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太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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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裏總是皇宮牡丹先拔頭籌,到了四月則春光滿城,尋常百姓皆可飽餐秀色矣。
    今年富貴人家的花事,尤以新科狀元門中為最盛,人人都說,真應了“吉人福地”的話。沈凝金榜題名,又被破格提拔為皇子師傅,明擺著是朝廷所盼遇的青年才俊,帝京內有幾個不想與他交結的?雖沈狀元自己好冷清,但其父沈明好客如當代孟嚐君,常引得高朋滿座。他娘子陸氏極賢惠,少不得天天在後堂擺酒,招待來賓的內眷們賞花看戲。蘇韌夫婦推不開人情,也參加了好幾次沈府宴會。譚香每次回來,看到自家花圃內禦賜的牡丹蔫著幾片葉子,便歎道:“怎麽他家開得那樣張狂,咱家就沒開一朵花呢?皇宮的種,也未必就強似人。”
    蘇韌解開衣裳,手拿著碟香油,笑道:“莫心急。它們既是皇宮種,總有點脾氣。像沈家那樣才移植過來就亂開花的,倒像愛諂媚粉頭了。”
    譚香啐他說:“你不厚道!才吃了人飯,就編排起人家花來了。明兒我告訴沈大哥,叫他小心你!”
    蘇韌眉開眼笑:“你隻管告訴。我樂得他不請我。我這廂調養胃氣,回回赴宴都心慌。”
    譚香關了門窗,爬上炕,用銅板蘸著香油,替蘇韌按土法刮痧。她下手頗知輕重,不久蘇韌就血氣通暢,胃中暖和。譚香端詳丈夫背脊說:“要多刮幾次,才能不留病根。阿墨,往後你忙歸忙,三餐定時,留神風寒。你身子骨拆了,隻有親人才疼。”
    蘇韌點頭:“以後我對自己盡心就是了。這一年,角逐名場,奔走衣食,看來還需強身健體。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動補,閑時我多動動,比方說打打太極拳……”
    “這個好!上次我陪金嫿嫿到白雲觀去,見裏麵道士一起打太極拳。活到七老八十的道長,還硬朗得能打死老虎呢!呀……重了,刮破你皮了……”譚香慌忙抓草紙給蘇韌擦背。
    蘇韌沒覺得痛。他眸中波光浮動,嘴角泛出微笑。太極拳……確實好,說不定能一舉兩得。
    說話間,蘇密在院子裏嚷:“娘,有個小哥哥找你!”
    譚香捏著草紙,忙不迭出屋。□□骨朵兒往她腳下鑽,她一蹦越過去。
    來人是小飛——錦衣衛內的少年。譚香已遇見他好幾回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小飛是來送信的。他告訴譚香:皇帝急令寶翔北上處理邊疆事宜。匆忙中,寶翔不及與他們告辭,便差手下來打個招呼。因寶翔離京,皇子念書處會有變動,從唐王府改在禁城武英殿“裕德堂”內。
    譚香抽了口冷氣:“那我們不是天天都要進宮?”
    小飛答:“沒錯。王爺早交待了:香姐你們是自己人。你和孩子進出皇城,錦衣衛自會派人護送照拂,不必多慮。”
    “唔……謝謝弟兄們。我隻覺得讓我每天進宮怪怪的。”
    小飛眨眼:“每天進宮的多得是,蘇大哥不也在宮中監工?你們正好在同一屋簷下,幾多好!”
    蘇韌已束好衣帶,正在屋內沏茶,心想:紫禁城往好裏說,是足夠人背靠著乘涼的參天大樹。往壞裏說,是隨時能拖人變鬼的黃泉岸。玉虛宮與武英殿相去不遠,但夫妻萬難顧及彼此。
    皇帝派了新狀元榜眼當寶寶師傅,把書房移到宮內,足見態度的重視。
    他跨出門,捧茶給小飛:“小兄弟,你先喝些銀花水,去去春溫氣。”
    小飛道謝要接,蘇韌手腕一轉,笑道:“杯子燙!我拿著就好。”
    小飛喝了口。蘇韌喃喃道:“我朋友內閣中書萬周去邊境迎瓦剌使者,幾個月沒返程。如今寶飛白趕著北上,不知是否邊疆會有變故……”
    小飛說:“正是朝廷派去官員和瓦剌貴族們生出了點糾紛,皇上才派了王爺去解決。”
    蘇韌點頭。他轉念想,薊遼總督在京月餘,寶翔趕往邊疆,廖嚴應即日返回任所吧?
