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犬,仙,佛
字數:15890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小人通天 !
因著中元節,都人轟然聚飲於金魚池上。滿池的髒水,被攪得更混。
入夜時,水麵上已漂浮著大大小小蓮花燈,竟能映得陳年油汙七彩斑斕。一幫哥兒姐兒不忌諱嗆人煙味,競相賣俏。不少酒樓都掛出了“滿座”紅燈籠,包括被寶翔包下的“巴人小館”。
這川菜館鬧中取靜,藏在棵參天古柏後頭。樹冠掛綴串串紅辣椒,雅座則是間三丈高棚屋。
棚下有口缸,養著招財大烏龜一隻。許是火氣重,人聲太大,烏龜老縮在殼裏不敢透氣。
農家風味的大盤菜一道接著一道上。要放在平常,寶翔早就甩開腮幫子吃幹抹盡。但今晚,他留著分寸。畢竟他在江湖吃多了薑,從“人犬”嗅出不穩妥來。他拉扯半臂衫,瞟向蘇韌。
蘇嘉墨薄唇抿辣椒,吃相頗體麵。他不時往自己孩兒盤裏挾塊好肉,半顰半笑聽譚香說事。
寶翔心想:小子可真沉得住氣。好像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那人犬,下過那密室似的。
譚香說她撞到人犬,原來是如此這般一回事:午間蘇密囔著要吃冰鎮酸梅湯,譚香便去草本堂買。沒成想她回轉時,集市裏已圍得水泄不通。因為圍觀者全是大男人,譚香連跳了幾下,也沒看出個明堂。她問路旁賣糕的大嬸:“是打架嗎?”
大嬸低語:“不是。哎……造孽礙…”
譚香好奇,再想往裏擠,卻被大嬸糾住胳膊勸:“小娘子,你可不能看!”
“為什麽?”
“哎……造孽啊!”
這一來,譚香更鉚足了勁兒要擠進去。她手上提著盛滿冰梅汁的小桶,可幫了她大忙。凡是被桶子碰到的家夥,都會寒得不由自主側身,譚香借此穿過空隙,來到前排。
隻聽數聲鑼響,有三個人呱啦喊:“來,快來看活寶‘人犬’啦!舉世無雙,非人非畜!”
譚香順勢低頭一瞅,心頓時被抽緊了:有個黑乎乎大肉團正趴在地上,緩緩蠕動。它人形而犬狀,毛發黏結成團。□□皮膚本沾滿爛泥,被烈日炙烤後,汗出如泥漿。更有甚者,它頸肩都被繞上了細長鐵絲,稍一用力,鐵絲便深嵌入皮膚,創口血肉模糊,蒼蠅直叮。
幾個耍把戲的男人從麻袋裏放出一隻小猴子,再吹幾下哨。那穿馬甲的小畜牲一躍而上,騎在人犬背部,觀眾嘩然大笑。後生們紛紛逗弄人犬:“爬過來,爬過來!”
人犬忽睜圓眼,對著喊叫者“汪汪”狠吠,小猴子應聲掉下,後生們被嚇得倒退。
耍把戲的連忙趕上前,勒緊鐵絲,抽了它一頓。那人犬掙紮不得,埋頭塵土中。耍把戲的將小猴子抱到人犬脖上,拿塊爛西瓜引它。人犬望著翠皮白瓤,伸出舌頭,艱難爬行。
觀眾喝彩不迭。怎料到人犬剛要爬到耍把戲的身邊時,那廝手一翻,西瓜摔了稀巴爛。小猴子竄上去搶吃幾口,人犬動彈不得,發出類似悲鳴的“嗚嗚聲”。
“夠了!住手吧!”譚香血氣上湧,大喊著跳到圈子中央。
眾人吃了一驚,潑皮們亂起哄。
耍把戲的露出大板牙,皮笑肉不笑:“怎麽著?小娘子您是來鬧場子的?”
譚香毫無畏懼,說:“我沒興趣鬧場子的。我就是看不慣!光天化日,皇帝腳下,有你們這麽折磨活物的麽?不管它是個啥東西,人要有個良心。你靠它掙錢吃飯,別往死裏作踐啊。”
她掃視四周人群,冷笑道:“好!老少爺們一大群,心都給狗吃了,光知道看,也不知害臊。”
鬧騰人群登時安靜,眾人暗暗揣測譚香的來曆,不敢輕舉妄動。
因帝京城是男人的世界,罕有這般大膽的婦人,況她又生得豐韻,分明是良人打扮。
獨耍把戲的沉不住氣,剛想破口大罵,卻見譚香抽出把小銀刀,對著太陽吹了吹。
譚香想了想,問:“這隻人犬你們從哪裏弄到的?誰許你們在京裏耍它?”
