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天上落下個總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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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之月,在蘇韌家看是因骨肉分離不忍圓。可在寶翔眼裏,卻是勾著野鴛鴦的魂呢。
    他近來胸中鬱悶,無聊中惦記起一個老相好來。
    那寡婦領著獨生子,住在京郊。他一時興起,便微服私訪去了。
    寶翔風流債不少,情婦也多。他在外麵吃幹抹盡不留渣,從不往王府裏領女人。他覺得:情婦一旦帶回家,等於濕手沾麵粉。男人在外勾搭,一是貪新鮮,二是圖省心。能成他老相好的,隻有兩種女人,一種是每次見麵都有新花樣的,還有一種就是溫柔體貼不鬧騰的。
    那位寡婦,恰好兩長兼有。所以,寶翔雖想過要和她斷,但每過些日子,又會跑去看她。
    那婦人長久不見他麵,卻沒半句怨言。她燒了三四個新菜給他嚐鮮,又換身時興打扮陪他說話。倆個吃完飯,又沐浴,再攜手進帳,風月無邊。寶翔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
    他躺在床上,聽遠處咕隆咕隆,道上似乎人聲鼎沸。
    寡婦捧著棗子羹過來,他問:“外頭吵吵些什麽?”
    那寡婦合衣躺下,桂花油頭貼他胸口,說:“才剛有個大官經過,大夥都出來看熱鬧。”
    寶翔心想:哪個大官?聲勢都快超過蔡述了。走這條路,該是進京吧?好像最近也沒聽說哪個封疆大吏要上京來啊……
    寡婦先和他親個嘴,再有事相求。寶翔知她從不過分,便笑嘻嘻道:“姐姐,你盡管說。”
    原來,她兒子已滿十一歲了,想在錦衣衛下給孩子記個名。
    這事對寶翔易如反掌。但想到那孩子文弱如雞雛,隻對書本愛不釋手……
    他正色說:“不難。可我看你兒子倒是塊讀書料。若走錯了道,未免可惜。他爹也是個貢生吧?孩子要念,你就讓他念嘛。他爹死了,還有我供著他,你愁個什麽?”
    那寡婦摟著他脖子不依:“他要學他那死鬼老爹,我還不舍得呢。念書有什麽好?考出秀才,還要考貢舉,考出貢舉,還要考進士。油盡燈枯頭發都白了,還不一定能考上呢。他爹臨死還想著考試,也不顧我們娘兒苦命。這孩子,放著現成吃皇糧耍威風的錦衣衛不當,難道還要跟著千軍萬馬,搶著去過獨木橋啊?”
    寶翔聽了,忍不住笑:“哈哈,你有理。以後他要棄武從文,我設法把名字抹掉就是了。”
    那寡婦從碗裏撿出隻大紅棗,塞到他嘴裏。
    寶翔穿好衣服,匆匆告辭。出了莊子,他才問自己最機靈那個親隨:“誰的車隊過去了?”
    “回王爺話,小的打聽仔細:那是薊遼總督兵部尚書廖嚴廖製台。”
    寶翔一驚:“廖嚴?他怎麽上京了……?”
    那親隨說:“啊?小的不知。”
    寶翔白他一眼:“讓你知道倒好了!”
    按照□□的規矩,凡一品官進京麵聖,九門都要戒嚴。須趕在他之前進城,不然……
    寶翔快馬加鞭,抄近路直奔帝京。
    馬兒撒蹄,他伏在馬背,還在想廖嚴。全國總督裏,也隻有廖嚴最值得他想。
    廖嚴,出身破落世家,從未入閣,卻是享譽天下的大臣,也是蔡派裏頭號“大將”。
    蔡述之父蔡揚,本是廖嚴房師。他對他親睞有加,從未申滯。廖嚴在中央,任官皆為清顯。外放地方,從浙直到薊遼,所轄無不至關重要。
    按理說,升遷如此之快,他應該是一個深諳官場之道的圓滑角色。可廖嚴性格死硬,以愛給人碰釘子出名。他留在官場上的罵人話,能編成一本語錄。他以文臣之身帶兵,寧死不屈,打退倭寇。又執法公允,不留情麵。這份“硬”,至今為人稱道。
    按理說,他堅決支持蔡氏,理應遭到清流的排斥。可廖嚴反而為許多清流暗暗傾慕。因他是兩百年來,唯一一個“連中三元”的人。他非但著作等身,且在地方上人盡其才,複興學校。甚至比清流們還得“清譽”。
    廖嚴突然進京,不可能隻出於蔡述授意,一定有皇帝聖旨。雖京中歌舞升平,但事實上,北邊邊防已經吃緊。沒有大事,他斷然不會離開。那麽,大事究竟是什麽呢?
