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胭脂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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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香腳踩碎片,大踏幾步。滿席的人,有一半滑到桌麵下去。
    毛傑戰戰兢兢,大舌頭問:“你這婦人,是……不是瘋了?”
    譚香對刀刃吹口氣,杏眼斜睨男人們:“呦,剛才摟摟抱抱,親親熱熱多大膽,現在怎都怕了?上山多了終遇虎,河邊常走總濕鞋,既然出來玩,就別怕事啊,瞧這一個個德性,還不如偷腥的貓兒!”
    蘇韌忍不住牽下嘴角。可譚香落在他臉上的眼光,儼然是鄙夷憎惡,同看別人一般無二。
    他不禁慌了神,猜想何處出了岔子?
    毛傑那相好豐娘,不愧風月老手,她打量譚香,柔媚一笑,反唇相譏:“嘖嘖,我當是為了什麽,原來姐姐是到這裏爭風吃醋來了。卻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京城裏,男人不比山野村夫,有的是應酬交際。我們不過是點綴場麵。縱然彼此多情,也是你情我願,風流遊戲,哪值得你大動幹戈?”
    譚香眯起杏眼:“誰是你的姐姐?你要真是我的妹妹,我先扯個麻袋給你做件衣裳套好了身子,才許你出來見人。爭風吃醋?我吃醋,還輪不到你。我是從鄉下出來的,聽不慣好聽的詞兒:風流,點綴?哼!說穿了就是你玩我,我玩你,這個買笑,那個賣身。應酬場麵少不得花?剪幾朵真花插瓶裏放桌上,豈不是更好?又便宜又安寧,還不會分人心。成日間都說:多情無罪,外遇有理。男人有多餘的情,為啥不對著父母孩子朋友使?非要送給外頭的女人?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還是自己骨頭癢會犯賤?”
    豐娘語塞,惱紅了臉,砸了個杯子喊:“碧羅莊人都死了?眼看鬧場子,夥計們呢?”
    夥計們都在門外,不敢動手,聽了豐娘的呼喚,一擁而入。
    蘇韌坐不住,用肘撞萬周,附耳說:“完了!四方兄,這是我家的……你別管小弟,先保住別鬧出事。”
    萬周驚愕,還未動作。譚香已拉了把椅子,菩薩般坐在風口。
    她對那些虎視眈眈的夥計們笑道:“好男不跟女鬥,偏這兒一群王八孬種。誰敢碰我一下?盡管試試。我替普天下當太太的教訓饞嘴男人,管上菜的人什麽事?哪怕蔡述坐這兒,我都不怕,還怕了你們?請問碧羅莊到底是妓館呢,還是飯館?你們要改招牌一條龍了,趕明兒都戴上綠帽子吧,省得我當你們沒事人!”
    那些夥計見她耍著明晃晃刀子,本有幾分膽怯。再聽她這番話,想想也對。反正隻拿份端盤子薪水,犯不著去幹王八護院的事。
    此女丈夫就在客人中。若多管閑事,保不準會惹身騷。所以沒一會兒,個個溜之大吉。
    萬周對譚香躬身道:“這位可是蘇娘子?今天誤會了。我和戶部的幾位兄弟為了感謝
    蘇韌的厚意,才做了這麽個飯局。請了京中名花助興,並無不軌之心。”
    譚香冷笑:“我叫譚香,按理該姓蘇。這犯害人還是謝人?我恨不得自己是個瞎子,此刻好真心實意笑臉相迎,對您道個萬福。戶部管錢的吧?一群‘金眼狼’,錢多得使不完,才樂意給花田施大肥。……人家都認出我來了,我那口子,別站著犯傻了,莫不是是被什麽名花熏死過去了吧?”
    蘇韌大氣不敢出,走到譚香椅子邊,幹站著。
    眾人方知這是蘇中書的老婆。他們把頭都搖成撥浪鼓似,反反複複瞅蘇家夫婦。女的豐滿潑辣,男的瘦削文雅。大概是月老打了瞌睡,泥蓋子配玉壺,才配出這麽一對。
    人心如五味雜陳,有暗地嗤笑的,有等著好戲的,有心有不甘的,也有惴惴不安的。
    毛傑拔下發髻裏匕首,跌跌撞撞還給譚香,活像背錯了書的小童:“蘇……娘子恕罪,我們不知道……”
    他本想說:不知道蘇韌家有隻河東獅。還好舌頭打結。
    他瞅著譚香豐澤如酸漿的臉蛋,被她火辣辣眼神一刺,打了個寒噤,退回豐娘身邊。
    豐娘不服氣彈指:“嗬,把男人嚇得跟喪門犬似的。帝京城裏當媳婦的多了去,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公然到飯館大鬧的,蘇娘子厲害啊!”
    譚香笑道:“嗬嗬,不客氣。躲在家裏的,人家那叫賢惠。我們出來教訓的,那叫膽色。你若是我,怕也不能藏在家吧?”
    另一妓紅口露白牙,幫豐娘腔:“可惜蘇中書家有胭脂虎,今後誰還敢多高攀?”