    自己和他有師徒緣分,怎能不送別呢?
    他片刻失神。譚香問:“大白還留下什麽話沒?”
    小飛說:“嗯。王爺臨上馬,還讓我告訴你們:皇子師傅,以陳閣老德高望重,屬薛大人才學淵博,但沈卓然更不得了,他是一塊寶,若捧在手裏怕掉了,若含在嘴裏怕化了!”
    譚香抱不平:“他沒事拿沈大哥消遣做什麽?沈凝是塊寶——讀書人裏的寶。”
    小飛吐舌:“我隻是傳話的。不是王爺肚子裏蛔蟲。”
    蘇韌咀嚼寶翔之語,知道這絕不是廢話。不用寶翔提醒,他明白沈凝是個不簡單人物。沈凝從幼年起,就富可敵國,結親朱門。後來他輕易出獄,順利登科。一步步看似水到渠成,實則離不開精心安排。沈明能否如此神通廣大?要不是他……究竟是誰在當沈凝後台?
    看情形,連沈凝自己都被蒙在鼓裏。他一個外人,不用費力氣去琢磨。
    對他蘇韌來說,為了贏得潛在的利益,必須把和沈凝之間的友誼保持下去。
    但與此同時,不能被人視作沈凝同黨,以免將來舉家被牽連到未知危險中去。
    他想到這裏,胃裏發寒。捱到小飛告辭,他即去廖嚴府邸求見。
    他晚了一步,廖嚴今晨已輕車簡從離開。蘇韌望著門廊裏寫有墨色“廖”的宮燈,苦笑想:老爺來得煊赫,滿世界無人不知,去得隱秘,連自己都沒察覺。下次相逢,又在何日?
    管家道:“大人給您留下幾本字帖。”
    蘇韌打開瞧,幾本字帖,比當年所贈更為精妙。一本字帖扉頁,廖嚴行書兩行。
    “書道之極,在於中和之美。
    為人為官,把握分寸要緊。”
    風起時,宮燈旋轉不停。蘇韌將字帖當胸抱緊,抿住嘴唇。
    無疑,廖嚴是提醒他繼續“中和”。而他原本就是這樣主張的。
    過了春天,工程各處都有條不紊,蘇韌看上去更忙碌。其實,他心裏清楚,辛苦的階段已敖過了。他的忙樣,是為了配合熱火朝天的工地,也是為了讓那些擔子真重的官員看著踏實。
    蘇韌早就總結:凡事剛上手時,陌生頭緒最多,絕不能怠慢絲毫。假如四周不是熟人,非要嘔心瀝血摸索起不可。這時越是用心,將來就越省力。一旦熟悉了那些人和那些事,更確切說——讓那些人與那些事熟悉了自己。之後該努力的,則大多是表麵功夫。
    而所謂的表麵功夫——正是蘇韌習演多年,駕輕就熟的。
    大夥都說“蘇大人忙得腳不點地”。不少時候,東也找他,西也找他,好像哪也找不著他的時候,他卻會麵帶笑容出現在麵前。他與人稱兄道弟,不分高低,聽人牢騷,從沒不耐煩。
    工匠士卒們看他拎著袍角,匆匆來匆匆去,相對歎息:“難得京中有蘇中書這樣老實肯幹的官兒。看,八成他又讓那幫不中用光會指手畫腳的官兒喊去了。”
    官員們看他氣喘籲籲,忍不住勸他:“小蘇你太不拿自己當回事兒呢,還能叫大老粗們牽著鼻子走?你坐著歇會兒吧。你活活累死了,朝廷最多發送幾百兩。”