    寶翔趕到王府,才喘口氣。這口氣還沒緩過來,門廊裏跳出了侍童小雲。
    “王爺,王爺,不好了!”小雲指手畫腳:“您出去玩時,聖旨到了,讓您當總裁!”
    寶翔差點沒背過氣去:“什麽?你再說一遍!”
    “萬歲命您來當今年考試的總裁。王妃已替您接旨了……”
    寶翔想:這玩笑開大了。總裁?我連四書五經是哪幾本,都一時想不起來。今年,我去當科舉總裁?這是誰給萬歲出的餿主意?如這次又是蔡敘之搗鬼,一定半夜潛入蔡府,放火燒掉他那座藏書樓。
    他衝到陳妃那裏。她正和外甥女陳淑華打牌呢。
    “呦,你姑父今兒回來真早。”陳妃看下牌,輕笑道。
    小陳淑華,腳還沒夠到地,滿有大人樣。她滑下椅子,行屈膝禮:“恭喜姑父榮任總裁!”
    寶翔劍眉扭成疙瘩,氣急敗壞問:“聖旨呢?”
    陳妃光看牌,不答。
    他一眼發現香案上黃邊卷軸。
    陳妃幽幽道:“似乎,該行叩拜禮吧?”
    他迫不及待,打開就讀。從頭念到尾,不由眉頭舒展,謝天謝地。
    今年會試,欽定寶翔為總裁,不假。但聖旨多了一個字:“副”。他隻是副總裁。
    寶翔一直認為,副的比正的,差了十萬八千裏。既然有了正的,那麽讓他當副的,他也就放心當了。
    畢竟,他是“副的”。百年盛事,也不是他功勞,千古罪人,也輪不到他。
    他樂嗬嗬出了陳妃屋,對小雲笑罵:“你以後再亂說,家法伺候啊!”
    小雲弄不明白他為何由陰轉晴,隻好傻笑。
    寶翔走回自己院,一路上看不少名人匾額。以王府之高貴,自然論不上小角色來題字。
    他忽然仰天長笑一聲。小雲像個蚱蜢似一跳。
    寶翔笑,因為他豁然開朗:皇帝要廖嚴進京,就是為了讓他當今年會試的總裁。
    三月,會試在即。但與往屆不同,考官名字遲遲不頒布。弄得人心惶惶,猜測四起。
    寶翔從小對讀書人打破頭擠名額這檔子事,有點反感。但是去年底皇宮大火,兩翰林被殺,嶽父被□□,清流遭重創,讓他對任何消息都變得敏感起來。還有那個讓東廠暗中守衛,又被弄去蘇韌家的舉人沈凝,也令他關注起今年科考來。
    前幾天,他為了考官不定之事,問過他嶽父陳琪。
    陳琪歎息:“我已經當過三度總裁,不能再專美。本朝除了我和蔡揚,也沒連任三次的。這幾年風雨飄搖,我難保我的學生們。我已預先上表堅辭,想不會再勉強於我。總裁之職,應由其他閣臣擔任。可如今閣中無人。倪大同回鄉去了,剩下隻有蔡述。蔡敘之雖聰明絕頂,自負當世,但他還是有個致命之傷……”
    “致命之傷?”
    “他不是科舉出身,從未當過翰林,是沒資格出任主考官的。蔡述當年一路上升,是靠著他父親,還有皇家,總是裙帶關係,難以服眾。蔡揚權勢顯赫,蔡述又有天賦,父親給兒子弄個功名,再放他出山也不難。可是沒有……。蔡述過於自負,不屑於參加考試。如今他還是自負,不願出任主考。因為,那會讓眾人談論起他的老底。”
    “馮倫姑父呢?他以前可是翰林,資曆也夠。”
    陳琪聽了笑:“再不要說馮倫。馮子約不當考官,人人都曉得典故的。殿下年輕,忘記了嗎?
    馮倫之父,名叫馮文舉。那個舉,是科舉的舉。他考中進士後,被人非議:說他為了求功名,不懂得避父親名諱。所以,他堅決回避曆次考試,絕不肯當主考的。”
    寶翔說:“這樣說起來,是沒合適人選。誰能令眾人都滿意呢?今年的舉子,可憐呢。”
    陳琪默然良久,望著圓窗外酥潤春雨,悠然道:“也不是沒有……可他遠在天邊。”
    寶翔一直到了這會子,才明白了老泰山的弦外之音。
    他覺得讀書人與他這種武夫,是不一樣的。他這種人,有時候說話也繞彎子,但不會像那些耍筆杆子的,在彎子裏再繞彎子。
    寶翔算最早一批得到消息的人。兩三天後,朝廷對外正式公布考官,一時成為城中話題。不出寶翔翁婿之料,廖嚴初次出任總裁,就讓各方對此安排無話可說。蔡黨自然是交口稱讚,中立派以為選得其人,清流們雖不極力擁戴,但也沒指摘之聲。
    畢竟,廖嚴雖沒有擔任閣臣。但其政績斐然,立有戰功,且是兩百年來科場中最占風光的一位。若有人議論他的資格,自己又憑什麽?
