寶翔心裏一震:“臣不懂醫理。我看老丈人倒沒什麽大毛病。隻不過他推薦的兩翰林闖了天大的禍,教他心裏不安,總覺得有負於皇上。內閣是機要之地,陳琪羞慚過甚,一時不敢再擔當如此重任。萬歲,臣也是扶不上牆的貨色,在內閣成天提心吊膽,隻怕壞事。”
皇帝輕笑一聲,道:“內閣輔臣間存有矛盾,總是朕的遺憾。倪大同古稀老人,又是朕的師傅。這回,朕再也不能攔著他告老還鄉了。陳琪本是士林領袖,一年來鎮日托病。你猜,他是什麽病?”寶翔搖頭。
皇帝說:“心病。他疑心的不是別人,就是朕。”
寶翔連忙用頭磕地:“萬歲,臣雖和王妃看不對眼,也要替陳琪說句公道話。他吃了豹子膽,敢疑心至尊?隻因為某人辦事太過辣手,清流稍有辮子便緊抓住不放。陳琪耍筆杆子的膽小。除了躲著,還能怎麽樣?”
“你說的是敘之?敘之對朕有忠心,才不惜得罪天下人。這次居然是翰林院捅了簍子,讓朕痛心疾首。隻能說,這些年朝廷選材有誤,缺乏出色之輩。長此以往,隻剩敘之一個頂梁柱,要累得他鞠躬盡瘁了。他已經來見過朕,甘心冒著被誣蔑的風險,答應再次主政內閣。陳琪枉費活了那麽多歲,還比不了年輕人的器量。”
寶翔想了想,再進言:“臣是藏不住話的粗人。據臣所知,外界對蔡述評論是不大好聽的。大概是他年紀太輕,本就靠著老子上位,還是萬歲的外甥。有了裙帶關係,總不夠服人。陳琪心已老,還能為皇上奔走幾年?在臣家,他也感慨說:萬歲要人才,須從下麵選。眼看就要進士大比,恰好挑人。近來選入內閣的中書吏員,很有幾個能幹的。此外,寶寶到了學齡,繼續混在蔡家泥巴地裏,對不起萬歲的英名。除了這些話,臣嘴裏再吐不出象牙了。”
皇帝默默無語,用手指輕輕梳理灑在胸前的須髯。
半晌,才說:“陳琪與朕,不謀而合。”
寶翔從袖子裏拿出一份準備好的表章:“陳琪不隻是口頭說,還寫好了奏章,自薦為皇子的啟蒙師傅。臣求萬歲開恩,給陳琪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誰知皇帝看也不看陳琪上表,又笑了幾聲說:“晚了。”
“晚了?”寶翔搔頭。
“蔡述已推薦了陳琪當皇子師傅,朕命他擬了聖旨,不日宣下。皇子頑劣,陳琪啟蒙,必定任務繁重。他且掛名內閣,人就專心留在皇子身邊教書,不必兩頭跑了。你既叫苦連天,朕不勉強你再去內閣。蔡述提醒:按理皇子讀書,應有皇室親貴監督。皇室裏,就屬你年富力強。真是舍你其誰啊。”
寶翔心罵:死蔡述,存心要獨享大權?讓我“陪太子讀書”,這差事不是更枯燥?
他一伸手,捏死了隻撲火小蛾子。他故意嘟噥:“萬歲?臣不懂。如此……不是叫蔡述一個人擔任閣臣麽?開國以來哪有這樣的事情呢?”
