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考,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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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人是先下手為強,寶翔卻是“先下口為強”。他為了自己的“高招”,又不辭辛苦費了許多口舌,以期說動譚香夫婦。譚香經不得他勸,漸漸兩眼放光,暗暗點頭。可蘇韌冷冷含笑聽了半天,一句話沒有。末了,冷冷又作一笑。
    寶翔凝視譚香,譚香睃著蘇韌。倆人都是忍不住的,不由同時問那個:“你……”
    蘇韌手裏本捧著個瓜子包,到這時方拆開,找個果盆兒盛了。他慢條斯理對寶翔說:“你老長時間未露臉,我們也渴想久了。但午夜時分,百鬼夜行,不宜多敘舊。還有,你擔上了會試總裁的名頭,而本宅不巧正住著位考生。你我在名利場上滾打過,不在乎閑話,但要是連累了後院那位苦讀的學子,讓人懷疑他和大考官有什麽牽連,那就顯得你我不仗義了……”
    寶翔被他一語驚醒。若有人存心附會考試舞弊,自己夜訪蘇宅,豈不是落下個口實?
    他連忙斂起笑容:“你這話有理,我得趕緊走。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們合計吧。”
    他瞟眼譚香。譚香拿燭台,道:“哥,我送你。”
    寶翔連連擺手,深深笑道:“不勞動你,你盡管心寬。雖說百鬼夜行,但我一向百無禁忌。”
    他熟門熟路,摸回東廂,一晃沒影兒了。
    譚香吐了口氣,望著院中花木發怔良久。原來,帝京已入春風沉醉季節。
    她回頭見蘇韌低頭喝茶,便說:“那茶涼了,不好喝。我再去給你倒來。”
    蘇韌微笑,照樣像喝得有滋有味。
    譚香心裏放不下事,問他:“阿墨,大白才說起讓我陪讀,你怎麽一徑不言語?”
    蘇韌剝了顆瓜子:“他既說了那麽多,還用我說嗎?嘴上功夫,我本不如他。吃瓜子嗎?我特為替你買的……”
    譚香搖頭:“我現沒心思吃,咱先把那事兒商量了吧。”
    蘇韌點頭:“嗯,你才吃多了花生米,不吃便不吃吧……”
    他手上捧本《營造法式》,隻顧默看。
    譚香看他死活不肯接茬,不由怪道:“噫,去陪大官才半晚上,回家怎學著拿腔拿調啦?你不說算了,我自己拿主意。我隻是見不得男人家這麽不爽快。”
    蘇韌聲細如蚊子,隻答:“你相公生來不爽快。你幾時見我爽快來著?”
    譚香啐他一口,氣衝衝跑到東廂。坐了半晌,沒見蘇韌跟過來。
    院中腳步響,譚香從窗戶裏偷瞧,是三嫂母女送熱茶去了。
    不一會兒,腳步往東廂來,她連忙端起字帖,來人卻是順子。
    “太太,娘說也給你倒杯熱茶。那客人走了?他好像能飛簷走壁,像書裏俠客。”
    譚香糾住她,盤問蘇韌在堂屋裏做什麽。
    順子道:“老爺笑嘻嘻的,邊吃瓜子邊攻書呢。太太,你不能自個兒去看他啊?”
    譚香輕打一下丫頭,扁嘴說:“我正是不想看他,才在這屋裏。隨他去吧,我在乎他?”
    她想起蘇韌見到寶翔時的似笑非笑,還有寶翔走後他的話裏帶刺,不禁惡氣衝胃,灌大杯熱茶,才壓下去。她倒筆筒,空空如也——花生米早吃完了。她猜蘇韌因平白吃飛醋,所以要故意阻撓她去陪寶寶讀書。這些也罷了,隻是不爽直可恨。此生與她有緣的,如她爹,如大白,都是爽快人。偏偏她嫁個男人,卻是個藏著掖著心裏活動的,實在可恨!
    她坐不寧,立不安,覺得嗑瓜子聲音,穿破了窗戶紙,刺耳得很。
    她回味這些日子痛苦,手心出汗,捏拳喃喃說:“無論如何……”蘇韌不管如何反對,她都下定決心要去闖闖。樹是死的,人是活的,女人的天地總是要變變,才不至於教人憋屈。
    她正想著,有人敲門。她還未答,蘇韌笑音婉轉:“是我——你可恨的相公呢。”
    譚香任他進來,白他眼:“你不吃瓜子了?”
