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邦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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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今年的中元節是蘇韌頭一遭到北海附近的酒樓打牙祭。
    昔日他或請人,或被人請,多取鬧市。彼此實惠人,吃飽喝足,高興便好,從未考慮下北海。
    雖然帝京城大小海子屬北海風光最為清幽。但這一帶飯莊常被認為“陽春白雪”,不合時宜。因少了大眾的捧場,酒樓開了便倒,是司空見慣事。獨“有鳳堂”借文人雅集,能一枝獨秀。
    蘇韌在掛“有鳳堂”石牌的茅廬前下車,順長堤步行。
    高柳低荷,熏風如翦,信天翁翔於煙水,隔岸的禦苑舉頭可望。
    竹林內人影綽綽,輕聲談笑。一曲溪水穿林流過,水麵漂浮酒杯。
    蘇韌猜測無人會招呼自己,便信步往北海邊那溜舫型建築去。
    一個戴方巾的斯文老頭兒迎麵向他長揖:“大人到了麽?久仰久仰。您近日若有妙筆生花,務必賞晚生誦讀一二佳作,則晚生三生有幸矣。”
    蘇韌納悶:這是何方神聖?認錯人了?
    他含笑正要搭腔,老頭卻急急跑到岸邊,對正在簍裏抓活鮮的小子嗬斥道:“嚇,小聲些,千萬別壞了相公們的雅興!再小聲些……履霜社相公個個是冰清玉潔的人物,最受不了你們鬧騰……”
    小子們憋著嗓門提醒:“掌櫃,您的聲兒比咱們都響。”
    掌櫃連忙捂住嘴巴,再不吭氣。
    蘇韌忍住笑,淡定地直往“冰玉”人堆裏紮。
    他進屋,驀然間鴉雀無聲,大家眼光凝於他一身。
    可靜了片刻,眾人又各顧各聊,依舊無人來照應新來的。
    蘇韌沒遇見熟人,隻好往生人邊湊。
    他蹭東蹭西,人們不是討論古本,便是賞析詩詞,他開口難免暴短,所以決定閉口不言。
    他停在繪有“香山九老”的屏風前。屏風後有人痛評朝局,有人挖苦執政,害得他更不便開口。為解尷尬,他學樣輕搖折扇,偏頭眺望窗外。
    有鳳堂是一色落地大窗,水田蛙噪,荷花紅白,遠近之間,畫意自饒。
    好在履霜社內正統讀書人多。隨便讓蘇韌搭訕,是修身不謹。可探究蘇韌,叫“格物致知”。
    蘇韌獨坐一會,果然陸續有人來與他說話。若放在吏,戶,工,刑四部,差不多人人認識蘇韌。可履霜社員多來自翰林院,禮部,國子監,他們對蘇韌幾乎一無所知。
    不過繞了兩句話,對方不約而同都會問他:“兄台是哪一科進士?房師又是哪一位?”
    荷花搖曳,蘇韌淺笑:“小弟乃吏員出身。無緣出自名儒門下,實乃平生遺恨。”
    於是乎,有人暗中輕蔑,有人心裏奇怪,也有善良的為蘇韌歎息一聲,隻無人與他再深談。
    蘇韌倒不顯落寞。他扇著涼風,品著熱茶,薄唇微動,仿佛念念有詞。
    旁人當他對湖景興致盎然,正推敲作詩。其實,他是舍不得浪費光陰,趁機心算近來的家用。
    蘇韌忙裏偷閑,這份篤定倒不是假裝的。上次他在禦前失態後,就督促自己多養精蓄銳。
    人要養神,先要省力。打空拳費力,說空話勞神,即便不得不說,也要挑最合適的時機。
    對於朝廷清流,蘇韌雖不存思慕,但明知其分量。去年,清流折損精銳,大火後更傷元氣。可物極必反,今春之後,沈凝等人儼然成了皇帝新一代的寵臣,使清流揚眉吐氣,重振旗鼓。
    如果能獲得清流好感,那是有利無弊。雖然風向尚不明朗,能搭上一程沈狀元的順風船,何樂而不為?原是沈凝邀他來的。既然沈凝還沒到,他沒必要自己亮出底牌。
    等蘇韌算完賬,茶也去了大半杯。他掃了眼杯底的茶葉,心道這茶真淡而乏味。
    四周絮語,忽被老掌櫃高聲打破:“來了!來了!諸位相公,楊掌院,沈狀元,薛大先生來了!今日小店真是‘有鳳來儀’!”
