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福至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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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香兒時跟著老爹跑碼頭,常遇到誇她福相的人。長大之後,雖有些不如意,但她自認算是個有福的。然而,“福”究竟為何物?於她還是霧裏看花。一直到她在沈家內閨聽了鼓詞先生一段話,才嚼出其中奧妙來。
女先生說道:凡女子,得封誥命,榮華富貴的,那是“俗福”。含飴弄孫,快意山水的,那是“清福”。介於此兩者之間的,莫過於“豔福”。男人家的“豔福”,大約是嬌妻美妾,□□添香。而女人家的“豔福”,則是郎君專一,知疼知熱。倘若一個婦人少艾有豔福,中年得俗福,白頭享清福,便可是福大如天了。而想要福氣源源不斷,頂要緊是懂得“惜福”。
譚香琢磨:“福氣”和夫妻同音。夫妻好,也便是有福氣。憑心而論,她與蘇韌進京以來,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過。縱然為了丈夫,她也該收拾失去蘇甜後的哀怨之氣。況且,山不轉水還轉,蘇甜未必搶不回來……
蘇韌進宮督造新大殿的那天,也是譚香攜蘇密進入唐王府的日子。蘇韌臨去猶不放心,嘮嘮叨叨囑咐老婆。譚香媚眼如絲,光咧嘴笑。
蘇韌沒奈何問:“香兒,你到底在聽我講嗎?”
譚香嗬嗬道:“聽見啦,放心吧!阿墨,你換了五品官服,胸前又來個新花樣,怪好玩的。說來說去,升一次官,不過是換一隻鳥兒。等你真飛不動了,這身鳥皮也該扒拉下來了。”
蘇韌低眉,瞅瞅新補子,不由一笑:“鳥為食亡。趁我還蹦躂得動,趕緊往窩裏撈一把。”
他捏捏譚香手,灑然跨出門去。
蘇密孵在父母熱被窩裏,睡眼朦朧。譚香喊:“快,上學去嘍!”
蘇密耍賴:“我再躺一會會嘛……”
譚香撇嘴:“你盡管躺吧!哎,咱認命。人家寶寶的媽是貴妃,所以他是條龍。你媽是個賣木偶的,所以你是團爛泥,橫豎扶不上牆……”
蘇密蹬腳,不服道:“我怎麽是爛泥?範家哥哥說我長得比荸薺還白呢!龍頭上都長角的,寶寶他可有一個角嗎?他眉毛濃濃的,活像毛毛蟲。”
譚香掀開被子:“你既然那麽精神,就爬起來,好好去和他比個高低!”
蘇密光腳丫一伸:“比就比。”
譚香不知從哪兒找了件灰不溜秋的褂子,給他套上。
蘇密正要計較,見他娘穿那件更難看,隻好吐吐舌。
譚香道:“這布本是官府賑災專用。沒承想災民們也挑剔顏色,不肯要,所以多餘了不少,在大街上折價處理。我倒覺得它耐髒,耐磨,所以咱母子一人一件,念書專用。”
蘇密微露貝齒:“娘,別忘了也給寶寶做一件啊。”
譚香笑盈盈:“他的份兒我備著,等見了他再量尺寸。”
正說著,大公主隊列已到。譚香牽著蘇密給皇姊請安。
大公主不容分說,令她母子同乘一轎。譚香身不由己,與宮妝的大公主對坐,大氣都不敢出。
大公主憐她憨態可掬,拉起她手瞧。因見譚香十指上繭子疤痕,問:“都是雕木頭弄得?”
譚香點頭:“嗯。”
大公主隔簾望春景,歎道:“萬歲……也喜歡木工。上次你入宮,萬歲對你甚是留心。我已奏明萬歲……你母子陪讀皇子之事,萬歲十分讚成。”
譚香心裏幾分得意。老木匠還記得她……她想到皇帝,就想到地宮,又想到木雕美人……
她思忖幾番,說:“大公主,我想問您一件事兒。我平日做木偶,常找模子。凡是個熟人,都能成我模子。萬歲也這樣嗎?萬歲雕過您嗎?”