    蘇韌隻笑而無言,依然來去匆匆。
    於是,看他老實的人,覺得他越看越老實,佩服他辛勤的人,以為他真辛勤到了家。
    蘇韌靠如此這般,巧妙躲開眾人視線,常找個沒人角落休息。他學其他官員,把張工程圖夾在書裏,邊看邊涼快。工程圖不過是幌子,讓他看得津津有味的是下麵那本他新買的《洞玄真人太極拳譜》。
    宮中耳目眾多,說不定能碰上誰。蘇韌並不至於膽大妄為。他手不動,心卻動。白鶴亮翅,手揮琵琶,抱虎龜山……太極拳的招式,經常都在他腦海中重複。他平生頭次鑽研“閑書”,甚覺有趣。他頓悟:張三豐真人所提倡的“以柔製剛”,不僅適用於太極拳,也適應於官場。
    蘇韌鑽研了多日,在家中頗能打出個樣子。他要麽不學,學便要學出門道來。因如今比先前寬裕了,他就花些銀子,讓三叔從京郊的小道觀裏請來位善打太極拳的老道士,一日三餐,好生供養在後樓裏,早晚間示範指點他拳法。
    看到蘇韌體力增強,譚香眼饞,躍躍欲試,結果她和蘇密白天進宮念書,月下陪蘇韌學起太極拳。蘇密在範青範藍小哥兒倆麵前一招搖,他們兄弟央及著蘇韌,清晨過來跟著打拳。
    到七月初老道士告辭時,蘇韌之太極拳已精進不少,初入門的其他人,個個麵色潤澤。
    蔡述自收養蘇甜後,一向和蘇韌若即若離,也不命他進府去小敘。
    蘇韌飲水思源,對內閣這道關口,極其重視。
    他每月準時到內閣匯報,十分詳盡。中原節前一日,蘇韌照例到內閣麵見蔡述。
    蔡述聽他匯報完畢,眼尾翹起道:“蘇韌,你氣色見好。可遇到神仙了麽?”
    蘇韌久不聽閣老寒暄,至此一愣,說:“閣老取笑了。以下官之庸劣,縱能遇到神仙,他斷然是看不上我的。”
    蔡述用枯毛筆掃著幹硯台,調侃道:“你活脫脫是王子喬轉世,若是女神仙遇見你,十有八九會動凡心。”綠蕉映窗,他紅袍外的肌理,好像溪底雲石,不為暑熱侵染。
    蘇韌一聲不吭。他觀察蔡述神色,再盤算下日子。皇帝虔敬,道教佳節一定不準辦公。明兒是中元節,再大後天是王母聖誕,眼看著有兩天的休息……果然,蔡述道:“中元節我料你有約,十八日晚請到我家。我讓你看一樣令仙家長生不老的寶貝。”
    蘇韌回答:“恭敬不如從命。屆時下官一定到府上伺候。”
    蔡述道:“我女兒選了兩盞荷花燈,說一盞中元節放,另一盞留著。你來後一定替她放了。”
    蘇韌再一愣,淺笑說:“既然是大人的女兒,下官去替她放燈,成何體統?大人如不嫌棄,下官帶著內人一並到府上來答應。”
    蔡述翻閱公文,低聲道:“她要來,隨時可來。不是我嫌棄她,而是她記恨我吧。”
    他揮揮手,蘇韌隻得退出。天還亮,他借機早點回家。
    車中炎熱,偏蘇韌舊扇子散架了。他想著和蔡述對話,卷起車簾。
    大街小巷,回蕩著叫賣聲:“蓮花燈,快來買啊,今兒買了明兒扔!”
