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點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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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京春雨連綿,寶翔接連在府內蟄伏數日。讓他冥思苦想的,不僅是皇帝與沈家的奇特聯係,還有皇帝召見他時所說的話。那天,皇帝除了垂詢譚香陪讀的事情,還提到了一個“禦夢”。他道自己夢見了某座勢如龍盤的大山,山間冒出無數新芽,瞬間又成參天之樹。皇帝還說:“朕深居宮中,從未巡幸過天下,因此不知那座山名是什麽……”
    寶翔受老唐王熏陶,自幼熟讀李太白詩集。當時想到:虎踞龍盤,莫非是說應天府南京的鍾山?但他在皇帝麵前裝熊樣裝慣了,隻打著哈哈先對付過去了。
    現在細想,皇帝說此夢決非無意,明顯存心。但皇帝要預示他的,究竟是什麽呢?
    他躲在花閣內,抱著本舊書,默念李白“鍾山抱金陵,霸氣昔騰發。天開帝王居,海色照宮闕。群峰如逐鹿,奔走相馳突。江水九道來,雲端遙明沒。時遷大運去,龍虎勢休歇……”。念著念著便累了,他索性把書蓋臉上睡起覺來。
    窗外的回廊裏,環佩叮咚。寶翔知道:陳妃每日黃昏散步,沒成想今兒和他衝上了。他再一想:花閣沒點燈,她未必進來。不如無聲無息,免得和那一位照麵。
    他可以作啞,但耳朵總不聾。所以陳妃和小侄女幾句聊天,被刮了進來。
    “……寶寶盡使壞,新裙子又給他弄髒了。”
    “淑華乖。裙子不值甚,姑姑賠給你。你要和寶寶多說話,小孩子親親熱熱才好。”
    “我老和他說話,可他又不和我說。他大概因為我不能同去挖薺菜生氣了。姑姑,上回你如何不許我去呢?”
    “淑華,大家閨秀怎能學下賤人做那些下賤事兒。說不定你以後要母儀天下當皇後的。”
    “嗯。姑姑,可是……可是當皇後真好麽?寶寶討厭我,我也不喜歡他。”
    “淑華,當皇後乃光耀門楣的大事兒。人到了那位置,無所謂你喜不喜。紫禁城中間那門洞兒,誰能出入?皇上!任你姑父為親王,我父親大學士,都沒那個資格。可皇後大婚,狀元鼎甲,偏能走一回呢。你聽話……”聲音漸遠。
    寶翔猛坐起來,一拍腦門。對了,狀元,狀元……今科的狀元誰來做呢?夢到應天府的“棟梁之材”,皇帝是不是要暗示他們當考官的要錄取……
    他迫不及待出房門,大喊備馬。
    陳妃尚未走遠,在廊內橫著眼,譏諷道:“某人好幾天在家,我還疑心是誰個絆住了他腳。嗬嗬,原,來,是‘本性難移’!”
    寶翔哈哈幹笑兩聲:“知我者,妃子也。告訴你,我正要上你爹那兒去。你若還疑心,往自個兒娘家找賊抓‘奸’去!”
    陳妃趕緊捂住小淑華的耳朵,愣愣看他趕往陳琪府邸。
    夫妻雖琴瑟不諧,但翁婿乃是榮損與共,陳琪比寶翔更清楚。
    一老一少避人耳目,在陳府書房對“聖意”著實揣摩了一番。
    陳琪不愧是四朝元老,思忖後肯定說:“萬歲敘夢,正說明了陛下想借此次殿試重樹起江南士子聲望。要讓天下知道:敗也應天府,成也應天府。若應天府儒生當了狀元,正可平息流言,安撫人心。會試時,萬歲令增加江南錄取名額,是異曲同工。你以為江南此次誰有希望……那個年輕人沈凝……是最出色的吧?”
    關於沈府的有些事,利害太大,寶翔不好點破。
    他隻告訴嶽父:沈家與東廠大宦官關係密切,而熱門考生沈凝,乃是應天府儒生案後少數“漏網之魚”。
    陳琪道:“沈家非但和公公們千絲萬縷,和朝官也有聯係。去年冬天,我府裏時令鮮果都是他家孝敬的。我知今科會試我不主考,也沒避嫌。沈凝會試卷子我閱過,可圈可點,隻語鋒過於犀利些,恰好合了總裁廖嚴口味,想是他運氣到了……”
    寶翔心道:今科總裁廖嚴,不正是皇帝的安排?
