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問世間,攀高枝為何物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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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吃過收心湯團,寶翔發現自己腰帶收了一個扣兒。到了早春二月,那金帶又收了一個扣兒。他攬鏡自照,驚覺真瘦了。
窗外喜鵲與烏鴉齊鳴,小雲提醒:“王爺,辰時快到了,小祖宗要來府上嘍……”
寶翔劍眉一橫,想明白自個兒為啥少了肉,活活是讓寶寶那個小小子害出來的!
皇子讀書處,按理該設在宮中。但因皇帝病著,更忌諱“兩龍相處”,便下旨讓寶翔在王府設立個書房。唐王本是皇室宗親,兼任監讀,陳閣老又是他嶽父。所以外間風評都覺此事可行。獨獨寶翔頭疼:他堂堂北海龍王,和寶寶難道不是“兩龍相處”?
他早就聽說寶寶在蔡家弄得雞犬不寧,所以對這孩子和對蔡述一樣敬而遠之。可該來的躲不過,寶寶終於由蔡述牽著小手送上門。他念書兩個月,摔壞了三四個端硯,折斷了幾十枝狼毫,陪讀換了足足七八撥。要是寶翔活回去十幾歲,定把這寶貨狠揍一頓。
昨兒,裕國公夫妻對著寶翔下跪,淚流滿麵求把他倆的兒子遣出。寶寶是皇帝獨子,雖還沒太子名分,已被視為皇位繼承人。所以,按照不成文規矩,他不能受體罰。凡他寫錯字,背錯書,調皮搗蛋,都是陪讀孩子們頂上。偏夠資格給他伴讀的都是裕國公那層的勳貴孩子。平日他們在自家也都稱王稱霸。一旦挨打,有嚇尿褲子的,有哭天喊地的,還有大膽要跟寶寶拚命的。當初聽說是給儲君當同學,家家戶戶爭先恐後求寶翔安插。如今皇室點名到誰,哪家就提心吊膽,早上送孩子出門,不曉得下午還能不能安然回府。他們不敢得罪蔡述,紛紛找寶翔說情,惟願孩子脫離苦海。寶翔少不得應承了。
可現在就剩裕國公世子那傻兮兮兒子能堅持了,要連他也放走……
寶翔才踏進小院,迎麵飛來銀丸,他用兩指頭夾住,笑嗬嗬朝寶寶望。
寶寶一腳踏在書桌上,手拿彈弓,像個小小山大王。裕國公世子抱著頭在牆角飲泣,大概是又代受了師傅板子。陳閣老不為所動,拿著本增廣賢文,在座位上老學究似念“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寅,一家之計在於和,一生之計在於勤。”
寶翔實在看不下去,走到裕國公世子身邊說:“你紅眼睛了?”
那孩子道:“我……我……哭了!”
寶翔端詳他:“你不是哭,像是得了火眼病。你把眼珠子向右……向右……向右,收回來,是不是眼皮一跳?”
“嗯……好像是啊。”
寶翔將他提溜出書案,向隨身吩咐:“世子害了火眼,快送他好生將養去,別傳染給誰。”
下麵人會意,拉著哭哭啼啼世子走了。寶寶收了彈弓,問:“你放他走了?”
寶翔“哈哈”幹笑。寶寶甚覺沒意思,用墨汁在桌上畫了兩隻烏龜,畫完才朝寶翔偷笑。
寶翔也笑:“這隻龜畫我畫得像,另一隻……?”他掃掃陳閣老。
寶寶學樣“哈哈”兩聲:“哼!算你聰明。”
寶翔搖頭,良久道:“你好不仗義啊……”
“仗義?”寶寶問。
寶翔剛要灌輸些幫派思想給他,陳閣老咳嗽道:“殿下,莫談江湖事。”
寶翔在嶽父麵前從不拿大,因此隻能把剩餘話咽下去了。
環佩叮咚,是他妻子陳妃來探望皇子。她進屋,便向寶寶笑:“皇子累否?妾身備了小食。”
寶翔冷笑,想自己當新郎那晚,忙了一天又累又餓,在洞房裏啃塊糕,還讓陳妃嘲笑說:“那麽肥個人,也不愁吃爆了!”他當即丟了碗,去書房睡。夫妻隔閡,從那時起。
對著皇子,她倒是好心起來,不愧“一代賢妃”。
陳妃親自端碗桂圓雞子頭腦湯給寶寶。
寶寶吃了口,吐出來:“呸,不好喝!”
陳妃勻好粉麵孔,被濺上點水。
她也不擦,柔柔笑道:“不好喝?那就丟開。我讓丫環再給你作,你愛吃什麽?”
寶寶轉眼珠,陳妃摸他頭發,對父親和丈夫說:“這孩子真是龍種,天庭飽滿,雙目有神。可惜啊……蔡姐姐過世太早了。”她掏出手帕,順勢擦了擦臉。
寶寶聽人家提他死去的娘,心中不樂,跑到院子裏透氣。
正巧,另一小女孩也在那兒,他不禁問:“你誰啊?”