皇帝不答,翻了個身。空氣中熏香愈加濃鬱,寢台綠紗帳幕,好像吹皺的春水,隱有漣漪。
許久,範忠才對傻跪著的寶翔耳語:“禦體病後勞倦,想必睡著了。王爺跪安吧。”
寶翔出了紫禁城,多了萬千心事。意外的災難,損了清流,去了長者,又毀了皇宮。似乎為蔡述位極人臣,添了一把火。那個人眼皮底下,要做大任何幫派,都是難上加難。皇帝對蔡述好像已是親信到極點……
不知不覺,他的馬來到了鴛鴦胡同口。
賣烘山芋的眼線連忙上來報告:“王爺,姓蘇的一家搬走了。”
“走了?啊,到哪兒去了?”寶翔暗道:蘇嘉墨動作真夠快的。
“小的跟蹤了。他們是搬到桂枝胡同去了……”眼線的話聲越來越小。
寶翔先是詫異,繼而凝神,到最後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一班親信,都摸不著頭腦。
他捏著金鞭,沉吟道:“好,好,選得好地方!來,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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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一家四口,靠著大大小小的包裹,坐上了來接人的馬車。直到最後一刻,蘇韌才摸到了新屋的底。月兒已高,南街上依舊熙熙攘攘。菖蒲河麵結了冰,就像繞著皇城根的玉帶。
馬車停在克容兩車並行的寬敞胡同。滿條胡同都懸著燈籠,白亮如晝。
譚香問:“這是……”
“桂枝胡同。因胡同口有小片桂樹得名,本是京城有名的雅地。”
赫赫有名的幾座府邸,就在這條胡同裏吧?蘇韌下車,不禁惶恐,知道自己尚不配在這種地方當主人,但騎虎難下,隻有硬著頭皮,他對譚香說:“桂枝飄香,名頭配你。”
譚香紅了臉:“說什麽風話?”
金柱門洞開,一男二女迎候而出。馬車夫道:“這就是主人蘇中書,蘇夫人,好生伺候著。”
一男二女忙不迭叫“老爺,太太”,趕著蘇甜蘇密叫“少爺,小姐”。
譚香慌張,蘇密露出受用的笑容。蘇韌待要問時,馬車已得得遠去。
那三人七手八腳搶過包裹,直說請進。
金柱門連著仆從們的倒掛房,裏頭沒有影壁,隻兩道四尺開垂花門。東西遊廊環抱正方院子,西廂夾竹桃並玉蘭,東廂放著一排大荷花缸,紫紅抱柱上刻著吉語楹聯。
正房為卷棚頂,前簷襯著塊烏木匾額“光前裕後”。後窗假山迎麵,間或栽幾叢竹子。穿過東耳房,可到後罩房,一溜五間,三株古柏亭亭如蓋,與瓦齊高。
中年漢子相貌忠厚,談吐不俗,自稱黃三,是與新房一起買的家人。麵有白麻婦人,是他的渾家,人稱三嫂,長於針線烹飪。黑臉少女是丫頭順子。黃三說女兒雖長相粗粗笨笨,倒也勤於勞作。他們按照吩咐,打掃整理,專候蘇家入住。
譚香本就渾身不自在,聽明白了這些是傭人,就更不舒服。她平生沒使喚過人,想著一家舉動都要落在陌生人眼裏,還要多三張嘴吃飯的開銷,立馬想謝絕。但她望著三嫂母女怯生生討好笑容,總下不了狠心。
蘇韌盤算了一會兒,對黃三道:“你一家賣身契跟著房子走,我不能往外攆人。至於月錢,隻要你們盡心服侍,我每月給你五錢銀子,嫂子兩吊錢,孩子五百文。先別嫌少吧!”他雖充作主人樣,不由自主掛著溫柔笑容。
三叔喜出望外,媳婦孩子跟著道謝。
蘇韌眼見滿屋子花梨木器,嶄新陳設,一應俱全,思忖包袱裏東西都太寒酸,實在不便在下人麵前打開,便借故說累,打發三叔他們下去。
蘇密在屋裏跳來跳去唱歌,蘇甜問父母:“這不是做夢吧?”
譚香沒好氣:“我們都手腳不缺,要什麽傭人?借家居住,你還把自己當老爺了?”
蘇韌笑:“太太聽我說:這屋子是人家借的,又不花我們一文。我們要不讓人拾掇拾掇花木庭院,倒是我們不是。我在內閣順利,能開銷得起,今後與人交際有個地方。再說,你平日帶著孩子們操持家務,不能專心。想你發誓要學會那本字帖上所有的字,怎麽能夠?三嫂和她女兒老實,但凡她們生得稍好看一點,我是斷斷不肯留用的。”譚香噗嗤,捶了他一拳。
等他們整理好包裹,三嫂已備好了洗澡水,順子早就燒好炕頭,疊好鋪蓋。譚香安頓孩子們住在西耳房,夫婦倆就睡在隔壁的屋子。譚香從懷裏取出字帖,對著燭火:“我再溫習溫習昨天學的幾個字……”她邊看邊比劃,把字當成圖來認。
蘇韌信步閑庭,周身血暢。即便是借來的屋子,從自己記事以來,何嚐如此安逸?同譚香結縭以來,何嚐給過她母子如此安逸?人隻能進,不能退。為了這份安逸,總要多幾分魄力。
三叔在月下掃著門廊。見蘇韌過來,堆笑道:“老爺!”
