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並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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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廁所,既可美其名曰“更衣處”,自然寬敞。廢帝時代曾大興土木,君王家的奇技淫巧也被施在各處廁所上。莫說容納人們整理儀容,就連男女間風雲歡會媾合一場都綽綽有餘。
    此一處廁所,極為別致,乃四周房舍環繞一小方天井,呈“回”字形。月照噴泉,棠棣花開,灼灼其華,全落到寶翔眼裏。更令他吃驚的是那在噴泉旁的中年人——當今天子。皇帝神色凝重,徘徊不停,晶瑩水珠濺上他青色道袍,像是竹上斑斑離人淚。
    寶翔心驚:狀元公在哪呢……唔,他本是要如廁的。這麽說,是皇帝在等沈凝“完事”?
    “請。”老宮監範忠捧著朱盤毛巾,引紅袍青年走入天井,皇帝飛快端坐在石凳之上。
    沈凝雖有了酒,倒不糊塗。他大概是一眼就認出皇帝,疾步前驅,兩膝摔在青石板。
    “微臣新科進士沈凝,參見陛下。”
    月色朗朗,皇帝麵孔正向著寶翔,因此他瞧得真真切切:皇帝動容,眸中泛著水波。
    沈凝跪姿,與眾不同。人家跪得避重就輕,小心翼翼,他跪得結結實實,不留餘地。
    沒有旨意,他不敢仰視皇帝,兩肩夾著脖子,腦門壓到底。
    皇帝微微歎息,寶翔大氣不出。
    再下一刻,皇帝張開手指,緩緩把手移向沈凝頭部,指尖剛觸到沈凝的冠帽,即刻把手縮回來。他先交叉起雙手,又亂撫起襟袖,好似不耐春寒。這位好像永遠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麵對沈凝,臉上竟露絲怯意,顯得缺乏自信。
    “你……你……”皇帝起兩次頭,都因為聲顫止住了。
    沈凝動了動,帶著疑惑道:“陛下?”
    邊上的範忠擦擦自己眼角,向皇帝低聲道:“萬歲,老奴到外邊伺候著。”
    皇帝眼角肌肉抖動數次,終於把手平放到腿上。
    他恢複了寶翔所熟悉的腔調,說:“平身吧。”
    沈凝隻是長跪。皇帝道:“朕叫你起來說話!你身子骨弱,石板地涼。”
    沈凝一本正經說:“臣謝恩。但陛下並未坐在高處,臣若起立,俯視陛下,為大不敬。”
    皇帝微笑:“現在的年輕人,隻曉得鑽營,還懂得恪守古禮麽?你的文章,朕全看了。你寫得很好,朕很高興。小傳臚那日人多隔著遠,朕沒看清你,所以今夜既然遇到,朕就再看看你,看是什麽人寫出那麽精彩的廷試對策。”
    沈凝道:“謝陛下隆恩。其實臣才思有限,廷試對策,並非偶然之作。不瞞陛下,臣從前在州學寫過一篇類似的題目,得到過應天府學內師友指點。臣為狀元,也有僥幸。”
    皇帝一愣,收了笑容,語氣溫柔說:“臣子對朕誠實,要比寫千言萬語強。你當狀元,絕非僥幸。可是你太拘泥於孔子那套,等於迂腐,是不足以應付朝中局麵的。你以後應當兼學法家,與時俱進。”
    沈凝錚錚說:“臣是心口如一的人,認同了才會學,學懂了才會寫。臣覺得儒家學說於當今朝廷變革,依然適用。陛下廷試題目是‘忠恕之道’。忠恕之道,著眼於修身,並不能治國平天下。昔日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眼神清明如鏡,許久才說:“你這是在進諫言嗎?”
    沈凝伏地:“是!臣鬥膽。試問陛下隱居深宮,為君乎?權奸濫殺無辜,為臣乎?陛下忍心為自身之安樂,置蒼生於不顧?臣去年入獄,深感時局黑暗,人心渙散,因此立誌要匡扶社稷,不惜頭顱。其他且可緩議,隻有一處不可再緩。陛下僅有一子,應早定國本,冊立東宮。冊立之後,皇子可居住宮內,擇賢能輔佐他。父子君臣無間,便可止流言,定邦國。若不然,萬一陛下聖躬違和,遇奸黨弄權,操縱皇子,甚至竊國,奈何?”
    皇帝聽了忠言,轉過臉去,歎道:“你這孩子,才剛當上狀元,就不怕死了嗎?”
    “臣怕死,但陛下既賜予臣狀元魁首的殊榮,今夜又添上您容臣單獨麵君的知遇之恩,臣不得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沈凝叩首數次,怦怦作響。
    皇帝遲疑片刻,即伸出雙手托住他的兩肘,語重心長說:“罷了,罷了,你的頭哪有石板硬?朕知道你心意。此世間,龍蛇雜,難辨真假,你要當忠臣,也要多長心眼,免得遭人暗算。朕朝中忠臣不少,但大多韶華遠去,隻有你年輕,堪充大任。你必當好自為之,愛惜自身。”
    沈凝聽了這話,激動不已道:“臣,臣……謹記。”
    皇帝拍他的肩膀,又掏出一方絲絹,不容分說,給沈凝抹了抹額頭。
    沈凝眉色如煙,隨著絹帕,輕輕籠起。天井之內,頓時藥香撲鼻。
    皇帝笑容淺淡:“你列進士第一,朝廷授你六品編修是一定的。你的性格剛正,報國心切,在翰林院裏修史書太委屈了。朕此刻不立東宮,自有道理。但朕已給皇子派了師傅,令他知書。皇子老師本應有三位。可去年翰林院忤旨失職,引發大火,集體遭罰,朕不能再抬舉他們中任何一個。朕本意是等今科發榜了,選擇新進賢良委以重任。大學士陳琪畢竟上了年紀,而沈凝你是狀元,萬眾矚目的後進領袖,由你充當皇子師傅,最是合適!朝廷積弊,不是不能改,隻是需要培養適當的人選……你明白嗎?”