寶翔到外頭,那是個讓他有分麵熟,容貌周正,穿著雅致的小女孩。
女孩年歲雖小,頗有“淑女”風範。她規規矩矩給寶寶萬福,細聲細氣答話。
寶翔回頭:“你這是……”
陳妃鄙夷,好像覺得寶翔蠢材,定猜不到其中奧妙。
她開口,倒是對丈夫相敬如賓:“回王爺,這是妾身二哥的嫡出小女兒。二哥要去窮鄉僻壤赴任了,舍不得孩子吃苦,把她寄養在我們府上。我正是帶她來見您的呢。”
寶翔心道:你二哥新任湖廣布政史。那洞庭魚米之鄉,哪至於餓死這女孩兒?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和陳妃冷眼相對。那女孩不知他心思,微笑蹲身:“姑父萬福。”
寶翔答應了,裝笑問了幾句話。寶寶轉著眼珠,不知正動哪門子心思。
恰好皇帝傳寶翔進宮,寶翔顧不得府裏老老小小,直奔紫禁城去了。
待到寢殿,寶翔由範忠領著,直趨駕前。自從他得知蔡述安排蘇家夫妻住在範家隔壁,又得知沈凝下榻他家,他有意一直沒去看過譚香。
不過,他早派了北海幫的人物接近觀察譚香……
譚香大鬧碧落莊的事情,人口相傳,沸沸揚揚,芳名驚動全城。
寶翔隻關照順風耳不要發消息。孰料順風耳這次保持沉默,反而激出了更加駭人的謠言,說是譚香另有強勢後台,非是尋常的婦人家……令寶翔私下頭疼。
皇帝靠著錦被,披件白道袍。他雙目澄然,隱隱含笑。
一眼望去,寢台之後,好像坐兩個女人,一人肥碩,一人婉約。
寶翔跪拜完畢,發覺肥胖女人在替皇帝剝山核桃,笑聲朗朗,正是大公主。
那年輕的……是……寶翔心一動,眼一斜,見蔡述端出盛滿桃仁的磁碟,遞給皇帝。
他未冠,發髻係巾,早換春衫,腰身極細,動作輕柔。怪不得乍看去像個姑娘家。
皇帝僅大公主一個胞姐。他在姐姐麵前,和寶翔記憶裏的不同。
皇帝吃了幾顆桃仁,問大公主:“……小媳婦這一鬧,青樓生意隻怕是要慘淡些了呢。你見過她,是不是有福相?”
寶翔豎起耳朵,不喝小宦官送上的茶。
大公主喘了幾口氣:“福相。他男人是個謹小慎微的主,相貌倒是極好的。經過那事兒,我看那兩口氣更和美啦。”
皇帝笑道:“他比小小如何?”
小小,是指蔡述。因皇帝與蔡揚親密,多年叫慣他小名。
大公主尋思:“難說。萬歲和蔡揚誰更好看?……不過我總覺得自己弟弟更好。你小時候最聰明……最漂亮……最得父皇寵。父皇老派我給你可嗑瓜子剝桃仁,還記得嗎?”
皇帝“嗯”一聲,淡淡說:“正因為父皇的寵,後來也生了無數事。可謂福禍相依。”
大公主連忙進言:“是啊。不過,萬歲隻有寶寶一個孩子,再多疼愛些也是無妨的。”
機緣難得,寶翔趁機細看皇帝藏在胡須後的臉,不由想:難怪當初廢帝那般妒嫉迫害這弟弟。
然而,皇帝還擊的時候,足夠得狠,連自己父王那樣老實人,都未曾放過……
他低頭飲茶,聽皇帝問他:“寶翔,寶寶的功課如何了?”
他隻得笑:“萬歲,我從小是個不愛念書的。要我說都好,隻是寶寶年歲還小。”
蔡述這時方道:“萬歲不用擔憂,寶寶隻需懂得忠孝,其餘學問是次要。”
皇帝想了想:“朕,並非無意立皇太子。”
這話說完,寢殿一片靜默。寶翔一陣心跳,拿著喝幹茶杯往嘴邊湊。
蔡述有意無意,瞥了眼大公主。
大公主喘了幾口,把一個桃仁放皇帝手心,說:“早定國本,乃天下幸事。”
蔡述輕聲:“國家總以君臣父子為序。萬歲的玉虛宮尚未重建,立東宮之事,為時過早。臣去歲末,已為萬歲結餘戶部白銀三百萬兩,開春即想率群臣奏請動工。”
皇帝默然片刻,拈須笑道:“三百萬兩?難為你們年輕人了。朕倒不在乎火燒廢墟,隻是將來立太子時,皇城殘破,恐遭萬方來使嗤笑。寶寶已六歲,我朝男子,冠禮婚禮同行最為吉利。朕想在立太子時為寶寶選擇一個上品女孩為太子妃。那樣,孩子也不至於深宮寂寞。”
寶翔插話頌揚:“萬歲英明。”
蔡述微笑道:“我們到底年輕,不比萬歲思慮周全。”
大公主胖臉發紅,喜氣洋洋說:“好主意。女孩兒家,要緊是心思純良,善解人意。太子妃選擇倒不一定要貴家女。”
皇帝點了點頭,又說:“隻是,朕連失孝貞後蔡貴妃兩妻,不願再續弦。將來太子妃便是後宮之主。朕恐小家碧玉沒見過世麵,應付不了這裏裏外外。”
寶翔想到陳妃外甥女,又見那蔡述似笑非笑,眼含煙翠。
陳家算計,蔡述應該早想到了吧?不過,他蔡家……
皇帝好像疲乏了,把碟子交還蔡述,道:“既然你們請求,那麽就開春動工,重建皇宮。別人我不放心,你差個小心的人來宮內主管。那個誰……姐姐說謹小慎微的,也可以。”
蔡述俯身:“萬歲說蘇韌?他隻是七品中書……”
皇帝漱口,洗手,弄完了,才注視蔡述,笑道:“官職不過是虛的,辦事是實的。給他依舊掛中書銜,視作京五品官就是了。”
蔡述連忙答應,寶翔有些驚訝。
兩個年輕人在宮門前恭送完大公主,才對視一眼。
寶翔剛要問話,蔡述臉已冷若冰霜:“飛白,你也知鬧出事了吧?”