    眾人紛紛出迎。蘇韌慢吞吞跟後頭,恰與竹林中那幾位照麵。為首的,也是吏部出來的郎官楊曙。
    蘇韌恭謹拱手,楊曙愕然,又瞟他一眼,匆匆點頭。楊曙背後,有位翰林出身的工部郎中,素與蘇韌撚熟。
    那人見他也在場,大吃一驚,趕上前:“嘉墨,你怎會來?難道……宮中工程出了大紕漏?”
    蘇韌搖頭微笑,低聲答:“不,……我是讓人拉來湊數的。仁兄,內閣徐隱在哪?”
    “徐隱?他今日告假:唐王陪瓦剌使節入朝,鴻臚寺請求內閣派人去協理。”
    “這樣……”蘇韌想:怪不見找不到這個熟人。
    那人看他孤零零,便陪在他旁解說:“我社聚會規矩多。社內不講官位,座位隻按照年齒排序。又沒有會首,眾人輪流為主,本次輪到楊曙。還有,酒席費用一律平攤,散席時由主人收取。楊映是翰林頭兒,大夥自然要敬重他。沈凝薛觀炙手可熱,按本朝慣例……成了皇子師傅……入閣拜相遲早事兒。卓然剛正,仙寺淵博,在社內聲望已不下於前輩了……”
    蘇韌已看到了久違的沈狀元。沈凝穿一襲荔青袍,神采端凝,該是少年得誌的模樣。與其並肩的楊掌院不苟言笑。另有大腹便便獅子鼻的男子,正是薛仙寺“大先生”是也。
    楊曙見過兄長一行,拉沈凝手笑道:“因何姍姍來遲?該罰!”
    楊掌院替沈凝答:“怪不得他們。晨起萬歲突然宣召卓然和仙寺,他倆怎能提早告退出大內?”
    楊曙好奇問:“萬歲為何召見你們?”
    薛觀答:“不過是垂詢皇子的學業罷了。卓然……?”
    沈凝卻隻顧在稠人廣眾裏找蘇韌,一眼便找到了——蘇韌正靜靜衝他笑。
    沈凝掙開楊曙,向蘇韌跑過來,口中親熱,直喚嘉墨。
    人們沒想到大狀元和小吏員有這等交情,齊齊“驚蟄”。
    “嘉墨,你與社友們談得歡洽麽?”
    蘇韌莞爾:“嗯,還好。”
    “我就知道……來,我給你介紹……”沈凝拖著蘇韌,介紹楊掌院與薛觀同他認識。
    蘇韌當胸舉扇,對二人深深鞠躬。
    楊掌院矜持而笑。薛觀撫掌歎道:“百聞不如一見。這位,豈非謙謙君子乎?”