大公主失笑:“沒。雕我……太耗材了吧?論萬歲雕人,他一向……愛雕真正的美人!”
譚香張嘴:“嗯,誰才叫真正的美人呢?”
大公主釵頭鳳動,答:“萬歲賞鑒人,不同凡響,我可說不來。你隔壁範太監內人,本是萬歲乳娘。那老婆子碎嘴,你……不妨問問她……”
話音剛落,從者通報:“公主,唐王出迎。”
果然,寶翔銀鞍白馬,笑踏落花而來。
他到了轎前躬身道:“蒙大姑母降臨,小侄兒夫妻等候多時了。”
大公主正色說:“你們也罷了,莫讓陳閣老和皇子也候著我。”
“侄兒明白。嶽父陪皇子在內院讀書,隻等新伴讀進去。到了府門,您由王妃招待,我先去書房料理。”寶翔眼光如蜻蜓點水,掠過譚香母子。
譚香對唐王府並不好奇,單隻好奇唐王妃。她一直納悶寶翔為何說和妻子合不來。
可陳妃真站在她對麵,她那份悶反而更厲害。
陳妃既不醜怪,也不愚鈍,秀若芝蘭,環佩叮咚。她與大公主並肩而行,禮儀周全,讓譚香看了都肅然起敬。為何大白不喜她呢?想必他犯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錯。
譚香正胡思亂想,大公主和陳妃一同掉頭來望著她。陳妃似笑非笑,盯著譚香衣裳出神。
大公主道:“我們且……遊園去,讓蘇娘子帶孩子去書房吧。”
陳妃慢慢說:“皇子年幼,尚不曉得是非,我常訓誡婢子們要懂得分寸。蘇娘子,你不是我府裏的人,我不該拿府裏規矩拘束你,但好歹請你留心,切別拿外頭的話來與皇子混說。”
譚香胸口一悶,臉上掛笑應著:“嗯。”
陳妃又掃她幾眼,吩咐下人道:“蘇家孩子初來乍到。拿兩匹杭緞,一對金元寶賞他。”
譚香攥著蘇密手,搖頭說:“多謝王妃好意,可我們不能要。無功不受祿的道理,對孩子也一樣。我兒子出入大公主庭院,蔡相國府邸,範總管家宅,從沒受過哪家貴人賞。他到王府來學書學做人,我不能縱容他。”
大公主微微一笑:“本來,師恩勝黃金……”
陳妃不再說話,攙大公主走開。陳淑華小鳥依人,繞在公主裙邊,沒多看同齡的蘇密一眼。
蘇密半斤對八兩,用眼白斜向那小姑娘。
譚香無言,本打算送給陳妃的木雕羅漢手珠,她沒半點機會拿出來。
世上是有一種人,不好親近。雖話句句在理,偏能把人家一片熱心都吹涼了……
俗話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譚香隱隱的失落,見了寶寶,即刻化為烏有。
師傅麵上含糊不得,她按照手藝人拜師規矩,與蘇密給陳琪磕了三個響頭。因夫子麵相和善,她靦腆奉上黃楊筆筒一隻。她送寶寶的,則是個書袋,正和她母子身上一樣的灰布料所製。
因寶寶事先不知譚香來到,所以此刻樂得幾乎瘋了。他將譚香扯動扯西,介紹一番,又蜜蜂一般圍著書案,給譚香倒水,給蘇密添墨。陳琪每教一句書,他非要喊幾次“香媽”。寶寶還往那新布袋子裏裝了幾冊書,無論站還是坐,非要背在肩上不可。
亂哄哄中,陳琪巍然不動。譚香對老儒風采,十分仰慕。出乎她預料,蘇密竟坐得端正,聽得認真。不出一時辰,他便與師傅有問有答,默契天成,陳琪老眼尚不昏花,頗有幾分讚許。
到了休息之時,陳琪問寶寶:“皇子還有什麽不明白之處?”