    “吃完了。”蘇韌笑說:“隻記掛娘子你怎還不睡呢?”
    “你明知故問,我不是正想事兒嗎?”譚香沒好氣。
    蘇韌挨著她坐下:“有我這等不爽快專在心裏搗鬼的相公在,你還想什麽?白傷了寶貝腦子。我都替你想好了:要去便去!見得你正大光明,何必畏畏縮縮?你同我商量,不是問我願意不願意,隻是你心裏有兩塊病,想讓我替你設法化解。頭一件,自古以來,皇子讀書,都選得年齡相似小子相伴。你怕去了,讓那些沒見識人嚼舌根,生出些新是非。第二件,你聽說大白和他那妃子有些不諧,怕冒失上他王府,傷了人家夫妻和氣……”
    譚香聽他說得全準,也不惱他了,抓著他手道:“蘇嘉墨,沒想到你真能鑽人心眼,放三國裏,你就是諸葛先生哪,佩服佩服!”
    蘇韌目若秋波道:“香兒誇錯了。諸葛亮每是個不爽快的,那爽快人本是殺豬的——名叫張飛。”
    譚香亂擰他,道:“我是女張飛,行了吧?你快些說法子啊!”
    蘇韌告饒,攬著譚香告訴她:“頭一件不難。同樣是讓你陪著寶寶,但話卻可以兩樣講。我家現成放著個和寶寶差不多大的小子——蘇密。若你上唐王府,我進衙門,誰來管教這孩子?既然寶寶已經入學,蘇密也不能耽誤了。如今,對外隻需宣揚:蘇密是某貴人推薦給皇子的新伴讀。因他年紀小,怕重蹈其他孩子覆轍,不得不讓大人陪送著。這樣,你這當娘的跟著他,就名正言順了。你學識字,蘇密也學,我兩個心都放下了。”
    譚香想了想,眉頭舒展,纏著他說第二件。
    蘇韌道:“寶飛白杏花出牆,路人皆知。你千萬別指望你能感動了大白妃子,讓她把你當成親姐妹待。你要進王府,她橫豎是不會高興的,隻要她不存心與你為難便足夠了。她這樣官家小姐,才二十多歲就有吃齋念佛‘賢妃’名,想必是個好麵子的。後日一早……你去隔壁大公主府……”他咬著老婆耳朵,如此這般教授一番。
    譚香聽了半信半疑:“真個能行?”
    “你試試看吧。”
    譚香心頭落下石頭,歡喜得摟住蘇韌肩,把沈家來人的事說給蘇韌聽,又把一萬兩的票子掏出來。
    蘇韌小心翼翼收好銀票,說:“這筆錢對他家,是九牛一毛。對我們,可是半輩子的產業了。考期臨近,是要費錢。我倒是要給沈卓然寫本帳,將來能應付他爹。”
    譚香叮嚀:“你把賬寫清楚。以後見了他爹麵,把剩下的還他家。雖說人無橫財不富,但不該咱的,貪汙是要爛肚腸的。你做官又沒幾個正經朋友幫襯,我們莫因小失大……”
    蘇韌附和說:“娘子高見。然剩餘錢硬生生還他家有點難看,我再尋個經濟體麵法子吧。”
    他說完,從袖口裏取出方翠藍的汗巾,鋪在案頭,裏邊裹著一堆瓜子仁。
    譚香這才明白他為何磕了那麽久的瓜子。她臉上飛朵紅雲,嗔道:“你這冤家……”
    蘇韌搓了點放她嘴裏,低笑道:“我隻嚐了一口,都讓你吃吧。這家百煮瓜子名不虛傳,我隻怕傷了你那口糯米牙兒……我不比旁人,光愛耍嘴皮功夫說話。可我那些嘴皮功夫,還不都是省給你了嗎?”