    廖嚴總裁,副總裁是三人。這次總裁人選意外,副總裁搭配也極妙。
    除了唐王寶翔,還有翰林院掌院楊映,加上新任吏部侍郎的定國駙馬張雲。
    十八房考官,涇渭分明。六個中立,六個清流,六個蔡黨。其中有蘇韌的前上司吏部郎中文功,也有蘇韌現在的上司內閣侍讀黃凱,可謂人才濟濟,歡聚一堂。
    定國駙馬張雲,初次擔任副總裁,激動到話多。但寶翔那小姑媽定國公主產後抑鬱,需要養病,家中必須保持絕對安靜。張雲隻能跑到唐王府來發泄。
    寶翔納悶:我們隻是副,用得著嗎?
    但小姑父如此激動,他隻能不斷打哈哈,以示興奮。
    “這次我們幾個考官,屬於五福俱全呢。你想想:蔡黨,清流,中立,你是皇親,我是國戚,不是正好五福麽?”
    寶翔打個嗬欠:“哈哈,是五福,說成五毒也行。”
    “飛白,我本想去拜會下廖嚴廖總督。但他這人……我不熟悉。聽說,他到京後,隻進宮見了一次萬歲。這兩天,去求見他的客人,除了蔡敘之,其餘都碰釘子。”
    寶翔摸著鼻子:“這人可是個大名鼎鼎的釘子戶啊!小姑父,我們識趣點,保存實力為上策。”
    張雲猶猶豫豫:“可是我……我……還是想去拜會拜會他。飛白,你知道嗎?當我還是小秀才的時候,我就崇拜廖嚴。他不僅是才子,還是英雄,頂天立地,說一不二……我做夢也沒想到,我能和他一起擔任考試總裁!”
    寶翔哈哈了兩聲。想:廖嚴不過打走幾個倭瓜海盜,考試時運氣好點,怎能那麽傳奇?
    其實,寶翔是個最沒自知之明的。雖然沒幾樣勝過人家,但就是不肯死心塌地服氣。
    張雲不知他心思,臉紅紅白白半天,像大姑娘似懇求:“我想去拜會廖嚴。飛白,你一定要陪我!”他繞了一個下午的彎子,就為了說到這個正題。
    幸好,寶翔有備而待,他隻能無奈而笑:“哈哈,好吧。”
    正值黃昏,張雲急於出發,寶翔想到前人“碰釘經驗”,老了一道。
    他攔住小姑父:“我們先每人吃盤肉包子,再去不遲。”
    張雲不以為然,礙於麵子,還是吞了包子,再和寶翔一起上路。
    他那份不以為然,一直持續到他們在廖家客堂坐了一個多時辰,還未見主人之時。
    寶翔見小姑父瞅他,才心想:我北海龍王,江湖種子,自然見多識廣。
    廖嚴,果然很嚴,嚴到不近人情。可世上真有不少人,越被釘子戳,越要往上貼。
    因此,一個人品不過如此的“釘子戶”,被捧成了“名家”。
    他正要借機發作。忽見廖家管事到院中間,拱手道:“眾位大人,實在抱歉。我家主人拜祭蔡文獻公之墓,剛剛回府。大人說了:多謝看望,今夜已晚,諸位請回吧。大人還說:‘若談軍務,無可奉告。若談考務,科場上見。若要聯誼,暫無興致。若有所托,概不同意。’”
    此言一出,眾客失望。
    張雲雖沮喪,卻激動拉寶翔袖子,還說:“唔,這才是廖嚴!”
    寶翔哈哈了幾聲。想您偶爾要犯賤,別拉上我成不?
    他大聲對那管事道:“好!聽明白了。本王也有八個字送給總裁:神大架子,什麽東西!”
    他拉著張雲往外走。無意中,瞅見廖家仆人正挑著燈,帶個人走邊門。
    他運用順風耳的本事,聽那仆人低聲說:“請隨小的來。我家大人,正在東院歇息。”
    那客人身穿便服,舉止間柔和優雅。
    寶翔想是誰家貴人,他肯定見過。
    出於好奇,他用力咳嗽一聲,故意問:“那個是誰啊?”
    客人回頭,如玉樹臨晚風。寶翔一愣,對方倒是點點頭。
    那客人,不是什麽大貴人。就是蘇韌蘇嘉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