蘇韌拍拍他背,問了他幾句籍貫等閑話,才到正題:“這院落雖好,在本胡同隻怕是最小的一所吧?左鄰右舍都是深宅大院,主人非等閑之輩?”
三叔道:“既然老爺問,小的說句不怕打嘴的話。咱家在大半個帝京四合院裏,能算上個‘雞頭’。可在這條胡同,就是個‘鳳尾’。沒錢的人買不起,有錢的人講麵子,所以這院子賣了不少天,才到您手裏。院小風水好,您一定步步高升,小的也沾光。咱家左邊是赫赫有名的大公主府。昌國公主是萬歲同母姐姐,年近半百,沒一兒半女。她家規矩海多。因公主發福,胖不能叫胖,非要叫‘吉祥’。昌國駙馬是吏部尚書馮倫。他懾於公主威風,至今不敢納個偏房。為了寄托,養了一條人見人嫌的小瘋狗太平。”
蘇韌與那三位,都是照麵過的,聽到這裏,不禁笑了。
三叔接著吧唧:“大公主府已經夠唬人了。可咱們右邊的人家,更能唬人。您猜是誰?是萬歲麵前大紅人,東廠頭頭,司禮監大太監範忠的家。裏頭住著他太太,兩兒子。”
“範忠都七老八十了,有老婆孩子?”
“他老婆上了年紀,腿腳不靈便。範忠在王府當總管的時候,和萬歲的保姆好上了,兩個人結成‘對食’。保姆老了就退到這家。倆個孩子隻有十二三,是範忠回原籍去搜羅來充作養子的。他們常在咱們府東廂房邊遊戲,隔牆就能瞧見。”
蘇韌尋思:俗話“千金買鄰”。這兩家呢,千金都難買。此院不是賣不掉,而是想買的人太多。他本來以為蔡述要他搬到這裏,是便於監視沈凝動向。現在看來,還是想太簡單了。左右都住著皇帝最親信的人。故意要沈凝搬來,蔡述是懷疑沈凝“通天”嗎……
他想到這裏,便吩咐三叔:“我初來乍到,不能不打個招呼。你去買四壺好酒來,明日一早跟我去大公主府。另外,記得替小少爺買隻新皮球。”三叔連聲稱是。
次日清晨,三叔陪著蘇韌先到大公主府。蘇韌把酒送給了門房。門房為他叫出了馮家管事的。蘇韌拿出一張精致拜貼道:“我在吏部擔任總務時,承蒙尚書照顧。恰好我替朋友看房子,有幸暫居此處。與尚書公主為鄰,如沐春風。請替門下把帖子上呈公主,尚書。兩壺酒,尊駕笑納。”
管事看他是內閣中書,態度謙和,不由幾分喜歡,還要攀談。蘇韌說不敢叨擾,辭謝出門。
他又讓三叔去買些糖果蜜餞帶回家。
新家中一派詳和,三嫂正洗菜,順子正擦灰。譚香坐在日照充足的西廂,正大聲讀著昨晚蘇韌教給的新字。蘇韌為了便於她認識,將字寫在大方塊中,反麵還畫了幾筆。譬如花,魚,雲,樹等字。他想若是譚香學會,今後這套大字,還可給蘇甜姐弟用。
蘇甜蘇密在院子裏玩皮球。蘇韌奪了球道:“在這吵著你娘學功課,以後去東廂玩吧。”
東廂房後有塊空地,堆了不少土石。蘇甜蘇密玩得熱鬧。隔著矮牆,隱約聽見隔壁有男孩兒笑聲。
蘇密玩球,最愛踢高。不出所料,“啪”一聲,球越牆而過。
蘇甜跺腳:“都是你!”
蘇密氣呼呼:“怪我?爹,幫我把球要回來吧。”
蘇韌抱著蘇甜蘇密上了土石,從牆頭窺視,那邊園子布局精巧,毫不局促,工料考究。皮球落在假山的水池裏,兩男孩兒跑了過來。原來是對雙胞胎,活像鎮元大仙五莊觀的明月,清風。蘇韌高聲:“小兒把球踢過來。請二位公子行個好賜還。”
那兩孩子抱了皮球,開言道:“新搬來的?仁兄的兒女也是孿生吧?怪好玩的。”
蘇甜笑著叫:“兩位哥哥好,來我家做玩吧!”
