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相逢必定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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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之所以到廖嚴府上,既不是出於仰慕,也不是趨炎附勢。而是受人所托,前來陳情。
在他眼裏,朝臣隻分“有用沒用”,不分好壞美醜。廖嚴有文韜武略,但性子嚴苛,好比一隻連蒼蠅都叮不上的無縫蛋。這種“有用卻不肯為人所用”的總督,還不如那些沒用臣子,恰是蘇韌內心所嫌忌的一類。他心裏嫌忌管嫌忌,不屑多花功夫去想這位“今科總裁”。他清楚:自己還隻是靠人灑食吃的麻雀,哪怕嫌忌死那類鳳凰般名臣,也絲毫無損對方之聲譽。
前日清晨,蔡府派來頂小轎,把蘇甜接走了。蘇韌倆口子本想伴送孩子到蔡府,安慰好她再告別。但楊大娘傳來蔡姑老太的訓示,說什麽“親生爹娘早離早好,少見為妙。免得妨礙女孩兒親近新家,也省得女孩兒再沾染上小家子習氣,有損她前程……”。
蘇韌聽了猶可,譚香氣得眼都發直。為了不讓管事的為難,他們隻好在胡同口和女兒分了手。直到今天,譚香也沒說出幾句完整的話……
蘇韌安慰老婆同時,沒忘了熟讀《營造法式》。氣歸氣,吃飯本事一點都不能拉下。他就要進宮督造新大殿,聖駕麵前,萬不可疏忽。天下人都說:萬歲不理朝政,醉心修仙。但蘇韌總想:皇帝登基後,兄弟子侄幾乎被他趕盡殺絕,隻留寶翔碩果僅存。那檔子舊事,不足以給進宮當差的人提神?
他忍著氣,留著神,還要照顧住在後院迎考的沈凝。沈凝日也讀,夜也讀,滿屋子釘滿了小紙片。不巧,他被春寒催病了,病了也要讀,所以,病了又病。蘇韌想:他這樣病根是不會除的。以此人家財萬貫,一呼百喏,念書不過是錦上添花,何以瘋魔至此,連命都不顧?再想:世上總有些因愛成癡的人。沈卓然真喜念書,與那些靠書求“黃金屋,顏如玉”的學子們並不一樣。
他自以為不算癡,所以對沈凝這樣“癡人”,生出一分憐惜。
今日,他終於奪了沈凝的書,勸他到院子裏走走。
沈凝病了多日,色白如透明,在陽光下用手擋著眼。
蘇韌攙扶著他,笑道:“考,考,考,你才二十多歲,過三年,不是又能考一次?那時,你也才二十多歲吧。我若是你沈家兒子,絕不會鑽營八股文章的。守著那麽大家業,住著那樣雅致園林,我帶著妻子兒女,成日看看花,吃吃酒,寫寫畫畫權當閑趣,豈不是天賜美滿?”
沈凝摸了摸玉蘭花蕾,但笑不語。
“你心裏怪我俗氣。正因為我是俗人,才有這些俗話。你和我不一樣,身後無數條後路。為了考試糟塌身子不值得。做文章,不像打算盤——總有個準數。何為好文章,何為壞文章?看的人恰喜歡了,他就說好。若不合他的心,管你費多少心血,都被作踐了。”
沈凝道:“我並不是想……並不指望一舉考中。但我總覺我沒準備好……”
蘇韌娓娓說:“卓然你的大才,理應一舉高第。可文章,還要靠運氣。怎麽才叫準備好?即便你好了,那邊試題,考官又替你準備好了嗎?考,永是準備不好的。哪怕再給你一百年,保管你還說你沒準備好。人,糊裏糊塗上了戰場,也就是上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死了是運氣不好,立功了叫你命大,對不對呢?”
沈凝莞爾,清秀之相,堪比含苞玉蘭。他忽問:“好像我幾天不見你家甜兒了?”
蘇韌抽了抽嘴角:“有個沾親帶故的老太太,膝下寂寞,非要把她領去養段日子……”
沈凝剛要開口。三叔跑來稟報蘇韌:“胡同口停著輛馬車,那位老爺不肯出來,等著您去……”
蘇韌料想有隱情,便走出門去。
隻見戶部郎中毛傑用袖子半擋臉,正探頭張望。自從譚香大鬧後,他與蘇韌還沒重聚過呢。
蘇韌笑微微,長揖道:“毛兄?難得你過寒舍,怎不來坐坐?”