“出事?什麽事?”
“碧羅莊的事。”
寶翔哈哈:“知道,人家小夫妻吵鬧分和,與你我什麽幹係?”
“當然有關。”蔡述目光炯炯:“那個名妓楚竹,不是被殺的張光祖女兒?當時為她求情的人,是你。如今她勾引‘檀郎’是假,對付我是真。”
寶翔一愣。他粗中有細,已派人調查楚竹。可她確實沒有詭異舉動……他便不追究了。
蔡述目視斜陽,麵色淡漠,淺笑道:“解鈴還需係鈴人,你不是念著那譚香兒嗎?替她除掉楚竹這威脅,也去了我後患。一,舉,兩,得。”
寶翔麵對紫禁角樓陰影,想再哈哈兩聲,隻覺城中暮寒。
次日朝廷休沐日,蘇韌夫婦帶著兒女,逛了圈西城廟會。
因為蘇韌從戶部得到紅包厚,一家人大魚大肉過完春節,還餘好幾錠大銀子。
春暖花開,小販們都講求利市。蘇韌幫襯老婆,心念孩子,當了回小販財神。
他討價還價,瞻前顧後,又怕孩子們被人擠壞了,又怕譚香被人揩油去,那張白淨臉,熱成通紅。
蘇密要買犬。蘇韌看上條兩個月大的哈巴犬,和另一人競價幾次,蘇密才抱得小犬歸。
蘇甜要買裙。她試穿套精繡童裙,又試同款另一種顏色,歪頭問:“爹娘,我穿哪個色好?”
蘇韌眉開眼笑,大方說:“全都買了吧!”譚香捶了他一拳頭。
回家時,車上滿是他們千挑萬選的東西。
譚香特別高興,頭靠在蘇韌肩膀,看孩子們逗弄小犬。
蘇韌等快到家時,掏出一根金釵,在她眼前晃:“喏。”
譚香驚訝:“啊?你買了?那奸商……”在市場上,譚香本要買這根金釵,因老板索價過高,她一氣下拂袖而去,沒想到,蘇韌還是找機會買下了。
蘇韌低聲道:“隻要你喜歡。”他替她插在發髻上,譚香臉生紅暈。
蘇甜蘇密咬耳,咯吱咯吱笑。蘇韌夫婦回眸,蘇甜低頭說:“爹,娘,我可沒看見。”
蘇密擠眉:“嗬嗬,我聽見了:隻要你喜歡。”
蘇韌微笑,譚香瞪眼,孩子們摟著肩。這般祥和,一直到桂枝胡同。
蘇韌下車,三叔嚴陣以待:“老爺,有兩位客人來訪,都是蔡閣老相府頭麵人物。”
蘇韌夫妻遠遠望去,正廳坐等兩個,是楊大娘和蔡寵。
蘇韌心中納悶,收了笑容,讓譚香領孩子們去東廂。
那兩位蔡府管事見了蘇韌,雙雙站起,笑容滿麵,直道恭喜。
蘇韌欠身:“多謝二位,隻是,蘇某喜從何來?”
蔡寵拿出一張紅帖:“蘇大人,萬歲欽點你主持玉虛宮重建,當即擢升你為五品。大功成後,必定還有升遷。將來,說不準小人也要依靠大人照顧一二。”
蘇韌驚喜,做夢般接了任命。那上麵不是尋常館閣體,而是蔡述行雲流水的親筆。
楊大娘看了眼蔡寵,才道:“還有一件喜事,說出來更是潑天好運。萬歲在幾年內,將選擇好女兒為東宮妃。蔡閣老已相中了你的女兒蘇甜,打算收為養女,精心培養。我們正在內外準備,不日就迎接她進府。我初次見甜兒,就覺紫氣滿天,知道她不是凡種。”
蘇韌身子一抖,湧上臉頰的血色,登時褪去。他一時萬千思緒,張了張口。
背後“嘎吱”一聲,原來是譚香身子癱軟,她順著門框,滑坐在門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