寶寶大聲說:“沒有。”
蘇密起立說:“師傅……我有……”
讀書人,好為人師。縱然成了一品高官,無人提問的落寞還是難解的。
陳琪對蘇密點頭道:“你的功課,是要多教訓幾句……來。”
蘇密含笑湊到陳琪麵前,雙手奉上字帖。
譚香對寶翔使個眼色,走出屋子,到僻靜柳蔭下坐著。
她把眼皮向外翻卷,眼圈頓時紅了。再打開沾著胡椒麵帕子,一擤一抹,眼淚唰唰落下。
“香媽?香媽?你怎哭啦?”寶寶背著書袋找到她,被嚇了一跳。
譚香把那塊胡椒帕子丟到袖中,從腰間另抽出手絹擦眼:“我被灰迷了眼。”
寶寶皺起濃眉,望天道:“為啥女人哭,都是說這句?一聽是假話。香媽,是不是蘇甜成了舅舅的女兒,你傷心啊?”
“嗯?你見了蘇甜?她怎麽樣?”
寶寶說:“她被姑太太那老魔女看管著呢,我也見不著幾回。府裏人說:蘇甜本來叫蔡甜,是舅舅女兒。可我不懂,她怎麽成了舅舅的女兒?”
譚香冷笑:“那蔡述如何回答你啊?”
“他說,等我長大了自然會明白。”
譚香擦了淚,咬咬牙,說:“我哭,不是為了蘇甜,而是為了蘇密。蘇密是個壞孩子,我但凡能教好他,也不會讓他上這兒來。”
“蘇密哪裏壞了?他讀書,好像比我用心。”寶寶歪頭。
譚香拉著寶寶:“最最壞的,外人不容易看出來。蘇密表麵用心讀書,其實老想學歪門邪道。我這些日子操碎了心,最後隻想到依靠你了。寶寶,你可要幫他!”
寶寶跺腳:“我去打他一頓,讓他安心學好!”
譚香哭笑不得:“我兒子是我的肉,你忍心打?”
“那怎麽辦?”
“告訴你個秘密,別看蘇密臉上笑眯眯,其實他心裏很怕你。你是條龍,蘇密不得不跟在你後頭。隻要你用心讀書,做出好樣,蘇密便會覺得慚愧。久而久之,他的邪門歪道心思也就收了,變成像你一樣表裏如一的好孩子。”
寶寶臉紅,大眼亮晶晶:“香媽,我……我真能給蘇密做樣子?他們說我皮,背地煩我呢!”
譚香拍著寶寶的肩頭,發自肺腑說:“你能!你什麽不能?我知道,你表麵上頑皮,其實心裏是好學的。我相信,你能帶好蘇密。將來我老了回鄉去,我要跟每個人說我曾經認識寶寶。蘇密的師傅和恩人,頭一個是你寶寶啊。”
寶寶攥緊小拳頭:“既然你對我那麽有信心,我就試試看帶他吧。”
譚香目的達到,心滿意足。她拿出一卷皮尺,替寶寶量衣裳尺寸。
她讓寶寶放下書袋,問:“你愛這布嗎?”
“愛!因為它實在太難看了。鬼見了都會躲開。”
譚香噗嗤一笑,摸摸寶寶頭,玩笑說:“你是龍,鬼本來就怕你!”