蘇密可憐巴巴道:“兩位哥哥幫幫忙吧!”
那倆孩子商量了片刻,說:“我們把球送過來好了。先要和家母說一聲。”
不出半個時辰,範家的兩個養子雙雙到來。
蘇韌領著他們轉了一圈院子,恰逢三叔買了吃食回來,蘇韌就在東廂招待他們。
那範青,範藍都不上十三歲,還帶純真天性,邊吃邊聊,不一會兒就和蘇家人熟悉了。
範青說:“蘇兄,你去內閣時,讓你夫人帶著甜甜蜜蜜,來我家走動走動吧。家母老寒腿,成天在家說些王府皇宮陳年舊事,就怕沒人聽。家父在禦前忙碌,半個月才回家一次。我們已由萬歲恩賜了舉人出身,到十八歲才授予官職,除了做遊戲練幾筆字,沒什麽意思。”
蘇韌道:“內人最近發奮認字,改日一定到兩位仁兄府上拜望老夫人。”
範藍笑:“那麽大還認字?”
蘇韌回答:“兩位仁兄有所不知,內人上次進宮時,因不識字,在萬歲麵前有失體統。她回家後引以為恨,奮發圖強,發下宏願。說隻要她能認出全本,萬歲禦體就能好利索了。”
範青範藍相對歎息:“有這回事?下次父親回家,定要問問他。”
蘇韌隨他們跟兒女在東廂聊天玩笑。自己借故到正房,翻出來三本古字帖。這是當年在杭州,教他寫字的老爺臨別贈送的。蘇韌曆經貧困,未嚐舍得賣掉。他掂量幾番,選了其中一本唐人臨摹晉人法書的帖子,回東廂拿給範氏兄弟賞鑒。
聽聞範忠喜愛搜集古代字畫,果然,範家小哥兒倆看了半天,也不放手。
蘇韌順水推舟:“仁兄們喜歡,請帶回家學習。再還給我也是一樣的。”
範藍躬身道:“多謝蘇兄。我們回家,定代你向父母問候。”
吃了午飯,蘇韌決定去慈悲寺邀請沈凝。譚香要學字,蘇密怕寒氣,隻能帶著蘇甜走。
父女倆出門,巷口一片喧嘩,大隊人馬簇擁著幾頂轎子過來。三叔說:“是大公主回府。”
蘇韌拉著女兒,低頭等候公主的儀仗通過。
有頂轎子簾子一動。但什麽人都沒說話,就過去了。
父女上了馬車,蘇甜才告訴蘇韌:“爹爹,我才看到轎子裏,有個好胖好胖的婆婆。”
蘇韌撫摸她說:“這條胡同裏,不能說胖,隻能說吉祥。”
蘇甜好奇:“範家哥哥的爹,又要伺候萬歲,還要當廠長,好忙啊!”
蘇韌好笑,女兒還不懂“東廠”的意思。今日東廠,與錦衣衛平分秋色,隻更受皇帝信賴。
他道:“等會兒到廟裏見了沈叔叔,你怎麽請他?”
蘇甜自信說:“我說:沈叔叔,我家住在桂枝胡同,幹幹淨淨,漂漂亮亮。左邊住了個吉祥婆婆,右邊住了位廠長公公。您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蘇韌開懷大笑,把蘇甜抱到膝上。兒子雖說貴重,女兒終究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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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香在家學了半天字,腰酸背疼。她複習了七八遍,不耐煩寫那些,便讓三嫂去找捆廢柴。
她把學會的字一遍遍念著,刻在木頭上。
學字,實在太難了。怪不得人家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一生的煩惱,從認字開始。
譚香恨死了小蚌殼蔡述,怪他心思險惡,逼迫她這般辛苦。相由心生,那張麵孔,越想越醜陋,簡直給蘇韌提鞋都不配。怪不得他不結婚,因為凡是明白的女人,斷不肯嫁給他。
她心裏怨氣,下手就狠,不小心刀劃到指關節,破了點皮。對她來說,這種事是家常便飯。她跑到廚房,用盆冷水衝了衝手,再尋點鹽,齜牙咧嘴抹手上,紮了條手絹。
三叔三嫂,在院子裏看見她的臉色,隻好訕訕笑。譚香問:“蘇密哪兒去了?”