毛傑急忙還禮:“嘉墨,輕聲些。小心尊夫人聽見了,疑心我帶壞你。來,上來……”
蘇韌上馬車,毛傑讓車夫趕車到菖蒲河邊,沒瞧見譚香,才放心。
蘇韌隻覺好笑,毛傑挎著臉說:“嘉墨,有件苦差,求你幫忙。為應付內閣所需重建銀子,戶部不得已拖欠了廖總督軍費。如今廖製台奉旨進京,出任總裁,恐怕不久還會進入內閣。我部裴侍郎為得罪廖大人,坐立不安,想登門解釋,卻怕他鐵麵無情。大人想來想去,派了我去。可那是什麽人?廖嚴哪。我勢單力薄,想央及你這個好兄弟,陪我走一遭。你是內閣特派戶部。廖大人看在蔡閣老麵上,許能不計前嫌。萬望不要推辭。”
蘇韌想人家話到這份上,是不便推辭。再說,戶部那邊的人情需要鞏固。
毛傑說對了一句:那是什麽人?廖嚴哪……
他想到從前看吏部檔案,同僚萬周本是廖嚴門下,便道:“此事叫上四方兄好辦些。”
毛傑訝然:“嘉墨你好幾天沒去內閣了?蔡閣老已派萬周陪禮部官北上迎接瓦剌來使了。”
蘇韌默然,毛傑從袖中取出一紙包給他:“裴大人一直念著你好。我們戶部的規矩,春節前發‘過年錢’,三月發‘迎春錢’。諾,這是你的。不多,和我一樣,五百兩。七月要發‘消暑錢’,八月要發‘月餅錢’,九月要發‘敬老錢’。你是自己人,少不了你的份……”
蘇韌辭謝幾番,尋思難怪這幫人被稱作“金眼狼”,撈得真狠。
他不同流合汙,難道鶴立雞群?
廖嚴自命清高,八成不會接見他們。他陪著走一趟,白做個人情不好?
他趕到家門口,吩咐三叔幾句,連衣服都不換,跟著毛傑來了廖府。
廖府滿是客人。蘇韌和毛傑送上拜帖,在西廳坐到天黑,茶都沒喝上一杯。
別人等到心急,蘇韌不急。別人想見廖嚴,蘇韌不想。
他嘴上敷衍毛傑,心中盤算廖嚴是否入閣。一山不容二虎,蔡述權威豈容他人撼動?何況他曾聽萬周說,長城一線,邊防不可懈怠,總要有壓得住的人坐鎮吧?廖嚴根本不會入閣……
聽到蔡府管家逐客令,毛傑悻悻,蘇韌暗笑。
他們才出西廳,有仆役迎上前來,道:“蘇中書留步,大人要見您。”
“單隻見我?”蘇韌狐疑。
仆役點頭。蘇韌對毛傑使個眼色,便跟那人走了。
撞見寶翔,他隻點了點頭。心裏狐疑更重,想不通廖嚴為何格外抬舉他。
風吹池水,波紋如彀。蘇韌隨廖府仆役,繞到座水榭。
榭中隻亮一盞竹燈,坐著位男子。他一身烏金絹直裰,長須飄灑,鼻子微鉤。
一個小廝正替他掏耳,另一個正替他拿捏肩背。
“大人,蘇中書到了。”
蘇韌暗想:此即是廖製台了。這種仕途風順的才子,往往脾氣古怪,越謙恭禮貌,反越易被他看輕。此刻倆人都穿便服,索性不行官場禮節,可能讓對方眼裏稍微有他一點。
因此,他不卑不亢,對廖嚴隻行了個民間平輩拱手禮。
廖嚴“嗯”了一聲,倒像是回應捏背的呢。
蘇韌靜立在邊上,等那倆小廝料理完。
廖嚴側臉問他:“你上京來後,戲聽得不少吧?”