她摸著摸著,寶寶頭蓋骨邊,真好像有一點突起棱角。
她看著寶寶的兩道濃眉毛,忍不住哈哈笑起來。寶寶也哈哈樂,抱住她的腰。
樹枝晃動,在翠蔭那邊偷聽的寶翔,卻隻能在心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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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內的蘇韌,豈能聽到唐王府笑聲?開工第一天,他焦頭爛額。
紅日初升時,廢墟前雲集著工部官員,能工巧匠,禁軍精兵。
按照舊俗,頭天需由主持工程者灑祝天地,敬祈平安。司禮監全體公公均吉服到場,遠遠看著,沒一個與蘇韌等人交談的。蘇韌行禮完畢,大太監們便消失了。
蘇韌曉得在宮內施工,不和司禮監管事通氣,是萬萬行不通的。
但他們貴,他卑。他隻好像妃嬪等待臨幸那樣,隨便人家高興。
他抱著名冊,一個個核對人員。他至少要對每個人略有印象。
忙過了正午,他還顧不得吃飯,和隨員們拿著圖紙,仔細探查夯土地基。
他正聽眾人商量施工的要項,工地上鬧將起來。清點材料的禁軍校尉和工部之人發生了齟齬。禁軍說工部“文酸無用”,工部罵禁軍“粗率無理”,兩方爭執不出結果,導致漢白玉石料運輸停滯。蘇韌兩頭都得罪不起,隻好當和事佬,陪笑陪得臉皮都酸,才化幹戈為玉帛。
禁城少樹。陽春三月,蘇韌汗濕中衣。他苦笑尋思:到了炎炎夏日,這熱足夠人受的。自從離開湖州,自己再也沒渾身長痱子,難道在帝京又會重溫舊夢?自己熱沒什麽,可以忍。但熱氣煩了工匠心,會影響工程。
春天是一年之計。炎熱,冰凍,風雪,大雨,每個意外的細節之處,都不該遺漏。書上隻講營造法式,工部官員隻管提供理論,而付諸於實踐的訣竅,非要請教最富經驗的老工匠不可。
他再察名冊,找出十來個符合條件的老工匠。打算從明日開始,挨個和他們聊天。譚老爹父女是匠人,蘇韌清楚這行人脾氣。和他們促膝吃喝,落完家常,再真心求救,便成事了。
蘇韌展眉,肚腸咕咕。他從食盒內取出早涼透的飯菜,邊吃邊整理頭緒。
有位宦官走進了他棲身的工棚。蘇韌忙擱下筷子,笑臉相迎。那宦官道:“範總管差我來給您送玉牌。您有了此牌,可同我們中官一樣出入禁城各處。您也好調和各方,多作彌縫。”
蘇韌彎腰,連聲道謝。乘那宦官扶他,蘇韌往他袖中塞了片金葉子。
那宦官並不推讓,笑看蘇韌飯盒:“大人差事如此繁重,卻隻吃黃瓜,飲食未免太清淡了。”
蘇韌淡淡微笑:“您有所不知,我少年時仰慕道家養身之法,素來不喜葷腥。再說,成千上萬人在大內施工,我唯恐會汙濁天家淨土,哪還能帶頭吃小黃魚臭豆腐那些氣味熏人的食物?黃瓜色綠清香,恰是好菜。”
“嘖嘖,大人心細……”
蘇韌搖頭低聲:“在下出身寒微,能得此重任,哪能不竭忠盡智?”
那宦官慨歎:“哎,重修聖宮,我們也想盡一份力。可我們是不全之身,老祖宗留下話的,說不能讓閹人沾手建造。範公公說,您在別的地方若要我們配合,隻管直言。”
蘇韌緩緩道:“如此說來,是有一事。所有施工人員飯菜,原是外頭做好帶進宮來。然天氣轉暖,眾人汗出口渴。我知禦膳房離此處不太遠。能否勞煩他們燒好熱水,再差幾班小宦官輪流送到工地上來呢?雖苦了眾位中官,但若大功告成,也少不了您們的福份兒。”
“大人心比頭發絲還細。好,我馬上去討範公公示下。”
蘇韌等那宦官走遠,才挺直脊背。他嘴角一揚,繼續品他的黃瓜飯。
蘇韌到家時,天又黑了。他膝蓋酸軟,沒忘對三嫂吩咐:“明兒我還吃黃瓜。”
他一進屋,譚香和蘇密就衝過來,大人小孩咯咯笑著,把他撲倒在炕上。
蘇韌累得腰椎作痛,被妻子兒子的重量一壓,不禁“呀”一聲。譚香和蘇密瞪圓了眼珠。
蘇韌張臂抱住他倆,開懷笑道:“我不過一裝,能嚇住你們?你們不是降服寶寶那條小龍嗎?”