    譚香大笑一通,挺直腰杆:“你真聰明,知道我是屬老虎的。但我這輩子用過的胭脂,還不如你今晚上掉在菜盤裏的多呢。要和蘇嘉墨交往,簡單,我譚香心裏一本帳清楚。誰幫過我丈夫,讓我為他兩肋插刀報答都成。可是誰要是拉上他嫖,讓我跟他同歸於盡都行!”
    她將兩把刀齊插入桌,對蘇韌使個眼色道:“走!”
    蘇韌瞅了瞅那些男人,毛傑尷尬,萬周努嘴,蔣聰臉紫。
    飯店掌櫃在門口牢騷:“壞了這些好東西……”
    有女子輕輕說:“沒關係,記虹樓頭上,由我楚竹來賠。”
    譚香猛回頭,才知蘇韌背後那個絕色女子,是大名鼎鼎的楚竹。
    她聳肩,連看都不看一眼楚竹,高聲道:“別,誰砸誰賠,我們夫妻倆自然會陪。第三個人出野錢,算啥名分?倒像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蘇韌跟在譚香背後,對眾人一躬身,狼狽而退。
    譚香下了廊,便飛跑起來,蘇韌緊趕才追上,直喊她:“香兒?香兒?”她壓根不睬。
    跑出碧羅莊,譚香吹聲哨子,攔下輛驢車,自個兒撩起裙擺跳上去。
    酒力發作的蘇韌好不容易爬上車,卻被譚香一腳踹出來。
    他忍痛賴在趕車大叔座旁,訕訕道:“我,我看看夜景!”
    他腦子被冷風一吹,清醒了夠。譚香來了,發那樣大的火,終究是不懂他的心思嗎?
    想起她方才拔刀那股蠻勁,他不禁微笑,覺得她可愛,實在比那些拿腔調的名姬強上百倍。
    胡同口,三叔順子都在張望。
    譚香一言不發,衝入睡房,把門反鎖上。蘇韌低聲喊:“香兒?香兒?你聽我說……”
    敲了半晌,沒動靜。
    蘇韌不顧忌眾人目光,繞道到臥房的那扇窗子去,柔聲喚:“香榧子,我真不想去……”
    譚香橫躺在炕上,咬牙切齒道:“你滾!”
    蘇韌憋著嗓門,貼著窗縫說:“求你聽我說完,我保證自生自滅去。我再滾,也滾不出你圈的那片地去,不是嗎?今晚戶部的人請我吃飯,我沒料到會有□□作陪。天地有眼,我一直想著脫身。要不,我能出錢叫個孩子到咱們家來,給你傳信嗎?”
    他輕推開窗,隻見譚香鞋子也不脫,麵朝下一動不動趴著,滿頭烏發散落,怪可憐的。
    蘇韌笑道:“你打我罵我都行,千萬別自個兒生氣。你吃飯了嗎?我去煮碗粥給你喝,要喝甜的呢,還是鹹的?”
    譚香忽然坐起,眼珠子亮晶晶,問他:“你和那個狐狸精楚竹,是不是從前見過麵?你說實話,不然我立刻死在你麵前!”
    蘇韌覺察她神色不對,想了想,道:“我是見過她。那是……”
    他還沒說完,譚香撲上來,把窗子打上插銷。
    蘇韌情急,拍著窗扉:“你倒是聽我說完啊……譚香!孩子們在隔壁睡著,你要我怎麽樣才好?”
    好一陣沉默,才聽譚香帶著哭腔說:“你,去,死!”
    蘇韌聽她哭了,更不忍心丟開手。擔憂她餓著肚子哭泣,會傷身體。
    他摸摸自己發熱的額角,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勸了譚香百句,沒得到一句回音。
    他隻能說:“好,我死開。閻王殿不收留我,我還回來。”
    他到院裏,吩咐三嫂煮粥,三叔落鎖,又把順子叫來盤問。得知譚香去了金嫿嫿那裏,回來就沒好氣,聽到那句麵目全非的口信,才怒發衝冠。
    他是何等精明,已猜出大概。
    想到譚香躲房裏抽泣,心疼得要命,待要解釋,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
    總之,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不讓譚香出馬,事情也能解決,倒省得她惱恨。
    戶部的人嘴巴快,名妓們交遊廣闊。明天開始,碧羅莊的事兒,不定被傳成怎麽樣呢……
    他一生沒有悔恨過幾次,不過今晚著實有點悔恨。
    家裏的動靜,驚了沈凝。他叫書童提盞琉璃燈,等在抄手遊廊,截住蘇韌:“嘉墨,怎麽一回事?”
    “我喝花酒,阿香鬧了!”
    沈凝拉下臉:“這可是你不對。”
    “我是被人騙去的。”
    “啊?”沈凝說:“還是你不好。你涇渭分明,說不願意,直接告辭。為何還等到她去?”
    蘇韌苦笑,想那沈凝素日行止端方,頗受譚香讚賞,忙拉了他手:“卓然,你一定要幫我!”