他膚色微黑,神采煥然。蘇韌不由一怔,道:“下官不才,對粉墨雅事尚未熟拈。”
“弱冠青年,不必謙虛。戲看得不多,你怎麽當上中書的?來,唱一曲!”
蘇韌又一怔,卻有個小優兒上來唱了。他開口,便如裂石穿雲:
“一年三遏臥龍崗,卻又早鼎分三足漢家邦。俺哥哥稱孤道寡世無雙,我關某匹馬單刀鎮荊襄。長江,今經幾戰場,卻又是後浪推前浪。”
餘音未了,廖嚴拍案叫一聲好。
接著,他對蘇韌出了會兒神,笑道:“好一曲長江後浪推前浪。石頭,你還記得我嗎?”
蘇韌耳中轟然,他俯視廖嚴麵龐,雙膝跪倒,喊一聲:“老爺!”
他滿腦子棲霞煙雨,還有鄰家那位曾教他寫字隨意不拘的老爺。
小時候,譚香說:“老爺就像位老爺。”這話一點都沒錯。
原來石頭記憶裏那位老爺,不是什麽隱逸高人,而是官場中人——大名鼎鼎的廖嚴。怪不得當年蔡述父子都與他親近呢……
蘇韌心中湧出熱流,全然拋棄了對廖嚴的嫌忌,一時也忘了算計廖嚴。
廖嚴雙手扶他道:“我居官,不要再叫我老爺了,叫老師何如?今年我進京總裁,沒想到第一個取的學生就是你。你長這麽大了。方才我一看到你,便回想到西子湖風光。”
蘇韌大喜,用手揩淚說:“老師恕學生遲鈍,竟未立時認出您來。學生實在不知……您又留了美髯……”
廖嚴雙手捧起長須:“留胡子,可以把變樣了的臉藏起來些,不至於讓別人看得觸目驚心。說來話長,那時,我正為朝中人排擠,便托病離京,匿名蟄伏於杭州。能與你相處,也是個緣分。後來,杭州兩大幫派為給宦官盜取孩兒腦,彼此爭鬥,竟令滿船幼童死於非命,引得民怨沸騰。恰值蔡文獻公奉旨來江南,他一本參上,彈劾部分官員包庇幫派,縱容行凶。皇上震怒,令東廠滅了黑道錢塘幫,又處分牽連在內大小官員。曾陷害我的朝臣,也因此事而落職。之後,蔡文獻公保舉我出任浙直總督,我便與你分別了……這些年,我想到過你,尚不知你已出息了,到蔡敘之身邊,當了內閣中書。”
蘇韌心中一寒。童年在杭州所親曆的慘事奇事,直到今天,才令他大悟。不錯,楊梅寨是為宦官抓孩子。但那滿船幼童,卻是“珍珠叔叔”蔡揚下令殺的。他通過孩子們的死,扯上錢塘幫,再借黑道與浙江官員的關係,狠狠打擊了朝中異己。錢塘幫被滅,政敵也被撤職,蔡揚立新功,攬大權,並安插親信廖嚴當了富庶之地的總督……
蔡述的爹歹毒至此,蔡述又如何呢?他……
他不及細想,說:“老師,學生能當中書,也是說來話長。學生常思念老師。您給的那些字帖,學生無論如何窘迫,一本都未舍得出手。隻是……老師怎知我現名叫蘇韌,難道是蔡閣老提起的嗎?”
廖嚴搖頭,眼光灼灼,不容蘇韌回避。
他道:“我不是說你已出息了嗎?你雖未舍得把我字帖出手,卻把它們給了太監的兒子。你沒想到,太監兒子把字帖交給了太監。範太監又呈送給了萬歲。現下,你我那幾本字帖,正擱在萬歲爺龍書案上呢。你說,這演的是哪一出?”
蘇韌愕然,那幾本字帖能到皇帝手邊。好,還是不好?