他閉上眼,聽著娘兒倆絮絮訴說,雖有重壓在身,但心裏踏實,疲倦好像也減輕了。
萬事開頭難,可蘇韌有恒心。接下去幾天,他幾乎沒在工棚裏坐下過。
他與工地上人們混了臉熟。不管職位高低,但凡與他交談過,他都盡量記住他們的名字。
蘇韌認為:帝國建造浩大的工程,死幾個人在所不惜。但不死人最好,才見得主持者能力。為平安施工,他從每分隊中抽出一個人糾察,專負責安全隱患。另外,提出保平安好建議者,記錄在案,將來上報朝廷,按功論賞。
禦膳房當真架起了大灶,一刻不斷燒茶水。小宦官們分成三班,輪流拿壺在工地上遞水。蘇韌對這些孩子用了心,自掏腰包買了什錦果仁,一盤盤碼在監工棚裏,任他們吃。
有官員調侃他這點“小恩小惠”,他隻笑而不答。他自己的想法,不屑於對外人道。人隻顧眼前利益,是做不長的。今日小宦官,保不準明天是司禮監的大宦官。而等他們真成了大宦官,用區區果仁還能打動嗎?
小宦官們嘴快。不出幾日,這位“容貌好,心眼好”的蘇大人名聲已散播到宮中四方。
這天午後,烏雲朵朵。蘇韌擔心下雨,指揮眾人早早收工,做好防潮。
工地上忙完,天空飄起酥油般春雨。蘇韌剛要吃午飯,禦膳房總管派人來請他過去。
他提著飯盒,走到禦膳房。他一進去,有宦官尖著嗓子:“快來看……蘇大人來了!”
“稀裏嘩啦”,掌勺的丟勺子,洗碗的撂下碗,禦膳房上百號人像看天仙一般,全湧出來。
蘇韌不斷拱手,掛著淺笑。他眼風回轉,每個宦官錯覺都被他暖意融融對上一眼。
蘇韌說:“蘇某在此,給各位中官大人問安。飲水思源,多虧你們,外頭才有茶水喝。”
禦膳房總管拉他到屋裏:“上次大人差孩子們對我說,天熱後,需尋些冰塊來。這主意是好,但禁中冰窖不夠用,要問京裏頭貴人討才行。”
蘇韌遲疑片刻,說:“好,我一定設法。”
那總管拿盤新蒸好的玫瑰肥鵝油酥給他吃,蘇韌敬謝:“我不大吃葷。”
老人硬替他塞入食盒。向窗外喊:“孩子,你梅幹爹要的酥成了!”
雨聲淅瀝,無人回應。
老人喃喃:“稀奇,才剛兒還見他呢。那孩子的梅幹爹是萬歲麵前紅人,得罪不起。”
蘇韌被油香一迷,驚覺自己餓過頭了。他送上份禮,辭別老人,走入宮巷裏。
冷不防,有人伸出手拉他。蘇韌鎮定心神,看清了。
琉璃瓦簷水柱,倒灌到小宦官藍衣裏。他黝黑光滑的麵孔,被洗出哀愁。
“柳夏?”蘇韌驚呼:“你……你在這兒?”
其實,柳夏可能在宮中,他早有了信兒。但這麽相逢,令他驚訝。
柳夏望著蘇韌,鼻翼一張一張。他俊俏臉龐瘦了不少,更像個女孩兒了。
“蘇大哥,你……你……讓我好找哇……”柳夏貼著蘇韌的胸膛,泣不成聲。
蘇韌一手提食盒,一手打傘,沒法回抱他。
他打量柳夏,心中歎息:秦香蓮千裏迢迢找到陳世美那會兒,也該哭成這般吧?
他擔心有人看到這奇怪一幕,把柳夏哄到最近處大殿內。
蘇韌溫言溫語,柳夏漸漸收淚。他語無倫次說著上京尋人……無意中被抓……強行閹割……因大火後萬歲身邊需添宦官,他又被派到梅姓宦官的手下……
蘇韌道:“是那梅幹爹?”