    蘇韌聽得厭煩,扯下簾子。蘇甜到底是小孩,一盞燈留著,還是讓人家看破心思……
    他到了家,見譚香抱著蘇密,搖著芭蕉扇,正斜躺在竹躺椅上,娘倆共用個小紫砂壺,喝著香片。院裏到處都濕漉漉的,想是才撒過水。青蛙自草叢裏跳出,哈巴狗趴在茉莉花旁。
    他在外頭本憋著燥熱,忽然被家裏的濕氣給澆涼了。
    譚香咧嘴:“我們正午就放學了。我在街上遇到王大娘,她說我瘦了。我想是打太極拳打得吧。”
    蘇韌不提蔡述邀請,隻說:“其實胖瘦沒關係,隻要你長命百歲。”
    譚香哈哈笑,猴子獻寶似地變出把扇子來:“我到名扇莊給你買了把新的。湘妃竹骨,是白麵子。以後請人寫寫畫畫就好。”
    蘇韌展開扇子:“何必別人題畫?你不是會描樣,正學字?我的扇子,你盡可寫幾個字,描上幾筆。”
    譚香臉成了瑪瑙紅桃,掏出張鬆花箋來,說:“沈大哥與你忙於公務,好久沒碰頭,他特為下了箋,托我交給你。”
    箋上隱印有“沈”字,走筆清正,曰:
    “嘉墨吾兄台鑒:什刹海北有鳳堂之南菜,頗負盛名,弟久欲約吾兄一試。中元節正午之局,履霜社諸同人雅集於彼,吟詩賞荷。務請吾兄蒞臨為幸。專此,即頌時綏弟卓然上”
    蘇韌念後,指甲留香。履霜社,有鳳堂,清名卓著,可惜自己不是清流的人,既不會作詩,也沒科舉出身。在那地方,有何位置?他沉吟半晌,譚香鼓動說:“他的麵子,不能不去。我給蘇密買了荷花燈,明晚上我們帶他去水邊放了。”
    蘇密說:“爹爹,你早去早回。”
    蘇韌點頭。正因為他沒經過那種儒士雲集場麵,所以更該親身經曆下。見了沈卓然,還有別的事情談。既是午間飯局,晚上各家自有節目。
    他洗澡時,譚香踮手踮腳,不知偷偷忙什麽。等蘇韌沐浴完畢,發現扇子外麵套了個藍布扇套,樸素可喜。白紗櫥內,譚香背對蠟燭躺著,汗膩脖根,瑩然如玉。
    蘇韌驀然心動,滅燭彎腰,觸摸譚香。
    她身體微涼,頭發微熱,全在他指尖,一寸寸化開了。
    悸動中的京城,十裏紅蓮映碧池,夜闌人醉雨絲絲。
    蘇韌睡到日高才起床準備,鏡子旁的譚香,給他遞上扇子,欲言又止。
    蘇韌含笑:“你不放心我一個人去?”
    譚香紅著臉,摟著他咬一口。蘇韌玉麵飛紅,自嘲說:“這熱天,我再不走又要換身衣裳了。”
    他快步出了二門檻,遇到黑衣人侯在大門。很有幾分麵善,像是寶翔身邊侍衛。
    那人道:“蘇大人,王爺方才已到京,差小的來送請柬。”
    “請柬?”
    “是,蘇大人請看。”
    寶翔請柬,是一張皺巴巴的散發孜然味道的大黃紙。可能他預先寫好,揣懷裏幾天了。
    這是寶翔初次落筆給蘇家寫信。他筆勢跳躍,要不是兩滴油漬破壞,字體還說得過去。
    “石頭阿香,兄弟我十五日回京啦。當晚我請你們全家到金魚池邊巴人小館吃飯。
    有香油麵,兔脯,大肥螃蟹,外加塞外野味。不來後悔,千萬賞光!
    大白上”
    大白像個畫押。“大”字像個胡人氈帽,“白”字像個肥豬頭。
    蘇韌噗嗤一笑。金魚池那壇髒水,比有鳳堂外那池清荷更親切些。
    清流也好,濁流也罷,隻是到彼一遊,有何不可?他當即回複願意赴約。
    跟班喜形於色,蘇韌讓他帶信進去給譚香,吩咐丫鬟遞豆汁給他解渴。
    怕再耽誤,他命馬車抄近路疾馳。烈日當空,車廂中悶熱。
    他褪下扇套,打開湘妃竹扇。先是一怔,忍俊不禁。
    原來,昨夜他不注意時,譚香真壯起膽,給他題畫了扇子的一麵。
    她筆劃幼稚,寫出來卻有意料不到的拙樸之趣。
    墨色數筆像畫蘭花,又像蝦米,歪打正著,竟有朦朧意境。
    蘇韌把她題字念出聲來。
    譚香題扇才八個字:好人好心好風好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