廖嚴仿佛看透他心思,嗤一聲:“我沒怪你拿我字帖墊腳,你何必怯場?我看了字帖奇怪,私下問了範總管來路,他說到蘇韌。我再問了蔡敘之,才知蘇韌是小石頭。你不是就要到萬歲龍宮去當工頭了嗎?如此畏懼,不像有出息了。”
蘇韌鼻尖冒汗,小聲說:“學生有愧於老師。”
廖嚴盯著他看半晌,才道:“你要無愧於你自己。我不過是個外人。我是教你寫過幾個字,又不會拉扯你往上爬。當日我不深交你,便是不想你涉足官場。見你自己來淌混水,我也該給你一句話:山外青山樓外樓,強中自有強中手。做人做官,適可而止,見好就收。”
蘇韌點頭,想最強那手該屬於天子。他並不曾想過當皇帝……
他問:“老師此次來京,隻是出任總裁?今科舉子極多,人才是極盛的……”
“我來京替萬歲揭開了皇榜,便回北疆去了。天下舉子,念書皆不易,取了這一撥,便對不起那一撥,哪有什麽公平?當考官實在不積陰德呐。國家當務之急,一是革新,二是邊防。我隻能辦防務。革新事情,交給你們少年人吧。人才再盛,又如何?論資排輩,連我都是翰林院裏洗了好幾年,才能出任實缺。救國救民的大臣,不是一張試卷能考出來的。”
蘇韌微笑,心中讚同。
廖嚴一拍手,又有小優兒上來問:“大人,唱什麽?”
“前個冬天,京城裏哪出戲演得最少?”
“回大人,是……是竇娥冤,在京中被禁了。”
“六月雪?好,我就愛聽。你唱吧。”
蘇韌又寒。他想起那倆個翰林死時,也下大雪。
不過,死鬼不能複生。隻要掌權,曆史都可篡改。連廖嚴都認他這個學生,他又何必再怯場?
他想到這裏,坦然複舒心,隨著廖嚴,看起戲來。
蘇韌再沒想過寶翔,可寶翔一路上老想著和蘇韌的照麵。
他好奇得牙根癢,恨不得偷潛回廖府,爬上房頂,或聽壁角。
他不知石頭老爺的淵源。隻感蘇韌顯山不露水,怎麽偏他能見廖嚴呢?
張駙馬嘮叨:“那蘇韌好風儀!無怪乎聽聞佳人楚竹對他有意。可惜,他娘子是隻河東獅……”
寶翔劍眉一橫,道:“小姑父,那些狗頭的話不能信。蘇娘子怎會是獅子?她明明是秀外慧中,打著燈籠都沒處找的好媳婦。楚竹哪有蘇娘子手藝?沒得比!蘇韌不過是隻繡花枕頭,還配不上他娘子哩!”張雲神神鬼鬼瞧他,疑心他為何誇起蘇娘子那麽起勁。
寶翔隻得緘口,念起許久未見譚香。他竟覺得晚風裏柳條,真如剪不斷愁緒。
“蘇韌從前在吏部吧……我也好幾日未得閑去拜見大姐夫了。”
寶翔眼一亮,竭力攛掇著立馬同去。二人改道桂枝胡同大公主府。
大公主夫婦見他倆上門,心裏高興,少不得置酒款待。
馮倫是個善飲的,寶翔笑吟吟陪著,張雲隻咪一點。大公主在上首坐著,聽他們聊天。
幾個人先從會試說起,又說到廖嚴,再鬼使神差說到了蘇韌,提起譚香鬧碧羅莊那件事。
大公主冷哼,喘氣道:“譚香兒鬧得好。青樓女子……有幾個好的?縱然……是好的,又有幾個有善終的?二十多年前,要不是蔡揚那隻騷狐狸從江南弄來那倆姐妹,怎會生出許多是非,害了我家幾個人……”張雲和寶翔麵麵相覷,不懂大公主所言何事。
馮倫嗆咳半天,對妻子躬身:“公主,人都死了,還提他們做什麽?”
大公主白他一眼:“怎麽……刺到你心坎上去了……?”
“嗬嗬,哪有此事?”馮倫訕訕笑。張雲和寶翔光低頭挾菜,席間頓冷下來。
大公主讓仆婦攙離了席麵,一徑回房去了。
張雲因妻主有病,再坐片刻也告退。隻剩下寶翔和馮倫。
寶翔對方才的話留了心,又想起從前一些疑惑事,突然問馮倫:“姑父,大姑母提到江南兩姐妹,是不是當年的杭州□□——名為大荷小荷的?”