    陳琪鋪陳宣紙,在紙上寫八個名字,分成左中右三攤子。
    寶翔一看,全是已經定下來的殿試閱卷官。最不濟也是二品官。
    左邊是:大學士陳琪,唐王寶翔。
    中間是:吏部尚書馮倫,駙馬張雲,工部尚書陳炬。
    右邊是:大學士蔡述,總督廖嚴,新任戶部尚書裴敏。
    寶翔問:“您意思是,這八人中……”
    陳琪點頭:“會試卷子都是經過謄錄的。而殿試卷子,全是考生手寫。筆跡本如人麵各異,何況文風最難模仿。殿試一向由萬歲出題,我們的任務是選出十張最佳來,再擬定下次序,送萬歲定奪。所以,隻要確保應天府某人能進前十,後麵的事無須你我操心。當然,他能排在第一,最為理想。”
    寶翔作難說:“我和您自然會努力促成。可中間的那三位駙馬都是中立派。他們是我長輩,與您交往也不多……”
    陳琪搖頭:“飛白,老夫為官四朝,懂得個中玄機。凡說朝廷有三派的,都是看不透的人。朝廷沒有中立派。譬如馮倫,實乃萬歲心腹。他和萬歲比你我還近得多。萬歲對你說夢,對他直說便好了。一旦馮倫嗅出萬歲的心願,其餘二人也會跟進。”
    寶翔指著蔡述那一堆說:“那麽蔡派呢?萬歲總不會對一手掀起江南大案的蔡述暗示此事吧。裴敏那老兒,唯馬首是瞻。廖嚴總不會不給蔡述麵子。”
    陳琪點頭,再搖頭:“一是一,二為二。蔡述應是蒙在鼓裏。但另兩個情況不同。裴敏至多是見風使舵之徒。廖嚴雖是蔡派,然他有美譽,萬歲放心讓他手握重兵多年,你以為是為什麽?”
    寶翔笑了。讀書人雖然愛拐彎,但從嶽父這裏,還是能得到錦衣衛那裏得不到的智慧。要成大事,真該兼容並包,文武雙全啊……
    陳琪劃橫在八個名字下,說:“五個支持,一個不明,最多兩個反對……不過飛白,我們無須刻意抬舉誰,萬歲也是如此告訴你的。”
    寶翔皺眉:“萬歲沒有提這句啊。”
    陳琪將宣紙撕碎,彎腰用燭火燒了,正色說:“有。萬歲既然說是夢,那你該明白夢乃無形之物。你我不宜泄漏,更要“推波助瀾”了無痕跡。說到底,我們不必要硬生生扶他。拔苗助長,官場上反而是害人終身的。”
    寶翔豁然開朗:“差得太遠,當然不用費力。但一個人可上可不上時,正是外力最有用之處。哈哈……”他說到這裏,揚眉道:“高手對決,真能差十萬八千裏去嗎?上與不上,往往正在一線之間呐。”
    陳琪麵帶笑意:“一線之間,功夫萬千。俗話說‘夜不談夢’,到此為止吧。”
    寶翔恭敬不如從命,陪伴嶽父離開書房。
    陳琪等人,在春夜無非是對名花,聽清歌,以茶代酒,填詞賦詩而已。
    說來巧,在六合遇到沈凝之後,寶翔讓人去查了他底細。
    沈在府學內所作一些文章,也落在寶翔手裏。正便於讓寶翔熟悉他字跡。
    三月底,桃花獨占芳菲。殿試之日,終於被寶翔盼到了。
    丹陛之下,數百貢士按年齒列隊。
    寶翔徑直往隊尾睃,沈凝目望清空,背脊挺直,細腰削肩,清極秀極。
    寶翔心中一頓,歎道:他的字跡,大類此人!
    文武百官分列大殿兩旁。寶翔快步上殿,瞟向行首。
    蔡述儼然端冕,似笑非笑。他側眸對寶翔掃視,竟像有幾分譏誚。
    寶翔剛要還以顏色。殿中起了“賀皇恩”曲,百官應聲下跪。
    眾人曲畢抬頭,居然看皇帝已升殿,正坐在龍椅之上。
    能瞻仰龍顏,對大多數官員來說,比白天活見鬼,還要恐怖。
    將近十年,皇帝隻有殿試日才現身。他迷信“真氣不可外泄”,因此模仿女主“垂簾之法”,與百官間要隔著一道薄紗卷簾。今天,他意外破例,撤去遮擋。百官們終於見到廬山真麵目,驚喜交加,手足無措,沒敢乘機再辨識“此山”。
    蔡述是內閣首輔,求皇上題目的苦差逃不掉。
    寶翔低頭,聽見皇帝走筆之聲,又聽蔡述步履沉穩,退回原位。
    百官斂息,三跪九叩,送皇帝回宮。蔡述捧著金盤,率其餘考官進入考殿。他先將朱筆試題遞給陳琪看,再讓給廖嚴馮倫。
    陳馮一言不發,廖嚴念道:“夫子道,忠恕而已矣……?”
