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問世間,攀高枝為何物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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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述要收養蘇甜,對譚香不啻為晴天霹靂。她癱坐在門檻上,呆看丈夫與蔡家管事口舌往回。
蘇甜當養女……東宮妃……譚香怔怔想,耳邊蘇韌語聲嗡嗡,那兩個人語聲轟轟,沒個盡頭。
蘇甜是她十五歲上生的,比蘇密早出娘胎來。那丫頭才出世,哭聲敞亮震天。當時沒什麽紫氣金光,隻有兩隻蒼蠅飛,鄰家燒臭豆腐味傳來。產婆說:“哎,不是男孩。”
少年蘇韌正蹲在床旁,把嬰兒抱了,抹去小臉血,驚喜對譚香說:“香,這孩子長得好象我。你看……”她還在疼痛分娩,隻看一眼。真像!
那一刻,她心中催出把勁兒,把蘇密也趕到人世間來了。
蘇甜在繈褓,夜間從不哭,讓蘇韌夫妻擔心這孩子是不是傻子。可她不上一周歲,能說會走。三歲時,就能拖拉著弟弟玩遊戲了。來了帝京,譚香在胡同口擺攤,蘇甜一個勁兒叫賣。去了幾個富貴人家,蘇密羨慕不已,可蘇甜說比不上自家好……
手指頭有長短,何況父母之愛?蘇韌把蘇密當成大孩子轉世投胎,寵兒子些。譚香覺得蘇甜更像當爹的,雖小能卻能搭把手,心裏更喜女兒。
可現在那權勢滔天的蔡述,居然要來奪她的心肝寶貝了。不行,不能答應……
她嘴唇皮顫抖,突大喊:“她是我孩子,我誰也不給!”
蔡寵和楊大娘正夾攻著婉言辭謝的蘇韌,全被那一聲震住。
好一會兒,楊大娘賠笑說:“蘇娘子……你這是還未想通呢……”
譚香杏眼斜著,擼起袖子,理直氣壯說:“少廢話,我怎麽想不通?你們愛攀高枝,你們自把女兒,孫女,侄女往蔡家填去。我家是窮,從沒想過要賣女兒。我打小跟爹跑,聽過的戲不比你們少。當太子的老婆,那算是哪門子好事?死守一個,關在宮裏,小老婆成天在眼皮下晃。惹惱了皇帝,一家子滿門抄斬。送女兒去皇宮,還不如賣她去當窯姐兒呢。”
蘇韌啞聲:“阿香……不許胡說!”
譚香瞪了他一眼,見蘇韌那臉比紙還白,就忘了下麵的話了……
楊大娘正色說:“蘇娘子言重了,我們也是好意相勸。這種機會,於你們這等人實是百年難遇。過了這個村,哪來這個店?多少人哭著喊著,都要送給閣老當女兒,閣老還看不上呢。別忘了,你相公還在閣老門下差遣……你們住這房子,還不是靠閣老施舍?”
譚香麵孔一熱,腦海裏一幕幕轉。蔡述早有謀劃,實在陰險。
蔡寵見譚香住了口,以為她自治理虧,笑著打圓場說:“蘇娘子年少,心直口快。家裏的話,我們不會往外說的。嘉墨,娘子被這陣勢嚇昏了,你總是懂事知情的。要不閣老當初也不會一意提拔你,你也不會有入宮監工的美缺。大好前途放麵前,為了個才幾歲的丫頭,你犯得著逆著閣老嗎?”
蘇韌不語,隻低了低頭。
蔡寵又說:“女兒是賠錢貨。天下誰比我們閣老陪得起?跟著你們,女兒至多嫁個和你差不多的人。她每日煩心幾錠銀子進出,還要操心相公前程生計,不也是苦?母儀天下,雞犬升天,世間人幾個不盼著呢?呂端大事不糊塗,何況蘇嘉墨大事小事都經心。人家都愁無法提拔女兒上那根高枝,你總不會為了家裏婦人之言而糊塗吧?”
蘇韌頭都低到胸襟,蔡寵看譚香小嘴滾圓了,怕再蹦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來,便對楊大娘說:“我們把話送到。人家懷胎十月的,說送就送,倒是無情。不如我們先複命,一切預備好了再來叨擾。”
“管家所言極是。閣老為教養好甜兒,把一手培養出我家已故貴妃的姑老太太,從原籍接入京。姑老太太最是嚴明。說不定今晚上她老人家就到,萬不可怠慢。”
蔡寵聽到“姑老太太”,斂住笑容,整理幾下衣冠。
他跟楊大娘告辭。蘇韌腳步一飄一飄,送他們到院中。
譚香拉長臉,心說不送。她鬆開拳頭,翻箱倒櫃。
順子湊在耳房口,不識趣問:“太太,你要做什麽?”