馮倫訝然:“你怎問這個?”說著,他屏退幾個侍酒親信。
寶翔老實告訴:蔡揚來杭州那年,自己曾看他出現在大荷小荷那座空妝樓。
馮倫沉吟片刻,道:“此事頗隱秘,如今知道的人已不多。二十多年前,蔡揚剛被選為駙馬,先帝爺差他去江南查案。他留在杭州時,結識了青樓裏姐妹倆,長名大荷,次名小荷。她們本姓宋,均從官宦人家跌落下來,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藝妓。蔡揚之妻三公主,姿色冠代,雖生性厲害,但初婚時,她對蔡揚可謂一往情深。然而,蔡揚回京時,還是把那對姐妹都帶來,秘密安頓在一座小院裏。我和你父王,都是在那時看到她們的。再後來……小荷正式成了蔡揚外室。而大荷卻成了某少年皇子愛妾,賜封孺人。那位親王獨蒙先帝爺聖眷,與蔡揚是莫逆之交。大荷入府後,她與王爺如膠似漆。為了她,親王一再推遲迎娶正妃之日。先帝本有意改立他為太子。因怕他將倡女立為皇後,有傷國體,所以才沒執意廢掉東宮。當時的東宮,便是那天下大亂的始作俑者廢帝……廢帝素來豔羨宋孺人之溫柔美貌,登基不久,強逼宋氏入宮。沒想到宋氏外柔內剛,寧願跳樓,摔個粉身碎骨。大荷慘死,小荷不知所終……從此,那位親王,一步步變成了另一個人。而三公主與蔡揚公然反目,鬧出一堆風流事來。直到她不慎墜樓癱成廢人,夫妻才又複合。其實,我一生從未自命風流,與大公主雖不如你父王母妃伉儷情深,也始終相敬如賓。當年我們四人聚會,宋氏姐妹縱然□□添香,也是別人福分,我是從未奢望過。你大姑媽至今介懷,更多是為她弟弟妹妹的身世而感慨吧。哎,青樓弱女子本無罪。有罪的到底是誰?又怎說得清楚?”
寶翔抽了口氣,終於知道大荷小荷之事為何隱秘——因為先帝爺不幸料中,那個皇子登基後,真把倡女立為了皇後。皇帝多年寵信蔡揚,除了他們少年時友誼,還有因宋氏姐妹而連襟的情分……孝貞皇後出自倡門,知情者要麽死了,要麽就如馮倫夫婦,已不便公開提了。
非但誰有罪無從說起,人對人的情愛,又從何說起呢?
他歎息:“哎,多謝姑父直言相告。可我倒有個疑惑:宋氏姐妹如此受寵,好幾年下來,就沒給那倆位年輕夫君留下一兒半女?”
馮倫注視酒杯裏攏起月光,緩緩道:“飛白,你我都是臣子。就算知道再多,又有甚麽好處?”
寶翔道:“哈哈,是沒好處。少個孩子,少操份心。沒孩子最好,省得他不成器,壞了當爹的名聲。姑父,我喝多了,實在乏了。我成婚前,萬歲令您照管我。我常睡在府裏畫眉軒。今晚能否借那裏重溫舊夢,再叨擾你們一回?”
馮倫笑著應了,親自將寶翔送到東廂畫眉軒。
寶翔假裝酒意上來,一路說玩笑話。等進屋,寶翔冷不防拉住姑父道:“哈哈,姑父,我差點忘了說,我還有蹊蹺事要告訴你,是關於孝貞皇後的……”
馮倫唬得連忙打發下人走開,吩咐:“今夜不叫你們,誰也別來東廂驚動。”
寶翔把去年聽守陵老宦官所說蔡揚臨死前夜哭孝貞皇後靈位的事情,轉述給馮倫聽。
末了,他加上一句:“大姑父,您說,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他並沒指望馮倫回答。而馮倫表情,著實變了一變。
他想了想,對寶翔說:“有這回事?今夜晚了,你又醉著,我一時想不出來所以然。你且睡,容我慢慢想吧。飛白,你父王去世,我算你半個父親。此事對我說便罷,萬勿告訴旁人。”
寶翔倒頭裝睡。馮倫替他蓋好被子,悄然出畫眉軒。
馮倫沒影,寶翔立刻跳起,對鏡梳了梳頭,拿水漱了漱口。他熟悉畫眉軒,出了門蹬上假山,翻過一座矮牆,神不知,鬼不覺,到了蘇韌的家中。
他從東廂繞到二門前,走了幾步,鼓搗出些聲響。
正巧順子母女端著洗澡水出來,迎麵碰上他,嚇得嚷嚷。
寶翔連忙說:“別怕,我是你家主人老友,順道來看他們。哈哈,見大門開著,我直接進來到了二門。別看了——我已幫你們插上門閂了。都城之中,小心防盜。”
三嫂詫異:“大門沒關?老頭子粗心,給老爺留著門吧?”