    “不錯。”蔡述重複道:“今年的試題是論‘忠恕之道’。”
    蔡述黑眸綻出幽藍光彩,轉瞬熄滅。
    這不是個怪題。但寶翔總覺得皇帝是有深意的。朝廷有幾人能堅持“忠恕”呢?
    蔡述在他身邊,說句調侃話:“萬歲已有了我這蔡‘恕’,是時候找個‘忠’了。”
    寶翔笑:“會試名單是打我手下出來的。今年‘愚忠’他沒上京趕考。”
    蔡述露齒,笑得不太自然。旁人年長他倆不少,隻當從小一起長大孩子說體己話。
    殿試從日出到日暮。有一個貢生鬧肚子疼,一個貢生昏厥。他們被取消資格,等待三年後與殿試重逢。寶翔確認那倆倒黴蛋都不是沈凝,反覺無趣。
    禮部彌封完試卷,送到殿上。兩天兩夜,考官們被關在皇宮裏。寶翔蔡述年輕氣盛,廖嚴張雲尚在壯年,可老頭兒們到晚上強打精神,免不了哈欠連天。
    寶翔看透了:為皇上辦事,不辛苦也要假裝辛苦,真辛苦卻要當作不辛苦。
    每個人手裏分到幾十張考卷,凡是覺得出色的,再拿給同僚傳看。最後能列入“前十資格”的二十多張卷子,至少要有五個考官畫圈。寶翔不懂得文學。他隻曉得寫文如說話。條理清晰,不多矯飾,讓他能一口氣看完的,便是好文。含混不明,花裏胡哨,讓他看了憋著一口氣的,便是不好。
    他偶爾和嶽父對視,陳琪麵孔肌肉紋絲不動。寶翔知道,嶽父也沒找到沈凝卷子。
    大概他心中有鬼,他甚至覺得,馮倫,張雲,陳炬眼神也暗暗交匯。
    張雲早看完了,願幫寶翔把淘汰下的卷再過眼一遍,免得有文筆晦澀卻藏有經天緯地之才的人,被他這個小飛白給遺漏了。寶翔負罪不起,“當仁而讓”。
    廖嚴推了幾份慷慨文字。內中有大膽考生由“恕”影射到文字的禁錮,但廖嚴激賞,蔡述大約為顯大度,毫不反對。依然不是沈凝的字跡。
    陳琪左手廖,右手裴。嶽父還不至於老眼昏花,瞄不到沈卷。也許是沈凝真發揮失常?寶翔心神不寧中,重想到嶽父的話,寬心想:以沈卓然那種性格,高中鼎甲……就是好命了?不中,就不中吧,不排名鼎甲卻官運亨通的,本朝多得是,
    第二晚,眼看著要擬定名次了。蔡述突然從卷堆裏抽出一份卷子,從容說:“顧愷之說:漸入佳境。為此,我才把這份壓案底的拿出來請諸公傳閱,希冀佳作為諸公解乏。”
    眾人麵麵相覷,隻廖嚴朗聲大笑:“我也留了份壓案底的,但願別讓蔡閣老壓專美。”
    寶翔僥幸想:沈凝落到廖嚴手裏了嗎?卷子傳到手裏,蔡述選了的好像才是沈凝。他瞟陳琪,陳琪下巴抽一抽。啊,正是沈凝。
    沈凝文字酣暢淋漓,無一錯字改字,連寶翔都暗中佩服。而且,有的話還似曾相識……他驀然記起,他手頭沈凝文檔,有一篇差不多內容的文章。當時府學教授不吝美言,令抄錄存作範文的。考題對胃,難怪沈凝發揮超佳……
    不過,強中自有強中手。憑心而論,比起昨晚陳琪所推那份令眾人讚不絕口的卷子,寶翔還覺得沈凝稍直露了一點。論起評判文字,蔡述要比廖嚴陳琪“嫩”了。
    看到廖嚴所推選的那份卷子時,他簡直拍案叫絕。那份卷子,書法,行文,立意,簡直是位“絕代佳人”。姓名還未打開,大家都猜出□□分來,那是今科會元——江西大才子薛觀。此人早年纏綿病榻,雖是處士,文名斐然天下。後來他又連遭父親,嫡母,所生母三人之死,屏居墓下守足八年孝,令世人扼腕。
    他殿試發揮這麽精彩,今年狀元若是他……才是眾望所歸。
    皇帝希望的是應天府,但應天府的木材,公平地說還是比不上江西的啊。
    寶翔尋思:做官並不講名次。這種沈凝不上不下的關鍵時刻,為了讓他順利奪魁,總要尋出個理由來把江西人壓下去。若皇帝內心預備是沈凝第一的,即便大家選了薛觀,皇帝也會親自出馬壓他,弄不好把他剔出鼎甲。
    如果皇帝並不堅持以沈凝當狀元,那他樂意,也能把薛觀調整成第一。
    到底什麽理由好呢?