譚香哼了一聲:“做什麽?卷鋪蓋走人!這鬼房我不住了,阿墨也不當官了。哼!要死大家一起死,再窮不過喝碗粥。阿墨,還愣著幹啥?我們連夜回江南去!”
她隨手亂丟,兩腳亂踢。全身忙活,過了一炷香,沒理出一個包袱。
蘇韌辭官回鄉,傭人就丟飯碗。順子看女主人發狂,死活不肯動手幫。
譚香擼擼散亂頭發,滿麵凶相叫:“蘇嘉墨!”
蘇韌這才進屋,摁著她手,聲音近乎□□:“阿香,香兒,算我求求你……”
譚香喘息著,瞪著他冷笑說:“你舍不得……?哼!你舍不得?你怕!”
蘇韌將她兩手死死抓住,也不顧她指甲掐到自己皮肉,
他彎腰低聲說:“……我……我求你,我們從長計議,再商量好嗎?”
譚香喊道:“商量?我說了我不給!你為何不對蔡述去說?你算什麽男人?我舍不得孩子,到頭來……是你舍不得榮華富貴!蘇嘉墨……我白白……”
她驀然停住。因為蘇韌的臉上充滿了令人驚異的痛楚。
蘇韌一字一句說:“譚香兒,世上我舍不得的,隻有你。為你,我什麽都不怕。我可以殺人,也可以去死。但是……蘇甜,我們隻能不要了!因為,我不想你死,我不想蘇密死,我舍不得之前我花的功夫付諸東流……你懂嗎?”
從他眸子裏,湧出了兩滴清淚。
隻要見他哭,譚香也會哭。茫茫紅塵,他和她相依為命。哪一回,不是如此?
譚香淚流滿麵。她懂……怎麽能不懂……就是不想懂,也定要懂!
蔡述心狠手辣,當道權臣,他們逃不出他手心。
她低頭,發覺用力時刺破了男人的皮膚,後悔心疼。
她坐在床沿,抓著蘇韌那隻手,哇哇大哭。蘇韌愣了一會兒,忙用手拭去眼淚。他平日是最會說話的,但此刻他隻是任她在懷中大哭。
等譚香哭夠了。蘇韌才把今天給女兒買的兩條裙子從地上撿起來,拍了拍灰塵。
譚香輕聲說:“……這是咱們第一次給蘇甜買繡花裙子呢。”
蘇韌苦笑:“嗯,是啊。”
譚香想了想:“……三月初八,是孩子們生日。他們本想去看桃花。”
蘇韌答:“嗯,是啊。”
三嫂不作聲,送進來盆熱水,又悄悄把地上幾塊瓷器碎片收拾了,才出去。
譚香接過蘇韌遞來熱毛巾,心裏有了個念頭。
蘇韌沒動靜,光坐著。他雅麗麵孔上,竟起了一絲陰寒笑意。
譚香想了想:“哭了一場,我也餓了。我們先喊孩子們吃飯吧,明天還沒來,今夜總要過。”
蘇韌眼光木然,笑卻更深。
他道:“……嗯,是啊。”
說話間,順子已經把孩子們帶入了堂屋。
蘇甜不知爭執因她而起。她左顧右盼,見她娘淚痕未去,小手捏了捏譚香:“娘,怎麽了?別傷心啊。傷到心了就生不出小弟弟來了。”
譚香心如針紮。
蘇密抱著小狗坐上蘇韌大腿,悻悻道:“蔡家的老狗老蟹真討厭,害我們沒飯吃。”
蘇韌笑道:“我們怎會沒飯吃?縱然我和你娘都去了,你也會有足夠的飯吃!”