順子三步並作兩步,攆到東廂去。
譚香正挑燈夜讀,忽聽丫頭來報:“太太,冒出來了個不三不四,紅口白牙的男人,說是咱府上朋友。”
譚香自蘇甜去後,悶悶不樂。她丟下字帖,到門口大聲問:“誰?報上名來!”
寶翔站直了,邁入二門,道:“是我——大白啊!”
譚香見了他,先是一愣,而後鎖了眉頭,紅了眼圈,低聲說:“你來得正好,進屋!”
寶翔看她花容慘淡,不由慌張,想她不會怪自己幾個月不上門吧?
他忐忑進屋,大條幾上鋪著不少尺大的方塊字,桌上還放本緞麵字帖。
他笑道:“唔,蘇甜蘇密開始認字了吧?”
譚香垂頭:“是我認字。當了二十年草包,叫人平白笑話,也該認幾個字,不受人騙!”
寶翔聽她語氣鬱結,心口也像堵了塊棉花,怒道:“姥姥的,誰敢笑話你。真反了,太歲爺頭上動土。朝中好多識字作文的家夥,連中華禮儀全不通,我們不笑他們,就是客氣了。誰叫你草包?不信我讓人把他門牙拔下來。快告訴我,我替你去出氣。”
譚香揉眼說:“你省省吧,我正不自在,你還跑來胡說八道。你前兩個月上哪去了?我遇著事,也沒個兄弟好商量的。我又不好去直接去你府上,怕你家嫂子多心。”
寶翔看她杏眼微腫,臉瘦了一圈。他心疼心愛,心慌慌找個離她遠的位子坐了。
他道:“你要上我家做客,何必管別人?先使傭人到我家或去錦衣衛衙門通知,我鋪上紅毯,焚好香,侯著你,再派親隨來給你護駕。我現在,不便大搖大擺來。你家隔壁住著萬歲跟前範太監,他是個難纏的。知我和你有往來,還不定怎麽盤算呢。不瞞你,今兒我是從大公主府跳過來的。為了就是探望你……還有蘇韌……他不在家啊?”
譚香忍不住笑:“你專混說。夫妻正是同命鳥,嫂子是府上女主子,哪能不顧惜她?你是為了這才不來,我還當誰得罪了你呢。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把你當娘家哥哥往來不行?我才不怕人說嘴。阿墨……唉,他忙,跟人去見位高官,現在也沒回來。”
寶翔不說起遇見蘇韌,正色問:“他忙他的。倒是說說你自個兒,有什麽心事不自在?”
譚香笑容登時沒了,她從書架上找出個酒壺,倒點酒給寶翔,又從筆筒裏倒出些花生米,叫他吃。
寶翔聽她話,比聽聖旨還快。他連忙吃了,譚香自己弄了幾個花生米咀嚼,歎口氣,才說:“女兒沒了。”
寶翔大驚,氣息紊亂道:“啊!怎麽沒的?那麽大事,怎麽無人報知我?”
譚香再歎口氣,把蔡述收養女孩兒一節,說給寶翔聽,把自己求見蔡述那段略去了。
寶翔不聽則矣,一聽肺都氣炸。他氣鼓鼓望天道:“蔡敘之,好你個奸人!青天白日搶人女兒的事都做出來。怪不得那天在宮裏說太子妃,他滿臉陰笑,竟是打這鬼主意。阿香,你快別傷心。我替你去把蘇甜討回來。大不了和他翻臉,上萬歲麵前說開去。萬歲有孩子,也曾與你談話,自然能查知你心情。”
譚香擦去眼角淚珠:“別!他厲害,別得罪他。”
寶翔拍胸脯:“我怕得罪他?大不了不做這個王爺,帶著一班兄弟光明正大殺回江湖,還快活呢!再說,這不是什麽朝政恩怨,隻是家務之事。我是他表兄,又是皇族一員。路見不平,還可拔刀相助。我看不下去,與他評評理,他拿我怎麽樣?”