    沈凝說:“他正是君子!我被陷害入獄時,隻有蘇兄不畏權勢,對我竭誠照顧。”
    此言一出,眾人都對蘇韌刮目相看。
    蘇韌暗暗屏息,頰上頓現出櫻緋色。看似自然的靦腆,要比假惺惺的謙辭惹人喜愛多了。
    薛觀告訴大家:“蘇夫人不假雕飾,有林下風範,萬歲正命蘇夫人監督小皇子念書……”
    這個消息,不少人還是剛剛聽說。楊掌院認真打量蘇韌,浮出笑容。
    蘇韌臉紅褪去,白皙麵孔上一片坦然。他那雙清眸,充滿著信賴,愈發惹人喜愛。
    以為他微不足道的人,此刻紛紛發現:姓蘇的風度著實不錯,舉止著實雅觀。
    掌櫃的請問楊曙,是否上菜?楊曙點頭,邀請各位入席。眾人剛要找機會與蘇韌聊聊,卻被沈凝近水樓台。沈凝伸手給蘇韌,邀他把臂同入飯堂。
    那位熟悉蘇韌的工部官望著他背影,仿佛與有榮焉,讚道:“滿城盡說沈狀元。可蘇嘉墨守口如瓶,豪不張揚他們交清。君子之交淡如水,摯友當如蘇嘉墨啊。”
    邊上一位說:“才我與他攀談,早看出他器量深沉了。哀哉!這人居然是吏員出身……”
    因為席位乃是按年齡排,所以蘇沈二人叨陪末座。上菜時,不少人與鄰座交換扇子賞鑒。
    正如武人愛喚刀看,夏季文人換扇子,也是天經地義。蘇韌因初涉這圈子,所以沒準備。
    沈凝的扇子骨烏黑溢香,蘇韌一拿到手,身上莫名舒坦,問是什麽材料,沈凝說:“這是前幾日萬歲賜下的。範總管說是采華山之巔千年老藤,經藥物浸泡十年做成的。人放入袖中,清涼無汗,蚊蟲不叮。萬歲道宮內廢物太多,所以吩咐隨便揀選些給臣下。我喜歡上麵的字畫——是王冕的手筆。”
    蘇韌對古藤王冕全無興趣,隻想到:同樣是為皇家效忠,自己在毒日頭下監工,沈凝在裝有水力機關扇的書房裏教學,皇宮“廢物”卻隻會給沈凝。真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無論如何,也要讓蘇密好好念書……
    “卓然,你這扇麵嶄新的,真是王冕手筆?”有人伸頭問。
    蘇韌回過神,發現自己那柄扇子錯到了別人手中,他訕訕答:“這是小弟的扇子。”
    那人瞅了老半天,死活不鬆手,嘖嘖稱奇道:“你這扇稀奇,是不是請世外高人題寫?”
    蘇韌不想告訴他出於內人之手,單訕訕笑。
    沈凝看那字跡,馬上會意,笑道:“是高人。我家中也珍藏著此高人的傑作。”
    “是麽?稀奇,你們看看……”那人一路傳扇,直傳到座首。
    楊掌院咳嗽,評價:“畫得模糊。”
    楊曙補充:“還沒落款。”
    薛觀收好扇子,對一座人道:“寓意朦朧,才是藝之最高境界。譬如白馬非馬,本是南北朝人談‘玄’風骨。至於落款,本是世俗人為名利所留。真正大家,不喜留名……”他起身走到蘇韌麵前,將扇子歸還給他,道:“還是物歸原主。君應珍重之。”
    蘇韌想:大才子不愧是大才子,是個明白人。這薛觀肯為他說話,足見譚香給他印象極佳。
    有時,連蘇韌也會犯疑:阿香到底糊塗,還是聰明?
    有風堂菜肴花色精美,隻份量少,中看不中吃。
    沈凝與他耳語:“嘉墨,大家吃菜隻是擺樣子,回家後鐵定還要重吃一頓。這兒,作詩與交流才是正題。吃得太飽,寫不出好詩。”
    蘇韌尋思:這話說不定有理。吃得太飽的男人,攀花折柳。吃得不飽的男人,吟詩作賦。
    他在家裏是翻看了老蘇先生留下的詩集的,但臨場了對沈凝交代:“我不會作詩。”
    “不會作,慢慢就會。我請你來,是想讓你加入履霜社。有我和仙寺推薦,沒有問題。”沈凝自信說。蘇韌抽口冷氣。他原隻想混個臉熟,並沒奢望進入這個“冰清玉潔”的世界。
    再說,“履霜社”每年刊印詩集,成員名冊恐怕蔡述年年會過目,隨時準備送上雙小鞋……
    蘇韌今日見沈凝,別有目地。此刻直接謝絕,反而會潑涼沈凝熱情。他迅速行了個緩兵之計,道:“我真是感激不盡。近期工程吃緊,等忙過這段日子吧……”
    沈凝信以為真,點了點頭。
    楊曙提議大家做聯句詩,從沈凝開始。
    沈凝道:“諸位,徐隱因公未來,我們惟有加上個人才成雙數。徐默心不是進士出身,各位因其才華,從未看清他。嘉墨也不是進士,人品卻有古風。中元節詩不妨讓蘇韌打頭吧!”