蘇密眨巴眼睛,蘇甜轉轉眼珠。譚香辛酸不已。蘇韌起身,看向窗外,夜色溫柔。
過了兩天,蔡家再送消息,說那蔡姑老太太以為:女孩已經在小戶人家荒廢了六年。事不宜遲,理應早作教育。免得以後把村氣帶入紫府,辱沒了仙郎。
譚香再不破口大罵。蘇韌請假數日,專在家應付。
因他格外關照三叔一家。非但蘇甜被蒙在鼓裏,後院苦讀迎考的沈凝,也不知此事。
蘇韌在家,卻不清閑。他也讀書。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半夜才睡覺。
那沈凝讀四書五經,蘇韌讀古人所寫的《營造法式》。
譚香恨不得成天抱著蘇甜不撒手。她給孩子買了一大堆零食。
蘇密吃多了,她就喝斥,氣得蘇密跺腳啼哭。他跑去向蘇韌告狀,蘇韌也不替他撐腰。
虧得隔壁範藍範青兩兄弟喜歡他,每日把他接到自家安撫。
蔡府接蘇甜前一天,蘇韌把蘇密送隔壁,提出夫妻一起帶蘇甜去盧溝橋玩。
譚香推說金嫿嫿與她約好今日同去關帝廟許願。她難受,頭也疼,盧溝橋風不吹也罷,替女兒上香也好。蘇韌不強求,替她雇了輛馬車。譚香打扮得格外精神,被丈夫女兒送上了車。
蘇甜穿那套繡裙,也格外精神。
譚香出了胡同,女孩兒追到巷口說:“娘,讓關老爺保佑我有個小弟弟啊。”
直到孩子和胡同都看不見了。譚香才對趕車的說:“老爺子,我不去關帝廟了。”
“不去?那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蔡府。”
老爺子急刹雙馬,問:“哪個蔡府?”
譚香麵色沉著:“帝京還有哪個蔡府?我說的,自然是那奸臣蔡述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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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蔡府大方對門子說:“我叫譚香。我有話問閣老。”
譚香先是得小祖宗寶寶垂青,又被順風耳胡扯成蔡述地下小妾,加上最近大鬧碧羅莊。蔡府有幾個敢不認識她?那些男下人,背後沒少嚼舌根,見了她,倒不知不覺氣短,像矮了半截。
她等了一盞茶功夫,有仆役抬出來頂輕便小轎,說:“閣老正在等候夫人。請你坐這轎子去‘無魚湖’見他。”
譚香二話不說,馬上上轎。蔡府花園極大,那名叫“無魚”的湖泊,譚香也記得。
既然號“無魚”,主人垂釣,未免不應景。
蔡述正坐條石舫上喝茶。有個三十多歲眼睛細長的官員,在他背後,對他絮絮而語。
譚香到,蔡述才笑說:“協和,今日不巧我有女客,改日再聊那條魚吧。”
那官員,正是和蘇韌有點小過節的吏部郎中林康。可惜,譚香不認識他,甚至不知道他。
他經過譚香,細長眼火花一閃。而譚香眼裏,隻有蔡述。
明日要添個女兒,他好像更神清氣爽。那帶笑的芙蓉麵,令譚香越看越氣。
“你終於來了。”蔡述注視她說。
“我來了!我當然要來!”譚香之神情,視死如歸。
蔡述垂眼,喝了口茶。
“蔡述,你沒資格討我的女兒。你有本事,為何不自己養一個?”
蔡述眼皮一動,把茶杯放在紫檀木上。他喃喃說:“……我為何不……為何不……”
他忽笑:“嗯,我為何要呢?你有現成女兒。容貌美,又懂事。”
譚香跨步:“你當我孩子能成為你的?死心吧。不是你的骨血,一輩子不是你的。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便可成為太子妃的爹?”
蔡述好像認真想了想,才答:“嗯,為何要神不知鬼不覺呢?你譚香不是在紫禁城內,對大家說你是我姬妾嗎?我蔡敘之有段地下情,讓順風耳傳播得遠近皆知。你的女兒,我說是我的,除了區區幾個知悉□□的人,還有誰清楚底細?三人成虎,天下都會信我是太子妃親爹。我倒要感謝你當初提醒了我呢。”
他語氣萬分篤定,還有調侃逗弄。
譚香麵上一紅,怒道:“你……你好無恥!”