譚香搖頭,拉著他袖子:“算了!這次是我輸給他。他再奸詐,我不能反悔。再說,阿墨已把這事定了,說我們不再要蘇甜。再鬧出事來,叫他怎處下去。你不知……他成天看本造房子的書……夢話都背著那些呢……要是害他不能做成這份差事,我還不知道有多懊惱。”
寶翔咬牙沒說話。要他是個女人,他一定痛快數落蘇韌幾句。
譚香擤擤鼻子,強顏歡笑:“我就是沒個人說,才和你說說。最不自在的日子也過去了,隻是我還不習慣沒女兒。成日間恍惚,人前人後喊蘇甜,當她還在我跟前呢。”
寶翔看她笑,直想哭。
“哥,你不曉得,那天早上蔡家來接她,我給她穿了身新繡裙……蔡姑老太太不讓我們跟著轎子,說我們這種人氣質不好,會帶壞孩子,害了她……我想我們是貧賤,但怎麽教孩子壞了?你看阿墨人品相貌,他要生在貴人家,哪個能壓得過他?阿墨這人愛藏在心裏,他聽這話,怎不氣?我看他陪笑臉,也不想使性子,白讓他心疼。我把孩子送出門,天蒙蒙細雨,蘇甜望著她爹小聲哭,臉像小花貓似的。臨走,我塞給孩子個小籮筐,裏頭放了我們一家四口小木偶人——是我親手做的。蘇甜抓緊抱懷裏,再不肯鬆手。人家催了,說走吧走吧……就走了……我回了房,忍住不哭,但實在說不出話。第二日早上起來,我心口還憋著難受,漱口時喉嚨癢,吐出來口血痰。怕阿墨看見,趕快拿去花壇倒了……瞧,你一來,這會子我又能說話了。哥,還是你救了我,不然,我非要憋死不可……”
寶翔不知不覺,熱淚盈眶。他真心疼死,想替譚香把血吐個幹淨。
譚香看他哭,住了口,笑道:“好了,不說了!我想通了,自己要強,才少受欺負。從頭開始也不遲。你看著吧,過不了三年五載,我能幫著阿墨了……”
寶翔沒話說,擦了淚。
譚香頓了一頓,凝視他:“不過,我還要問你個事。那年,我不小心推小蚌殼下樹,他真的沒落下一點病根?我這些天左思右想,總覺得他這人有點怪。那不是奸,就是種怪。”
寶翔一震,不知如何回答。他發誓不對人說蔡述暗疾的,何況譚香還是無心肇事的那個。這些年,他旁觀蔡述,並不見得比蔡揚狠毒。
盡管寶翔自己承認把他推下去,但蔡述對他不冷不熱,也並未尋釁報複。正是這種看似悠然態度,猛想起來,是讓人奇怪……
他高聲說:“他早好了。他爹是那種人,他又是那種人。他真有個病根,能放過我?男孩女孩誰不磕磕碰碰。我十三歲,讓藍辛用磚打破頭,現在還不和他稱兄道弟?誰記仇了?你別多心,身體要緊。蘇甜我替你設法,將來總有你娘兒團聚日子。”
譚香鬆了口氣:“我也那麽想。對了,寶寶怎麽樣?我聽說,那孩子在你家由你看著念書呢。我多少日子不見他,怪想的。”
“再別提那寶貨……”寶翔對譚香吐了一肚子怨氣,譚香隻是笑,直把愁雲笑散了,顯出一種別有的嫵媚。
寶翔也笑,口有些幹。他吃了點花生米,譚香也吃。
丫頭又來通報:“太太,有個坐轎子的來了,說有事求見。”
譚香擦了臉去正廳。寶翔要回避,譚香說:“跟我一起吧。”
來客四十多歲年紀,夾紗直裰,腰佩寶帶,帽鑲碧玉,好生氣派。
他見了譚香和寶翔,深深作揖,道:“小的給蘇大爺,蘇大奶奶請安。”
他看一對年齡仿佛男女,把寶翔錯認成蘇韌了。寶翔不知他來曆,隻好將錯就錯。
譚香問:“先生過我家,有什麽事情嗎?”