“少爺在東廂。”
譚香走到東廂。蘇密坐在一張搖椅上,懷抱隻暖手爐,小手捏根牙簽,不時紮點盤中蜜餞咀嚼。丫頭順子蹲著身,給他捶腿。蘇密噯聲道:“輕點!笨!”
順子忙說:“對不起,少爺!”
譚香看了冒火,叉腰道:“你是哪門子的少爺?懶洋洋躲家裏,盡學財主家的壞樣!”
蘇密回嘴:“我踢球腿酸了,爹爹讓我在這裏休息的。”
譚香奪了牙簽,對順子說:“你去,別理他。他都被當家的慣壞了!”
順子逃走。蘇密哭起來。譚香甩著火辣辣的手,滿肚子邪氣。
這時,三嫂稟告:“太太?隔壁大公主府來請您。說是大公主要見見您。”
譚香扭頭:“不去!管她哪門子公主?我管教兒子,沒得閑。”
“萬萬使不得!您為了老爺著想……”
架不住三嫂動之以理,譚香隻好走一趟。蘇密奇跡般住了哭,擦把臉說:“娘,我想去。”
譚香沒奈何,拖著蘇密一起去。
譚香已有了不少見識。如果把皇宮比作鳳凰地,那蔡府就是孔雀園。大公主府的五進四合院,則是個山雀池。土山環牆,槐柳參差,林間群雀飛鳴,三兩鸕鶿佇立淺水,野趣極濃。再看房舍,楠木罩欄,西廂臨池,古樸自然。譚香母子跨過瓶式門,到了間大屋。
她光注意到什錦假窗的雕工,沒留心“淑德遺範”的禦筆金字牌匾。
“來了嗎?”
“來了!”
屋裏站著四個一樣高的丫鬟,炕上坐著位穿著素雅,極為肥碩的女人。有個二十左右窈窕入時的美貌媳婦,正替她推拿,那媳婦斜飛譚香一眼,挑挑細眉。
譚香想:這麽胖,還這麽神氣,肯定是皇帝姐姐沒錯。她帶著蘇密給公主行禮。
大公主喘了幾口氣,說:“你是蘇家媳婦?你兒子和你丈夫長得好像。”
“公主見過我男人?”
大公主道:“見過,還不止一次……”
譚香問:“在哪裏?”
大公主笑,讓身後媳婦推拿得輕一點。
她歎氣說:“在男人最愛去的地方。我看你啊,倒是個吉祥的好模樣。”她喘了一會兒,語重心長:“你別光顧著為你丈夫升官得意。千萬小心狐狸精!你叫什麽啊?”
“譚香。公主,狐狸精在哪裏?”
大公主用手揉揉腰:“傻孩子,狐狸精到處都是。男人有點貌,有點錢,有點地位,狐狸精就全聚攏來,殺都殺不完!若要夫妻長久,要麽你自己厲害,要麽找個不如你的丈夫!對不對,嫿嫿?”
譚香記得,小時候曾遇到過一個叫“嫿嫿”的女孩。她好像和大白有些牽扯。
那美貌媳婦邊替公主推拿,:“我可不好說。我人又不夠精明,容貌又不及常人,嫁了個太醫是我造化。怎比得人家命好,從小就會抓大魚。知情知趣美男子,前程似錦中書郎,不是人人都配得起他的。”
譚香張了張嘴:“你……你,是不是開藥店的金嫿嫿啊?”
那媳婦從公主身軀後露臉,笑道:“是啊,妹妹大概是到過我在城北開的高麗人參堂吧?這年頭假藥次貨多,我們貨真價實的生意慘淡啊。多虧唐王爺照顧,把我介紹到各位公主府上推拿針灸,貼補家用。”
大公主拍金嫿嫿的手背:“你還哭窮?說你不聰明,不俊俏,那是顛倒黑白。譚香,你長得有點像我年輕時候。今後你可常來府裏坐。關於管男人的事,你不妨討教討教嫿嫿。”
譚香腦子裏跑滿想象出來的野狐狸,沒聽清大公主的話。
她一抬頭,隻見大公主滿臉慈祥,金嫿嫿怡然自得,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