    譚香臉熱,用舌尖遞個瓜子仁與他嚐。
    蘇韌與她並肩偎著,將廖嚴乃杭州“老爺”認他為門生的得意事說了。
    譚香驚喜,慨歎不已。夫妻倆喋喋不休,直說到二更天才將息。
    第二天晌午,蘇韌先從臥房裏出來,走到書房寫了兩份清單,一份交給三叔,一份藏入袖子。
    他翻出廖嚴所贈,餘下幾本字帖,拿鎮紙壓好,再鋪開宣紙,磨上墨。
    蘇密自他姐姐走後,一直蔫蔫的。他抱著幼犬到房內,問蘇韌討了一把紮禮用的彩帶,把狗打扮成了“花花小太歲”,他還是悶悶不樂。
    蘇韌評小狗扮相:“色忌太雜,反倒不美。”
    蘇密噘嘴:“我姐啥時候回家?”
    “這事你娘問過關帝爺了。他老人家說:要等蘇密出息了。”
    “怎麽叫出息?快教教我啊。”蘇密有了精神,迫不及待問。
    蘇韌抱起他:“要出息,先要認字。認字還不行,還要通今博古。有得等了……”
    蘇密扯他衣襟:“我想我姐,能不能快點兒?”
    蘇韌笑,把要他去和寶寶讀書的事告訴了他,故意道:“我還沒答應呢。我雖不是皇帝,但你在我心裏,比皇太子要緊。我怕你敵不過寶寶,受他欺負。”
    蘇密轉著清澈黑眸,著急說:“啥啦,寶寶哪有我腦瓜厲害?我一定壓倒寶寶。”
    話音剛落,範青範藍倆兄弟前後腳來了,調侃道:“誰大逆不道,妄想壓倒寶寶啊?”
    蘇韌與他們見禮完畢,便說是有貴人推薦蘇密伴讀。那兄弟倆素喜蘇密。範青因不舍道:“唐王隨和,隻是他丈人媳婦都古板。寶寶是頑皮小祖宗,蘇密哪吃得了苦?”
    範藍眨眼說:“蘇兄不用瞞我們,那推薦蘇密的貴人是大公主吧?這位奶奶呼風喚雨慣了,連小孩子都不放過。”
    蘇韌不置可否。範青瞅見桌上字帖筆墨,以為他正在練習,說:“呀……忘了說,蘇兄你借我們那兩本字帖,讓家父帶入宮中細看去了,沒成想萬歲近來正苦練書法,看到那兩本就留下了,家父已奏明是我們從你家借的。蘇兄,此事是我們疏忽,你可別怨我們。”
    蘇韌忙道:“隨範兄處置,小弟絕無怨言。小弟還想趁您家老大人休沐時拜見一回呢。”
    範藍拍胸脯:“此事不在話下。隻是大考臨近,我家大人正忙,本月不能歸家了。”
    蘇韌揚眉:“喔,大考也歸東廠管?”
    範青搖頭:“蘇兄有所不知,此次與往年不同。因欽定唐王寶翔擔任副總裁,為了避嫌,原來守衛考場的錦衣衛就不能再用了。今年考場內外之肅清,卷子謄錄彌封之安全,一概由東廠派人。萬歲經過去年火災,深痛朝廷乏才,士風敗壞,格外關注此次考試,家大人少不得要在禦前多留心。這些內廷事,外人概不知曉。我等與蘇兄親厚,便當作說給家裏人聽吧。”
    蘇韌點頭說:“倆兄待小弟之情,自不待言。眼下小弟就有求於你們。”
    他從袖子裏拿出清單。範青掃了幾眼,便對他兄弟笑道:“蘇兄要為人製備應考物呢。”
    範藍笑眯眯說:“你算找對人了。我們兄弟買這些在行,樂意陪蘇兄逛回京城采備齊全。”
    範青範藍雖不大出門,但範大總管名聲在外,那些開鋪子人,見了倆兄弟自然奉承,怎敢不把上好精品賣給他們?半日過去,蘇韌未多花錢,便滿載而歸。一路上,他聽那倆少年說了不少宮中軼事,規矩慣例,一一記在心上。
    他到家,三叔也把另一份清單上東西買好了。蘇韌喊出譚香,再交待她一番。
    次日,譚香按照丈夫所說,帶上兒子去公主府。先送禮,母子又給大公主插燭般磕了四個頭。
    室內金獸燃香,仙霧縈繞,大公主朝南坐,下問她:“你們小戶夫妻,何必廢這些孝敬我?”