    薛觀附和,楊映默許,再無人質疑。
    蘇韌知沈凝把首句讓給自己是好意,但……怎麽起句才好呢?他非學富五車,也不喜風雅……比起說話,寫詩難上百倍。
    薛觀讚美譚香是“不假雕飾”,作詩該和阿香一般自然真摯才好?他起身:“小弟獻醜了。”
    他瞥了眼窗外風景,念道:“紅花年年炫顏色。”
    薛觀叫聲妙,沈凝欣喜,略遲疑便接:“青史滔滔唱海桑。”
    楊掌院露半個笑臉:“後生可畏。他倆個其實已做完一首詩了。”
    蘇韌放了心,沈凝輕聲:“你還說不會詩?有些東西,無師自通的。”
    蘇韌想:許是臨摹廖嚴留下的字帖時,潛移默化成詩?
    此處非比別處,四周全是眼尖心細擅從字裏行間摳錯處的人,蘇韌不敢得意,留神著自己臉上細微表情。為了不讓自己餓著,大家侃侃而談時,他不動聲色地吃了盤中點綴的蘿卜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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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沈凝在這如魚得水,異常健談。
    蘇韌總覺他書生意氣,說話直露。當然,履霜社裏這樣的人不止狀元郎一個。
    蘇韌對於清流沒多大偏見。何況履霜社飯局上,話題個個都“素淨”。
    如他所料,詩成之後,大家發牢騷的發牢騷,譏諷的譏諷,多針對蔡黨。
    蘇韌想:光說不練,氣候難成。但沒一個實權派,成事何其難也?押寶在沈薛身上嗎?沈太年輕,薛太明智……
    他寧願聽戶部人講葷笑話,工部人論黑市價。扛實事的衙門裏,大夥為雞毛蒜皮活著,一生圖個富貴安康,哪扯得上憂國憂民的廢話?
    他記性好。把每個人議論都記住了,打算回家默寫在單子上藏起來,將來或許有利可圖。
    一頓飯的功夫,眾人感蘇韌雖無長才,卻溫柔敦厚,是老實人。蘇韌對此,十分滿意。
    蘿卜通氣,他填飽肚子,少不得打嗝。沈凝以為他不消食,願陪他出去——正中蘇韌下懷。
    暑氣正盛,蘇韌故意把樹蔭讓給沈凝走。沈凝取出禦賜扇子,蘇韌緩緩拿過,不給自己扇,光給沈凝扇風,苦笑說:“風水輪流轉。你身子骨一日強似一日,我卻要學打太極拳強身。”
    沈凝本年度竟不苦夏,大為振奮:“我為國奔走,身體病痛都被忘記了。”
    蘇韌眯縫著眼,好似不勝日光,柔聲勸:“你小心點。底子弱的人,說犯病就犯病。”
    沈凝不以為然。
    道路一拐,換蘇韌處綠蔭下,沈凝說個不停,沒注意日曬,也忘了“藥扇”不在他袖中。隨著沈凝起勁,蘇韌扇風動作越來越慢……沈凝的臉色也越來越白。
    有人喊:“卓然,你們快來!”