    沈明沒想到皇帝與他推心置腹到這個地步,雖然連連點頭,眼神卻有點懵懂。
    皇帝清咳一聲,站起來,吩咐沈凝道:“朕身上有濕氣,久坐不得。你陪朕走幾圈吧。”
    這回沈凝沒理由拒絕,隻好如小學生一般,跟著皇帝。人與人,最怕比。沈凝今夜因金榜題名的得意,格外豐標。但站在高他半頭的皇帝身邊,馬上又變得“瘦”了。
    沈凝向皇帝推薦榜眼薛觀,說他乃是宿儒,也可教授皇子。
    皇帝欣然接受:“既然你如此推崇他,就讓他當你的副手吧,你倆可時常切磋教學。”
    沈凝“出師大捷”,不禁鼓舞。他蒼白的臉頰飛出紅梅般血色來。
    皇帝注目他,眼波微動,問:“宮中督造的內閣中書蘇韌,你可認識?”
    “是,他是臣摯友,忠厚溫良,是不可多得人才。臣不善交際,獨與此人交情最契。陛下您……”
    “沒什麽……朕無意中想到罷了。”皇帝停下步子,回首伸手,替沈凝拂去帽沿的花瓣,道:“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正逢君。狀元郎,好做,好做,莫辜負朕厚望,汝父母深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興許能見到那天!”
    沈凝還要跪,皇帝背過身子,決然道:“免禮。你……出去吧!”
    沈凝退下。寶翔估計小梅子給狀元領路去了。他並不擔心書呆子沈卓然會看出小宦官的緊張,但卻非常怕皇帝察覺他,因此冷汗直流,不敢動彈,僅用內功呼吸。
    剛才的一幕,在他麵前回閃。沈凝不像知情,而皇帝對他另眼相看,一定有因。
    今夜的皇帝,太不像皇帝了。值得他這樣改變的,無疑是對他最重要的人……親如寶寶,大公主,能得到皇帝這般待遇麽?難!天底下還有比寶寶和皇帝更親的人麽?除非……
    範忠悄無聲息進來,喊了皇帝數聲:“萬歲……萬歲……萬歲?”
    皇帝轉身,帶著倦意道:“他走了,朕也該回殿了。”
    範忠居然哽咽:“老奴看到狀元……就想起當年娘娘和萬歲……”
    皇帝慘然而笑:“嗯,他長得是有一點像他娘,可惜不大像朕。二十多年了……多少月,多少日,又有多少時辰……對了,你別忘記待會兒替朕送那個過去。”
    “是。”
    天井重複空寂,寶翔還不敢輕舉妄動。他回思一切,還有點愕然。他翻個身,正對月亮。皇帝對沈凝似曾相識的眼神,令他忽然想起,老唐王在他淘氣時,也常這樣看他。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豐沛之情,血濃於水,水乳交融。
    他在為他擔憂,他在為他自豪,他在為他著想……因為,他們是父子!
    寶翔什麽都明白了。沈凝……應該是大荷,即已故的孝貞皇後和皇帝的兒子。
    他才是皇帝的嫡長子,可惜陰差陽錯,流落民間。
    原來沈明暴富,隻不過是皇帝的贈禮。沈凝一路由東廠庇護,該是皇帝的授意……
    他早該想到的,皇帝當年處死擁戴有功的東廠大太監李雲後,栽培自己重建錦衣衛,為的就是雙方製衡,沒有一方能徹底壯大。範忠接手的東廠,不過是皇帝走狗。
    他滿腹心事,裝著醉態,回到宴席上。蔡述瞟著寶翔,像是狐疑他為何去了那麽久。
    寶翔心中大為感慨:敘之這小子,明擺著是孤家寡人哪。
    宴席差不多了,全雞才上來,存心是不讓人吃,隻有寶翔啃雞腿啃得歡。
    他不斷思索:冒出來的沈凝,會給朝政帶來什麽?
    會不會影響到自己?……皇帝的棋局,究竟是怎樣?
    他想到月下的皇帝,驀然想起了蘇韌。
    長袖善舞的蘇韌,正為蔡述利用,是沈凝密友,皇帝也開始留心他了。
    眼下他自己缺少的,就是蘇韌這樣一個八麵玲瓏的人物。
    他是不是應該向蘇韌舊事重提,讓他擔當起北海幫老二的義務?
    他還沒想完,宮使範忠送來並蒂牡丹花一枝。一紅一紫,鮮豔奪目。
    範忠慢條斯理宣旨:“萬歲口諭,哪閣首輔蔡述,恪忠恪勤,群臣楷模,新科狀元沈凝,文章魁首,風骨卓然。禦苑牡丹花開並蒂,特以紫花賜蔡述,以紅花賜沈凝,群臣共賀一杯,與朕同喜,欽此。”
    沈蔡領旨,一同簪花。即便不喜蔡述的人,也能由他舒展的笑臉,感受到春之氣息。
    唯有寶翔,感到不妙。在他眼裏,蔡述的禍害遠不如沈家。但有了沈凝,蔡述沒準更禍害!
    這兩朵並蒂花,叫他一個腦袋兩個大……
    這還不過是個開頭,厄運纏身的日子,恐怕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