    “幫你?”
    “幫我演場戲。”
    沈凝說:“我不會演戲。”
    “江南鄉試能高中的人,什麽不能?我自己演,你敲邊就是。”
    沈凝經不起蘇韌磨嘴皮懇求,隻好答應。聽蘇韌安排好,他陪著他去了臥房門。
    蘇韌先貼著門板,譚香已不哭,他放了一半心。
    他道:“香兒,我沒死成。我知道你不會讓我進屋,我也不配,讓我跪在地上好了。”
    “咕咚”譚香朝門板丟了一個枕頭。
    蘇韌找了塊洗衣搓板,安安靜靜跪著。沈凝在一旁看,蘇韌轉了轉眼。
    沈凝來回踱步:“嘉墨,嘉墨,我有事問你。呀,你怎麽跪在這兒?你們吵架了啊?”
    “沒有,我不敢和夫人吵,隻能跪在這裏反省。”
    沈凝咳嗽:“你在六合縣監獄的時候,不是半夜說膝蓋疼嗎?江南六月,尚且不行。何況這冰天雪地?我叫譚香開門,替你們勸和勸和。”
    “不,不,多謝你的好意。我做錯了事,隻配跪著。我膝蓋疼,是我活該。”
    “你做錯了什麽呀?我倒是好奇了。”
    蘇韌答:“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叫楚竹的女子,今天又遇到了。第一次,是不經意。第二次,是不得已。雖然我有萬千苦衷,但讓夫人生氣,到底是我錯。所以我今天是不會起來的。”
    “嘉墨你這話不通。人生在世,萬千機會。不經意,沒什麽。不得已,更沒什麽。隻要你沒心,遇見一百次,又算得了什麽?”
    蘇韌長歎一聲,把自己和人去虹樓尋找牛大興,遇見大公主,邂逅楚竹的事情說了一遍。沈凝並不知道春宮和暗香的事情,因此蘇韌把該省略的省略,該模糊的模糊。
    沈凝道:“原來如此,你怎不早些對夫人說?”
    “我真的沒有留心這女人,所以不當回事說。我每天在部裏會成百號人,也隻撿最要緊最有趣的,才說給她聽。”
    “今天不得已,又是什麽意思?”
    蘇韌又把如何被賺入碧羅莊,如何叫孩子傳信說了一通,提到了楚竹,不提她暗露的情意。
    沈凝笑:“嘉墨你真老實,我若是你,就不會使這個法子。傳話傳差了,是常有的。我今夏在揚州,曾對家母房內人說:‘這副藥不能熬過火’。結果傳到我內人房裏,變成了‘這個媳婦不能過到老’,把她氣得差點小產。其實,阿香她是聰明女子,不至於一直誤解你。你要是真瞞著她尋歡作出碧羅莊所在呢?”
    蘇韌說:“正是。我還留了方手帕給那傳信的孩子。等明日找他來問問,事情就清楚。不過今晚我喝多了酒,在這兒散散酒氣也好。……你有什麽事問我?”
    沈凝道:“你暫時來一下……”
    他們走到院中,沈凝搖頭憋著笑,蘇韌推推他肩膀。
    等蘇韌回到臥房,門雖閉著,卻已沒上鎖。他故意長歎口氣,繼續跪著。
    良久,門被踢開,譚香黃著臉靠著門,罵道:“死鬼,還不進來?你跪殘了腿,我馬上改嫁!”
    蘇韌笑了笑,雙手捧上碗熱粥:“請夫人先喝了這碗,再選好的不遲。”
    譚香接了碗,白他一眼:“你和沈凝所說都是真的嗎?”
    蘇韌點頭,輕關上門。他悶悶坐著,望著譚香吃完。
    譚香已消了大半氣,見蘇韌盯著她瞧,有點臉熱:“做什麽?”
    蘇韌忽然摟住她:“你說呢?”
    他深深淺淺,咬吻她嘴唇。眼淚鹹,粥米甜,懷中的女人,可憐可愛至極。
    蘇韌想:自己活在世上的前十年,連飯都吃不飽。再十年,為了生存費盡了心。能給女人的心思,已都給了香兒,再也榨不出多餘的情。假如譚香不在了,那份心思,便隻能徹底死去。
    譚香拉他外衣,他自己解得快。
    譚香微微喘息:“你在飯館裏,倒一直沒脫這件衣服,真不熱?”
    蘇韌在黑暗裏笑:“其實我不脫,是舍不得裏邊的紅包。那兒人雜,不定給誰拿了去。正好,替你賠上錢,再來過個年……”
    譚香一鬧,果然是聲名鵲起。事後,戶部郎中毛傑說得一句話,尤其膾炙人口。
    “楚竹,大美人。譚香,夠味道!”
    譚香的味道,飄著飄著,終於飄到了高位者,甚至於皇帝的鼻中。
    於是,新年之際,蘇家接連發生兩大“好事”。
    俗話說“福不雙至”。人家眼裏的喜,卻是蘇家夫婦的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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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