“小的沈富,是欽賜三品皇商,揚州沈明沈大老爺門下。我家大公子進京趕考,暫住貴府上。對大爺大奶奶盛情,我家老爺萬分過意不去,預備當麵致謝。會試近在眼前,我家老爺帶家眷已到城外。隻怕分了大公子心,才不敢進城,選了處莊子安置。老爺千叮嚀萬囑咐小的,先代他來拜會大爺大奶奶,以便將來通家之好。”
譚香恍然,讓他坐,說:“我家相公和沈大公子合得來,招待他是應該的。別提什麽謝不謝,見外了。沈大老爺帶全家都來了?”
“是,家老爺並太太,還有大少奶奶並新生大小姐,一起來了。”
“那敢情好,以後來往熱鬧。”譚香說:“我讓丫環去請大公子出來和先生相見。”
沈富忙不迭搖手:“不用不用,分了大少爺心思,小的吃罪不起。今晚登門,除了請安,還要送上一點用度。想必大爺大奶奶知道,京裏考試需要花銷。進考場,要置備些被褥筆墨小菜。考中了,還要備賞錢鞭炮酒席。我們知道蘇大爺並不少這幾個錢,但親兄弟明算賬,沈家也總要為兒子盡心。我家大少爺念書如有神助,但至今連賬都算不來,市麵行情一概不知。所以,請倆位多多費心。。”
他說完,遞上一張封好銀票,不斷說:“微薄微薄,包涵包涵。若不夠用,還少不得累您們替他賠幾個錢。”
寶翔微微一笑,想沈明不知何許人物,有這麽一位寶貝公子。他對兒子無微不至。可憐天下父母心,均望子成龍。不過,以沈家的派頭,再微薄也足夠開銷了。
譚香不好意思當麵開封,也沒法推辭,她還要讓沈富吃茶,他忙不迭辭謝出去了。
他一走,三叔抱上來兩錦盒,道:“太太,那先生偏留下這,說是隨你們使用。還打賞了小的十兩銀子。小的不敢昧下,您收著吧。”
譚香說:“是你造化,你盡管拿。你一家平日辛苦,我還嫌給你們少呢。”
她打開盒子,每盒中有根孩兒臂大小的野山參。
寶翔識貨,知道是千年老參。放眼皇帝庫中,也不過十根這樣大小的。
譚香嘖嘖:“這參太真,看上去比假貨還假。我受用不起,留著給沈大哥補身吧。”
寶翔笑道:“補也要補死人的。你一定要事先問問懂行的。”
譚香點頭,又打開了那張印票,問他多少。
寶翔看了,笑得妖氣:“微薄的很,不過區區一萬兩。”
“一萬?”譚香慌得把票子放心口:“乖乖,我一輩子沒拿過那麽多錢。”
寶翔看著她,忽想到一個好辦法,既能讓譚香盡快長進,又能讓安慰她失女之心。
隻是,以蘇韌之小心眼,八成是要阻撓的……
在譚香麵前,他是個熱肚腸的人。因此想趁熱打鐵,先說動了阿香。
“阿香,我想,我想……我想到個辦法。”
“嗯?”譚香杏眼正對著他,等下文。
寶翔支支吾吾說:“我……我想讓你……讓你上我……上我……上我家去……”
譚香瞪大了眼。寶翔點點頭,忽覺這主意裏有一點私心,頓有一絲心虛。
他心一虛,眼光偏。偏到門口,瞥到個人影。總是柔和優雅,不是蘇韌是誰?
他看著蘇韌的臉,上來股蠻力,一口氣把話說全了
“阿香,我想讓你上我家去。不如你來當寶寶的伴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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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
前幾天沒更新。因此本章就一起貼上來了。
看著費力的話,多多包涵。:)
春節過後,我的重點是完結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