    譚香說:“孩兒命苦,家中長輩都沒了。如今能孝敬您老,是我造化。我們自從搬來桂枝胡同,逐漸走鴻運,心裏對蒼天感激不盡。我來府裏拜見,還有事要討您示下,有貴人推薦我家蘇密……”
    大公主聽她講了伴讀事,道:“你看上去粗……委實有心。推薦蘇密的,是範太監家吧……
    這些宦官……成天鑽營……也不顧你們小戶人家為難。這事你來問我,我就替你出頭。寶寶讀書要……有個伴兒。蘇密的模樣和伶俐勁……實在出色……他不是富貴出身,興許能讓寶寶沾著樸實之氣。你想陪著孩子……蠻好。聽說……寶寶也認得你,對你喜歡又服帖……”
    譚香拉著蘇密手,說:“我想先去拜見陳王妃,又沒個由頭。”
    大公主想了想,笑著喘道:“你雖不識字……倒是懂禮……不妨事……你們頭一回上門……我和你們一道去吧。好幾年……我沒去唐王府了,也不知……舊日池館如何?”
    譚香沒想到大公主那麽容易就為她做主,心裏暗歎蘇韌實會算計,又不免隱隱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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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試前一夜,沈凝居然沒有失眠。他並不知道,當晚給他吃湯水裏,是偷放了棗仁靈芝粉的。
    蘇韌夫妻並三叔一家,替他打點考籃,箱子,忙得不亦樂乎。
    從被褥號簾,到筆墨紙硯,從清粥小菜,到耳挖牙簽,蘇韌全都親自過目,重新檢查。
    他將沈家送來野山參切片,放入荷包。又將黃連,薄荷等藥物分門別類,放在箱子最上層。
    譚香早幾天就給沈凝做了個三寸高的文曲星吉祥木偶,一並放入考籃。
    他們忙到三更,隻打個盹。天未亮,蘇韌早早洗漱,他特意選了件新製純黑長衫。
    譚香迷糊間打趣他:“沈大哥考試,你趕什麽俏?大戶人家榜下捉婿,能找你個有婦之夫啊?”
    蘇韌但笑不言,收拾停當,直往後院看沈凝去了。沈凝已睡足了,由書童服侍梳洗,又由蘇韌陪著吃了早飯。蘇韌談笑間,講了幾個有趣典故,書童捧腹,沈凝怡然。
    蘇韌料定今日大考,帝京肯定水泄不通。因此勸沈凝早些到禮部貢院。馬車是昨晚就備好的,遠遠還跟著輛備用空車。譚香也不多話,笑吟吟望著他們出門。
    沈凝昨夜還不緊張,但到了貢院門口,一見人山人海,也不免怯場。
    蘇韌張望車外,滿眼方巾儒冠,老的少的,俊的醜的,全都身不由己,讓人往前推擠。噪雜成片,吆喝呐喊,此起彼伏,斯文掃地,哪裏像個考場,倒像是鬼門關前的人肉屠宰場。
    他讓沈凝且養養精神,一直到貢院前排隊人少了些,才放他下車。
    他如沈凝的兄弟般,替他提著籃子,背著箱子,步步相依,送到不能再送處。
    沈凝回望他一眼,喉頭微動。他這一望,神色淒楚,竟像是即將遠行的孤兒一般。
    蘇韌對他一字一句說:“卓然,我這輩子注定和科舉無緣。說真的,我也不是不想,隻是沒錢沒能力。你今天走到這步,已是勝了天下千萬同齡人——包括我。你隻管放膽進去考一回,把我的份兒也帶上,去吧!”
    沈凝把東西接過,蘇韌在他孱弱的肩頭,輕拍數下。
    沈凝點了點頭:“嘉墨,我去了。”他不知從何生出一股氣力,大步流星直往前。
    等到了貢院裏邊,五湖四海方言充斥耳朵,無數雙眼睛注在他身上。
    沈凝這才緩過來,他想:寒窗十年,今日終於要大考了……
    他再回望一眼,想汲取些微勇氣。遺憾茫茫人海,蘇韌在何處呢?