蔡述臉不改色,盯著她悠悠說:“無恥的人多了,不止我一個。譬如說蘇韌,他就不無恥?你可知道你那心愛相公為了今天,做過什麽?對,我忘了,你還不識字。”
譚香氣得麵孔紫漲:“我不會信你。阿墨做什麽我都能原諒,他全是為了我一家。我不識字有什麽?我會看人。”
蔡述又一笑,好像不屑於與她爭辯。
他雙手放入袖子,道:“譚香,我給你字帖是好意,為了讓你明白做人。不過,你還記得我所說:你若做不到,就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我和你定約,並沒說好日子。隻要我想,日子就到。所以,我現在要你履約,你沒資格說不。我的條件就一個:我要蘇甜。”
譚香麵色發黃:“你……你……!我……我還在學,我以後一定能認得。”
蔡述站起來:“以後?人不搶在前麵,誰還等你以後?不過,等你學完那本字帖,我把這封你丈夫蘇韌的信,送你當賀禮。看了,你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不知何時,蔡述手上多了張紙。譚香臉色灰白,一心隻想到那個有關認字的約定。
蔡述耍她,也耍了蘇韌……然而,她是沒資格說他的……她又上當。
她簡直不能站住,蔡述冷冷看著。過了不知道多久,譚香重新挺起腰。
她對視蔡述,淒然說:“攀高枝,更適合骨頭輕的人。像我這樣斤兩重,掛在高枝會心寒。”
蔡述展顏,笑容淡而無害,像極靦腆少年。
他點頭,柔聲道:“那你就心寒吧。人心寒久了,便不礙事了。”
譚香聽了,愣了片刻。終於回頭,大步離開。
傍晚時分,她才到家。她手裏拿了一條魚,兩壺酒。
三叔三嫂麵帶憂慮,順子灰溜溜掌燈,去隔壁範家接小少爺。
蘇韌抱著蘇甜,正在東廂。女兒見譚香,撲入她懷中,哽咽道:“……娘,我是蘇甜。我不要做蔡甜!”
譚香在外已喝了幾杯,腮帶陀紅。蘇韌眼光一閃,她隻嫵媚而笑。
她知丈夫已對女兒說明。蘇甜眼睛已哭腫,大概也不會太鬧騰了。
她杏眼笑眯眯:“傻孩子,蔡甜不比蘇甜光榮?以後你爹就是當朝宰相了。他家使不完金銀,用不完的人。我們養你,要花錢花力氣,這麽多年,也累了。家裏看上去闊了點,其實要準備女孩子嫁妝,也是大筆開銷。人家蔡家願意養活你,替你買一車車的嫁妝,我們心裏也高興著呢。我今天去關帝廟,算命的說,你走了,小弟弟就來了。看,哭什麽,不是挺好的?”
蘇韌轉眸,長眉一挑。譚香心想:他真以為我醉了?醉了才好呢。
在城裏灌了幾杯黃湯,讓她如醍醐灌頂。她插科打諢,誑騙蘇甜,直說蔡家好,蔡述好,蘇甜離開了,對他們也是好事。蘇甜畢竟太小,以為母親喜歡她走,漸漸不鬧了。
吃了晚飯,蘇甜不再哭泣,先替蘇韌捶了背,又抱著弟弟蘇密,替他捶腿。
蘇密還不知所以然。平時他常被姐姐壓著,這會子完全釋懷。
蘇韌夫婦等兒女們睡下,相對歎息。蘇韌問:“香,你今天真上關帝廟?”
譚香端著酒壺,嗬嗬一笑:“去了,還買了酒。你別當我裝出來高興,我想通了。很高興……高興……”她沒說完。
蘇韌收了酒杯,直著眼發呆。當年他母親才死,他常那樣子。
她連忙搶了酒杯,嬌聲說:“我要喝,你陪我喝。”
夫妻相對飲酒。蘇韌溫言寬慰妻子,譚香笑著開解丈夫。
那種愁眉不展,哭天喊地的場麵,到底沒能在蘇家出現。
譚香喝得半醉,才拔去發釵,含笑與蘇韌耳語幾句。
蘇韌伸出手,撫摸她一頭青絲。
譚香嫣然,漸漸,她耳根都變成桃花粉色。說:“去了個女兒,沒什麽了不起,我給你再生!從前有蘇甜蘇密,你擔心我們更窮,也怕我再吃苦,所以我們才沒再有孩子。以後……我們願意生幾個,就生幾個!”
蘇韌雖然笑得動情,眼中水霧縈繞。
他叫她:“香兒,香榧子……”
他們正相擁,蘇甜披頭散發赤腳進屋:“爹,娘,我想跟你們睡。”
蘇韌抱起女兒,譚香鋪被。
熄燈了,蘇甜鑽到爹娘中間:“爹,娘,我長大了,一定還認你們做爹媽。”
蘇韌側身,將女兒和妻子一齊摟住。
想是月兒也相憐,今宵不忍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