    沈凝突然惡心,腳下一軟,還好有蘇韌扶持,落座湖堤上。
    蘇韌急問:“怎麽說不好就不好?”明擺著,是沈凝中暑了。
    沈凝顫手從荷包取出一顆單丸,咬碎了,勉強說:“……我說太多話了吧,在室外那麽久……原來,我還是沒完全康複……”
    “我就說嘛,你要多加小心。卓然,萬歲器重你,因你品學兼優,能為人師表,也是因為你比老家夥年輕,值得培養。要是過幾天你在萬歲麵前這麽癱下……不知他作何感想……榮華富貴對你是浮雲,但你的抱負隻怕會跟著泡湯。”
    對蘇韌苦口婆心,沈凝向來領情。
    他皺眉:“是啊……看來,我要學你練練身子骨呢,對了,太極拳如何練呐?”
    蘇韌馬上道:“那敢情好。你一問,我倒想起,咱倆有個熟人乃是太極宗師張三豐的秘密傳人。要他肯教我們……必定事半功倍。可現在以他的處境,很不方便。”
    “是誰?怎麽個處境?”
    “不是別人,正是在六合的獄友柳夏,小柳兒,你定記得吧?陰差陽錯,他進宮當太監了。而今在一個姓梅的紅宦官手下,混得沒皮沒臉。我無意中撞見他……這孩子嘴還硬呢。”
    沈凝咀嚼藥丸,捏捏印堂,好半天才明白。
    他盯著蘇韌問:“太監?一個曾偷雞摸狗的小瘸子,怎是太極拳秘密傳人?”
    蘇韌摸摸扇子骨道:“世間不顯山漏水的人多得是。既然秘密傳人,總要藏好身份吧。關於太極拳,我在六合時常聽他夜間夢話,說張祖師爺要罰他不好好練功……諸如此類。他的性情,你問他,他偏不承認。我一個小官,哪有通天本事?你在宮內教書,恐怕也難找到他。哎,這孩子命苦,被奸臣廢了……當初他不懂事,常逗你生氣……算了,何必再提他?”
    沈凝嘀咕:“柳夏……書房裏正缺小宦官呢……他懂太極拳……哎,我從沒記他仇……”
    蘇韌笑:“那是你寬宏。”
    沈凝沉思。蘇韌默默將皇帝賜扇塞入沈凝袖子,該說的都說完,該“物歸原主”。
    他們回屋,大家正往箱子裏塞份子錢。平攤後,每人應付五錢半銀子。
    其餘人知悉規矩,帶上“半”錢銀箔,備好小串銅幣,唯有蘇韌拿不出半錢。
    他鬼鬼祟祟到掌櫃麵前,請老人幫忙悄悄兌開,總算圓滿了“正人君子”的功德。
    楊曙請他在履霜社賬本上簽字。他工整寫下蘇韌二字,楊曙含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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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北海,他趕緊回家。車把式吆喝:“蘇大爺,!府裏順丫頭……”
    順子跟著車軲轆蹦:“老爺,出大事了!”
    蘇韌佝身:“何事?”
    順子臉紅得象雞血:“您到家才好說……”
    車把式一聽是忌諱他老,氣急抽馬。車如黃風怪一般撲到蘇宅前。
    順子踮腳:“夫人抓了個陌生人,暴打一頓……那人好像不是咱國家人啊……但說不定是騙子。”
    蘇韌滿腦嗡嗡。頓悟人要雞毛蒜皮地活,也不易。什麽怪事都能讓他夫婦遇上。
    三叔三嫂一對傀儡似地傻站在廚房口,討女主人示下。
    譚香操把尖刀,從廚房裏出來。連蘇韌都被唬住,以為老婆興起要殺人。
    他衝上去抓她裙帶:“娘子且慢。要砍也不勞您親自出手!”
    “哧!這種歪瓜劣棗,我不親自出馬,誰哪能切得漂亮?”
    她輕踹開丈夫,衝過去哢嚓哢嚓。順子閉眼:“砍了?”
    譚香朗聲大笑:“可不是?順子,裝盤!你拿去給蘇密吃兩塊,把二門關死了,別讓孩子聽見那廝幹嚎!”
    蘇韌鬆口氣,她隻是把一隻大西瓜大卸八塊。
    譚香抓塊西瓜啃,斜眼向柴房冷笑。
    蘇韌走過去,柴房裏的人哇哇亂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這女妖,一定會大大後悔的!”