    他目光遊動,忽然,那萬紫千紅中,呈現出一點玄色。
    蘇韌身姿頎秀,黑衫飄逸,如墨池青龍,笑望著他這邊。
    陽光燦爛,那襲黑衣中的祥雲紋,仿佛金斑閃爍。而蘇韌任人推搡,自巍然不動。
    沈凝會心而笑,他從未見蘇韌穿黑色,但世上,實在難以找出比他穿黑更亮眼的男人。
    他口中念著嘉墨,已不太緊張了。他愉快而輕鬆地想:蘇韌的新衣服,倒像是個非常吉兆……
    沈凝正要轉身,陽光刺眼,竟將他視線,意外轉到了貢院對麵一家華麗酒樓。
    重戀卷起,酒樓最高層,有一個人,遺世而獨立。
    他一身白紵春衫,正俯視雲雲眾生。遠遠望去,白衣人風姿卓越,極為年輕。
    沈凝從未見過這麽一個人。他卻有種預感:他終究是要認識這個人的。
    他念及蘇韌鼓勵,靜下心來,拋下場外一切,挺身毅然跨入貢院。
    明遠樓上鼓三通,會試終於開始。
    場外人頭攢動,喧嘩不已。場內則是井然有序,肅穆非常。
    今年寶翔被欽點為副主考,少不得要提前入住禮部客舍。他自己和自己打了大半夜的葉子牌,才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他神清氣爽上場監考。並不為別的,隻為觀望朝廷風向。
    其他考官都在卷棚裏正襟端坐,隻有寶翔辛勤走動。他先上明遠樓,不由嗟歎。那數千舉人個個佝僂身子,縮在號內,真如秋後寒蜂。他再溜達遍貢院內外,暗歎一番,竟挑不出拱衛考場的東廠一點刺。等他回卷棚,眾考官已在廖嚴麵前聚齊了,全在靜聽廖主考“教誨”。寶翔伸腿坐,打個嗬欠。廖嚴話隻頓了頓,就接著說下去,並沒掃寶翔一眼。
    原來,因去年江南大獄,皇宮失火,翰林出醜。皇帝特旨廖嚴,此次會試可多錄取四十名舉人,以為國家儲秀之計。寶翔想:向來本朝會試,上榜之人不超過三百。而今年考生,借他人黴運,不可謂不幸運。但四十個名額,還要照規按省分配。算到每個地區,也隻是杯水。
    廖嚴說:“……自應天府儒生案後,萬歲常為江南士風衰頹而憂。本科加恩多取四十員,應以一半名額讓江南學子。借此天恩,好讓江南學術重振,人才安心。”
    駙馬張雲附和:“萬歲聖心寬仁,實乃江南學子福分。江南富庶,儒生雲集,過去按省份錄取,以江南考生被埋沒者最多。這次加二十名給他們,也是理所當然哪。”
    既然正副主考都讚成,眾人不敢持異議。對此,寶翔心中略有揣度,麵上隻是笑嘻嘻。
    廖嚴瞥向寶翔,錚錚道:“殿下對此次會試有何高見?”
    寶翔站起來:“哈哈,您是正的,您先來。我是副的,我接著。”
    廖嚴環顧眾人,語氣鏗鏘:“這些年朝廷內外,阿諛成風。考生之作常以應聲中庸為佳。我隻望各位能助我一臂之力,多拔擢幾個針砭時弊,直抒胸臆之輩!王爺,您請。”
    寶翔笑:“本王第一回當考官,聽說不少考場奇聞。哈哈,隻是聽說啊。有考官隻要遇到出現家諱的卷子,立刻丟下,也有考官帶個玉環,掃到哪張就錄取哪張。本王不曉得對錯,隻勸各位閱卷,對得起‘天地良心’。”
    眾人默然點頭,廖嚴居然一笑。寶翔心道:喔,此公喜直抒己見的,他對那蘇嘉墨作何感想?