“呸,去他的幹爹,他隻比我大幾歲。萬歲修仙,喜麵貌清秀的太監陪侍左右。他常伺候在禦前。我沒法子才喊他幹爹,實則我是他使喚小奴……”
蘇韌勸慰他良久,柳夏眼裏重閃出光彩來。
蘇韌道:“既然知道你在這裏,我不會放著你不管。你且去,容我想想……”
柳夏深信不疑,踮腳挽住蘇韌脖子,說:“我聽他們說有個蘇大人,沒想到是你……蘇大哥,能遇見你,我死而無憾……我是得走了,不然又挨打罵。”
蘇韌心道:前程未展,何必說死?自己在宦官群中若找個得力之人,不啻如虎添翼……不過,小柳還是孩子,品階又離“得力”差太遠了。
他把傘遞給柳夏,少年露出虎牙笑道:“不要!反正我已‘濕身’啦!”
他微跛著小跑,又被蘇韌叫住。蘇韌翻找出油酥:“小柳,你忘了這個。拿我的份兒去。”
柳夏這才想起自己為什麽出來的。他翹起蘭花指,戳戳額頭。
蘇韌抽出那層食盒給他,目送他消失在雨霧裏。
大殿中舉頭可見鳳舞鑿井,若俯身看,漢白玉欄杆的大小龍嘴一齊向外吐水,蔚為壯觀。
蘇韌坐廊下,打開飯盒,竟發現今兒家裏給他偷放了鱔魚,蝦仁。
他環顧無人,飛快吃下去。大概受了寒氣,吃完了,他胃中還像漲得厲害。
蘇韌想:這幾天雖有玉牌在身,但忙得沒有閑工夫。不妨在皇宮散步消食,四處見識一回。
他繞過大殿,往西邊宮苑走去。宮中風景,可用“大”字形容。
凡事做大不難。可大了還要求精致,就難了。
紫禁城名為仙苑,但其風景若讓蘇韌品評,似不如沈家,更不如蔡家。
他徜徉進一道兩邊栽蘭的長廊。花開雪白,一莖一蘭,芬芳旖旎,驅散雨腥。
蘇韌再走幾步,忽感一陣胃痛。他按住痛處,吸了口氣,再挪幾步,則劇痛如錐。
他忍住惡心,眼前昏花,順著長廊,摸進一間石亭去歇息。
饑飽失時,對他本是習慣的。但這痛……莫非家人好心放的海鮮河鮮,已壞了不成?
現在,身處禁宮,上哪兒去找人幫忙?又上哪兒去找熱水藥丸?
蘇韌自知糟糕,背脊上陣陣發麻。他狼狽蜷縮牆根,用帕子遮住嘴,指望過些時間,能稍微好過起來。雨聲打窗,他深深吸氣,聽到一人在亭外悠悠吟誦:
“綠豔閑且靜,紅衣淺複深。
花心愁欲斷,□□豈知心。”
男人清音柔和,不沾煙火。
另一類似老嫗的聲音道:“這株牡丹花開並蒂,不愧稱為‘二喬’。三日以後殿試,正值其怒放之時。”
蘇韌來不及思考,胃裏已翻江倒海。
他使勁壓住腹部,可眼裏湧滿淚水。
他向前爬行數步,抓到了一人的布履。
有人驚叫,有人大呼,蘇韌渾身顫抖,嘴唇發麻,什麽都說不了。
模模糊糊,他見那人著道袍,姿容飄逸。
不知為何,亭中複歸於靜寂。潺潺雨聲中,那人蹲下身子,把蘇韌抱在懷中。
他身上的幽香,比蘭花淺淡,非複塵世所有。蘇韌吃力想:這人……這人……
老嫗般嗓音叫道:“萬歲……?”
這人是萬歲?他費盡心機要步步接近的天子,已經觸手可及?
蘇韌震驚之下,魂不附體
人算不如天算。關鍵時刻,他蘇嘉墨再也沒有好風采,好談吐,甚至……再也撐不住了。
皇帝輕拍他背脊。蘇韌居然鬼使神差,“哇”地張開嘴,吐得皇帝衣襟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