    蘇韌一聽,字正腔圓,哪像番邦人?
    譚香“呸”出顆瓜子,說:“這回後悔的是你吧?這兒是□□帝京,誰容你調戲良家婦女,誰讓你跳進我家的?”
    那人疾叫:“蒼天,你那身手還良家婦女?我跟著你,你還衝我笑呢?你們國家男人要都和你一樣能打,長城外早是你們地盤了,怎能年年貼錢給我兄長?”
    蘇韌一聽,邪乎!問清原委才明白:譚香獨自出門,被這人盯上。他出言挑逗,還吃了豹子膽。尾隨譚香到家。譚香略施小計,把他手腕先弄脫臼,再打一頓,叫三叔綁了他關在柴房。她正盤算是不是報官。
    可這小子非但不求饒,還罵不絕口,聲聲稱自己是外藩使節,即刻要□□官員向他賠禮道歉。
    蘇韌靠近門,見那小子才十七八歲,關外客打扮,壯實得和頭狗熊似的。
    大餅子臉,單眼皮。麵皮泛金黃,活像塗了層飴糖。他被譚香激怒,牙齒嘎嘣作響。
    蘇韌眸子轉轉,心想真打壞番邦使節,引起兩國交戰,可不得了。
    他換上春風般笑容,抓了片西瓜遞進去:“先吃塊瓜,再和婦人家生氣。嘖,京城這夏天,熱得不讓人活。”
    那人一愣:“對,熱掉層皮!喂,我被妖女綁了,怎麽吃?我要抗議!”
    蘇韌說:“吃隻要張口,可以不用手。你先告訴我你來曆,我幫你算算你能不能對付她。”
    那人彎腰,吃門縫裏蘇韌捧著的西瓜,問:“你不是和她一窩麽?”
    蘇韌不慌不忙:“一人一條心,她不代表我。你和你兄長就做一樣夢?”
    那人想想,搖頭。蘇韌悠悠說:“我們國家人,大多是孔子學生。孔子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看,她不去報官,你也別報官了,男子漢胸懷寬廣,何必鬧騰得滿世界看到你狼狽樣?你看上個女人,本是美意,可她是有夫之婦,按照我國禮儀,她見了野男人不打,不但會被丈夫休掉,還會被浸豬籠。她想活命,不得不打你。你覺得你吃虧大,她還覺她平白遭殃呢。……你是草原來的使節嗎?自古英雄出少年,草原孩子早成才啊。”
    那人聽了,單眼皮眨啊眨。譚香杏眼直翻,插嘴道:“使節?那麽遠的路,隨便吹牛皮吧。趕明兒我去草原,我還說我是皇帝家兒媳婦呢!”
    少年大怒,道:“我是使節,我還說了算呢!你聽好:我是瓦剌王子阿勒泰,兄長大王給的金牌便在我懷中。你們再不放我,錦衣衛能把大都搜個底朝天。”
    蘇韌暗吃一驚。寶翔確實已陪瓦剌使團來朝,自己在內閣曾瞥到過王弟阿勒泰的名字。
    他打開柴房門,問那小子:“我信你。為了尊重你們王族,金牌能先讓我看眼嗎?”
    那小子努嘴,蘇韌從他懷裏掏出塊帶有火焰紋的赤金牌,正是傳說裏瓦剌首領的符信。
    蘇韌麵不改色。他絕不在番邦王子麵前露怯,
    他旋即解開繩子,對方手腕脫臼,痛得嘶嘶出氣。
    阿勒泰奪門而出,譚香手捏塊西瓜皮對峙。蘇韌不禁犯愁:這場麵如何收場?
    他微笑:“原來閣下是遠道而來的王子,失敬了。你漢語說得如此好,讓人難以置信。”
    阿勒泰歪著大腦袋,忍痛說:“這是我們族的優秀。我一個瓦剌人能說漢語說得流利。可你們這些漢人,誰會說句瓦剌語?”