    前十名人選,眾人爭得麵紅耳赤。三鼎甲,倒是沒嫌話,是那三份大家最看好的。
    陳琪主動把自己選的那份好卷放到第三名,提名沈卷第一。可是廖嚴堅持江西薛觀第一。二人僵持不下,馮倫開口充和事老:“哎,還是並列送上,請萬歲裁決吧。”
    寶翔看看蔡述。蔡述沉默,注視著他。
    寶翔終於說話了。因為,他想到了個奇怪的理由。
    他低聲道:“那份最好的,好像是會元薛觀的吧?眾位大人,我覺得他卷子高明,但不適合當狀元。選他當榜眼,也太客氣了。若不是仁君盛世,他根本當不成會員,更上不了三鼎甲。”
    “為什麽?”
    寶翔咕噥道:“如果我沒記錯:薛觀,字仙寺。薛仙寺,聽上去和什麽同音?‘學仙死’!萬歲修道,去年宮中又遭火災……我等為國選材固然重要,也要體諒萬歲的心情,這才是忠君愛國吧。”
    廖嚴臉立馬黑了。他仿佛認為寶翔理由是荒誕不經的,但萬一皇帝忌諱呢?
    眾人雖不出聲,心中已然同意。陳琪籠袖,馮倫喝茶。廖嚴勢單力薄。
    蔡述一笑,把沈卷扔在薛卷之上道:“天定勝人。我等臣子也算盡忠了。”
    寶翔心口突突,脫口而出一個問題,但他終於忍住了。
    前十名送呈禦覽。和往屆一樣,聖心寬博,尊重考官們,原定名次,一個沒改。
    金殿傳臚,三鼎甲上殿謝恩。新科狀元,玉貌英年,榜眼探花,當代名儒。
    有司上奏:唱名時,天邊現五色祥雲一朵。皇帝龍顏大悅,考官皆得嘉賞。
    百姓道是應天府考生終於翻身,朝廷撥雲見日。本次考試,皆大歡喜。
    寶翔望著沈凝領頭,從禦道出午門。別人的春風得意,讓他深感疲憊。
    蔡述知那卷子是沈凝的,還是不知道?他有心贖罪,還是另有企圖?
    寶翔找不到蔡述。直到瓊林宴,他才又看見他。蔡述和廖嚴相談甚歡。廖嚴豁達,對新科狀元沒有成見,反說了些勉勵之詞。沈凝穿戴禦賜紅袍金帶,煥然一新。寶翔原覺得他長得像朵柔白水仙花。
    今晚他被衣裝渲染,倒像是朵“金帶圍”牡丹花了。
    可惜,沈凝對蔡述神色冷淡,對寶翔視而不見。
    寶翔心想:這種狀元,沒什麽了不起!
    沈凝起身“更衣”,暗角裏一個宦官上前,行禮帶路,身影頗像小梅子。
    蔡述望狀元背影,瞧向寶翔。寶翔心有靈犀,明白他在想什麽……
    目前,沈凝已擁有自己和蔡述都不曾有過的財富,名望,他還會要什麽?
    抑或說:皇帝還會給他什麽呢?
    寶翔身子一顫,笑對鄰座解釋:“哈哈,冷酒喝不得,本王也要上茅房。”
    “王爺醉了?”
    “我沒醉。我自個兒去就行了……”
    他背後藏著張懷素帖,總要找機會丟給小梅子。沈凝如廁,倒是個機會……
    他鬼鬼祟祟跟蹤。小梅子果然把新科狀元送進了皇宮廁所。
    寶翔夜貓一樣,溜達過去,把書帖從小梅子後領口塞下去。
    小梅子警醒回頭,看是唐王,忙擺著手,眼神慌亂。
    寶翔納悶,想開玩笑:哈哈,他可以如廁,難道我不可以?
    小梅子渾身發抖,用手掩住了他口。
    寶翔抽口冷氣。……還有人在這裏麽?
    他越過小梅子,鼓上蚤般躍上屋脊,借著月光窺看。
    他目睹了令他終身難忘的一幕。謎底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