    此時此刻,蘇韌並未回家,而是到了工部。他入宮督建的日子快到了,得去工部混個臉熟,為將來的“精誠合作”打下基礎。他十分清楚:工部與戶部不同。相對來說,工部是個虛浮少而實務多的衙門。畢竟亭台樓閣,要一錘錘一刀刀建起來。工程之事,光溜須拍馬,算計人心,必定要留下隱患,甚至要掉腦袋。
    因蘇韌最近得意,工部郎官們對他親眼有加。他一去,趕著讓座的,捉臂寒暄的,奉獻好茶的,令他不暇應接。他卻眼神惶恐,微微歎息。眾人不懂奧妙,將他團團圍住。他們眼裏隻有蘇嘉墨,耳裏隻聽蘇嘉墨。
    蘇韌麵紅道:“實話實說,小弟本是抄寫吏,對營造是個門外漢。這些日雖苦讀書籍,依舊是個門外漢。因此在諸兄麵前,深感慚愧。小弟從來厭惡濫竽充數。入宮之後,多要仰仗諸位指點。若有成全,也是諸兄在成全小弟。大家乃小弟的老師。如此客氣,更教小弟慚愧。”
    大家隻想對紅人示好而已,無意讓他慚愧。見他忐忑不安,一片坦誠,便紛紛出言勸慰。有幾個工部官員,本來暗對內閣指派不懂行年輕中書心存不滿,到此時,也被蘇韌窘狀化解。
    蘇韌從懷裏取出張紙,上麵條條目目,建有不少關乎營造之問題。他向眾人請教,大家七嘴八舌的解答。蘇韌靦腆側頭,臉更泛紅,輕道:“小弟不敏。諸兄所教的,一時不能記下來。”
    一官道:“怪不得你。我當初入工部,也是暈頭轉向,不如我等下寫給你。唉,問題太多,每人都幫嘉墨解答幾條吧!”
    蘇韌聞言大喜,向眾人作揖,還非要行個大禮。眾人攔著,他沒跪成。
    他混到日暮時分,以感謝為名,請工部各位同上新開的月宮酒樓嚐鮮。因為當了回蘇韌的“老師”,大家也覺得他這餐請得應該。家仆黃三叔按蘇韌吩咐,挑著個擔子,早藏在酒樓裏侯著。待眾人吃喝累了,三叔才卑躬屈膝進屋,先對眾人叩頭,然後稟告:“老爺,東西買好了。”
    蘇韌笑盈盈,對眾人說:“諸兄能指點,小弟已不勝感激。京師筆墨漲價,衙門清苦。小弟斷然不能讓各位再為我額外花費。這些粗陋文具,全乃家人臨時置辦。請笑納。”
    他說現買的,實是早備好的。自跟著範家哥倆買過文房四寶,他留下心要多備這類物品。
    工部之人,皆與蘇韌不太熟。若直接贈金,總有人會不自在。但筆墨自古是雅禮,何況帝京物價,確實離譜。所以到了這關節,人人都能笑納。出得月宮,眾人酒足飯飽,墨香盈袖。
    蘇韌到家,先找譚香。她坐在東廂,抱著一個木匣子端詳。
    蘇韌認得這木匣是沈凝之物,雕刻有連枝蝙蝠。
    “香,盯著他放信的匣子做什麽?沈家富比王侯,用器自然精美。”
    譚香想了又想,道:“這是我今兒打掃沈大哥屋子才看到的。雕著蝙蝠沒錯,但同樣是蝙蝠,花樣不一樣。這種蝙蝠歇在鏤空的葫蘆藤上,我隻在一個地方才見過。做那木工的人,我敢說,天下也沒幾個——連我都不成。……嗯,你吃完飯了?”
    蘇韌應酬了一天,坐下腳便酸漲,他脫了鞋:“吃了,半饑不飽的。我再陪你吃些稀飯吧。那花樣,你在哪見過?”
    譚香搖頭不語,蘇韌也不催她。夫妻倆吃了稀飯,譚香對沈凝赴考問長問短,又問工部的人好不好相處。直到就寢時分,蘇韌才熄了燈,與媳婦並肩躺下,譚香推推他肩膀。
    蘇韌摟著她:“想起來了?”
    “不是,我一直記得。”譚香說:“那木匣上的花樣——我隻在皇宮裏一個秘密地方見過。”
    蘇韌有幾分驚愕。他思忖再三,怕追問惹得譚香失眠,隻得默然閉目。
    誰知疲倦如潮襲來,他在疑惑中進入夢鄉。夢中宮花紅豔,打馬長街的少年,像足昔日的他。
    一晃,三日考期將盡,舉子出場。蘇韌過晌午,就等在貢院門前。他知沈凝作文嚴謹,不會提早交卷。但早到了,便能占個有利地勢。譚香拖著蘇密,非跟著來看熱鬧。出場的舉子,既有躊躇滿誌者,也有垂頭喪氣者。
    蘇密問:“娘,要是讀書讀得好,我長大了也進去嗎?”