    蘇韌口才,本可把對方駁得體無完膚,但他正想那句不曉得誰說出來的“大事化小,小事化小”,所以光是溫存賠笑,一門心思和稀泥。
    譚香卻忍不住:“彈丸小國王子,神氣個頭啊?我們這幾個都是雙眼皮,就你單眼皮,難道咱們出娘胎比你優秀?萬歲大方,成日送金銀,要和四周番邦友好,可喂得全是群白眼狼!”
    話音剛落,有人大笑幫腔:“痛快!”
    一位青年戴寬沿笠,著半袖衫,英華逼人,大步走來。
    譚香驚喜:“大白?”
    阿勒泰幾乎忘了疼:“喂,你怎能找到我?”
    寶翔笑:“哈哈,我早和你說:這裏是我家地盤,你一舉一動逃不過本王法眼。”
    阿勒泰恨恨說:“我通好第一天,便讓你朝暴民打了。傳到王廷,兄長大王一定不善罷甘休。”
    寶翔把肩背的皮子展開了,對陽光抖抖灰:“小王爺,你敢聽句真話麽?”
    “怎不敢,你說!”
    寶翔嘿嘿:“我國的惡人使壞,心裏也明白自己不是什麽善茬;可你們番邦人士無恥,卻能當自個兒救世活佛。泱泱大國,不願和小邦較真。旁的不說,咱們這兒的房子又不是一個個氈房,連條狗都能隨便躥裏邊玩。你私闖民宅,叫存心通好?”
    阿勒泰切齒:“你……!你在我兄長王帳,怎不敢說真話?”
    寶翔露出雪白牙齒:“哈哈,我有甚麽不敢?不過想試試老弟你的承受力。再說,在你家裏打你,哪有在我家裏打你過癮。看不起你的人,才在你地盤上向你挑釁。”說完,他飛起一腳,正中瓦剌小王的手腕,嘎吱下,複位了。
    阿勒泰被冷汗糊了臉,他摸摸手腕,腫得通紅。
    寶翔丟給他一個小藥瓶:“你要告這女人的禦狀,沒人攔著。”
    蘇韌抽出手絹,緩緩遞給阿勒泰,眼中像無限同情,說不出口。
    阿勒泰哼了聲,匆匆離開。蘇韌默默跟在他後頭,臨門拱手。
    譚香把西瓜皮丟在井裏,嘟嘴:“阿墨,你是雞給黃鼠狼拜年。它還是隻外邦狼。大白,咱們不是說好晚上見麵?”
    寶翔哈哈道:“我怕你們忘了。正好,我帶來點東西。”
    寶翔把皮子送給譚香,譚香抓著毛皮說:“這是真熊皮?能做好幾件衣服啦!”
    寶翔說:“這哪裏能做衣服?好皮子我都送到專人那邊趕製裘衣了。這是給你鋪在地上墊腳的……也是給蘇韌和蘇密踩的。”
    蘇韌搖著扇子笑:“承情。”
    寶翔對蘇韌說:“那小王爺是瓦剌首領同胞弟弟,我存心要殺他銳氣。瓦剌使節,朝廷肯定是要安撫。他絕不會把自己丟臉張揚出去。我就奇怪,他才來隨便逛逛,怎麽遇到阿香了?”
    譚香脫了木屐,用襪子踩踩熊皮,說:“我哪曉得?要不是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引得我也去看那隻‘人犬’,我根本不會遇到他。回想起來,人家大概沒習慣我國風俗吧。”
    寶翔“喔”,蘇韌“唔”,雙雙點頭。忽然,他倆四目相對,同時變色。
    幾乎,異口同聲,男人們問譚香:“你說什麽?人犬!?”
    譚香一本正經點頭:“對啊,人犬!”
    番邦來襲,人犬重現,那些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往事,是否該揭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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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節完畢)
    因為發生許多事,本章讓大家久等了。
    具體可看看作者有話。本次閑話挺長。
    一周內,會更新下個章節。謝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