    “隨你。讓你進去,我肯定心疼。但男孩往往娶了媳婦忘了娘,到時候光我心疼也沒啥意思。”
    “你也沒讓我爹去考。”
    譚香眼波蕩漾,咧嘴道:“他還用得著考?你爹最謙虛,他本是天下第一,怎會和人爭名次。”
    蘇韌拱手:“多謝主考夫人誇讚。”
    蘇密高興,一手拉著爹,一手拉著娘。蘇韌眼尖,發現沈凝緩緩出了貢院,麵色枯槁,活像從死人墓裏爬出來的。蘇韌迎頭而上,把沈凝推進了馬車。沈凝靠著他,連說話力氣都沒了。
    蘇韌準備好了參湯,一點點灌給他喝。行了一陣,他小心翼翼開口:“卓然……?”
    沈凝牽動嘴角,凝視他:“問我考得如何?……嗯。我大放厥詞,真痛快!”
    蘇韌隻微笑:“考完就好,暫不提了!”
    沈凝直躺了三天三夜。蘇韌關照全家莫提任何考試之事,暗地卻封好賞金,備好鞭炮。
    會試發榜,帝京城春風驟暖。蘇家門內,人人打日出時,便穿著整齊,聽著動靜。
    從早上等到午後,還沒曾聽到鼓吹報喜。譚香與蘇密,弄個板凳,坐在二門口。三叔父女一個當門神,一個立胡同,和熱鍋上螞蟻似的。沈凝的書童,索性跑到貢院去探究竟了。
    沈凝早起臉色清白,眸子發亮。這時,臉越來越蒼白,眸光逐漸暗淡。
    蘇韌正要寬慰他。他卻低聲說:“我並沒奢望我能中。”
    蘇韌不以為然:“還早呢。一切漸入佳境。也許貢院報名次是倒過來,越晚名次越高。”
    沈凝剝著比臉還蒼白的指甲,笑得勉強,又低聲說:“不中也沒什麽。真的……”
    蘇韌不語。春風吹動簾子,玉色蝴蝶繞著矮牆翻飛。
    忽然,蘇家豢養小狗汪汪疾吠起來。那畜牲竄進堂,跳上沈凝膝蓋,直舔他手。
    緊接著,順子上氣不接下氣喊:“來了……來了……”
    沈凝坐著不動,硬是讓蘇韌扯了出去。
    喇叭鑼鼓噪雜,有人飛跑著大喊:“恭喜揚州沈凝沈老爺高中!”
    沈凝手裏還抱著那隻狗。蘇韌替他把紅帖子接過來,上麵寫沈凝名列會試第五。
    蘇韌在沈凝眼前揚紅帖,調侃道:“不中也沒什麽。但真的中了,豈不更好?”
    沈凝微笑,鬆了口氣。
    蘇韌早備好銀兩賞錢,譚香讓三叔招待使者們喝酒。那些人千謝萬謝,歡天喜地。
    羊毛出在羊身上,蘇韌替人操辦場麵,樂得大方。他盤算:沈家該把兒子接走了。
    不出他所料,第三日蘇韌辦事回家,後院已人去樓空。
    譚香告訴他,沈家人已進京,剛遷入新府。沈凝思念慈親,得到消息,已迫不及待趕去會合。
    蘇韌沉吟:“是嗎?他家新府離皇城好近呢。”
    “是啊,隻不知沈娘子是不是好模樣,好性子。對了,你今兒忙什麽事去了?”
    蘇韌正要回答,三叔送進來一張請柬:“老爺,沈家來請。”
    那請柬壓著金箔,陽光下花人眼。烏金墨的“沈”字,讓蘇韌眼皮一跳。
    “請得是你和我。”蘇韌對譚香說。
    “咱們這就去嗎?”譚香攏著鬢發,瞅著那張金燦燦的紙。
    蘇韌用請柬輕拍下譚香的頭頂,道:“當然去。我倒要見識見識,哪種人配叫‘大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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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畢。
    嗬嗬,好些天不寫,作者也需要熱身。
    下一章,很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