“嘿嘿,我們吃這行飯,走南闖北多少年,還用得著誰蓋印簽字?這隻人犬是去年六合縣發大水後出現的怪獸。它躲在山中,凶猛無比,我兄弟幾個費了大勁兒才把它抓到的。”
“呸!你胡說!我正巧是六合縣出來的,我怎沒聽過這故事?”譚香換上鄉音說:“你別當我不好意思看,我看得清清楚楚呐。這人犬是個公的,站起來就像個男人。你們信口雌黃,八成是拐帶百姓,施以邪術。你即刻放了它,要不然我擊鼓報官去!”
耍把戲的使個眼色,他倆兄弟摸到譚香背後,圍觀者內有人提醒:“娘子小心!”
刀鋒一閃,譚香轉個身,已跑道人犬旁邊。
耍把戲兄弟“哇呀”一聲,倆個鬢毛都被削去了半截。
穿馬甲的小猢猻咧嘴直樂,對著地上頭發絲兒撒了泡尿。
圍觀者忍不住笑,覺得這幕要比耍人犬還要難得。幾個長者站出來,數落起那耍把戲的人。
譚香臉被日光曬得火辣辣。她收刀蹲下,打開小筒,放在人犬的麵前,歎氣說:“喝吧!”
人犬先是齜牙,再把嘴巴湊到桶邊,舌頭舔舔,猛飲起來。
譚香想用刀片割斷人犬背後的鐵絲,但它異常警覺,跳起來好像要咬人,
譚香隻好放棄,想到身邊沒有幫手,嘟噥道:“哎,可惜阿墨不在。他最善心,不會不管,也不會沒轍。”
馬蹄紛亂,一騎官差趕到。眾人作鳥獸散,耍把戲的來不及跑,被衙役當場抓住。
譚香道:“啊,有人報官了麽?這人犬快被折磨死了。我是六合來的,那邊根本沒有……”
她說了一通,官差連連點頭。
耍把戲的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自認倒黴,但他們口口聲聲咬定人犬是從六合縣山中捕捉的。
官差命耍把戲的把“人犬”趕進他們帶來的囚車。譚香追上去:“你們要帶它上哪兒去?”
官差稍作猶疑,回答說:“我們——是京兆尹府的。”
譚香點頭。這時,囚籠裏的人犬朝她“汪汪”幾聲,髒兮兮眼角不知為何濕了。
譚香沒奈何,看著差役遠去。沒想到自己這回出頭,會讓旁觀的蒙古王子纏上……
說到這當口,譚香有點吃不下去,她托著腮幫望向丈夫和寶翔。
蘇韌忙收攏笑,凝眉道:“可憐!世間光怪陸離的事太多,千手觀音都普度不過來。屬我知六合縣底細,哪會有什麽人犬呢?”說完,他挑塊最嫩的兔脯塞蘇密嘴裏。
寶翔想到“人犬”血統,猛吃幾根幹辣椒,拍案道:“放心!等會兒我上京兆府瞧瞧去。”
蘇韌替蘇密抹了抹嘴邊的油,淡淡說:“怎麽說都是條命,既然阿香關心,我們自然要知道結果。隻是,錦衣衛和京兆府不同衙門,寶翔你才返京便大駕親臨,怕惹起閑話。”
譚香哧鼻:“這有啥好閑話的?”
寶翔打著哈哈,已明白蘇韌不希望他插手此事,怕讓人聯想引出《青華仙冊》的秘密。但若任由人犬自生自滅……不僅是活活造孽,也是傷寶氏皇族陰德的事……
蘇密嚷嚷:“爹,我要解手!”
蘇韌問寶翔茅房何在。寶翔向沿池的草垛一指:“金魚池近在眼前,哪還費心挖茅坑。”
蘇韌抱著兒子下棚屋,隻剩譚香和寶翔。譚香停了咀嚼:“大白,你和阿墨瞞著我什麽?”
寶翔哈哈,當然說沒有。
譚香不追問,喝了口湯,話鋒一轉說:“大白,你晚上別去京兆府了,先回家吧。你幾個月沒見嫂子了?要是我,男人成天在外麵野,我非氣瘋殺人不可。嫂子無論如何,總還替你看著王府,撐著麵子呢。”
寶翔沒想到譚香會說到個。這次去草原,他特別小心,防著美人計。長夜裏塞外北風呼呼,他想起每個女人。陳妃雖性情冷淡,言語涼薄,但到底沒傷天害理過。可惜倆人從沒看對眼過,越離越遠。他歎道:“我和她講不來。她根本不待見我!”
譚香說:“既然你不待見她,她為何要待見你呢?你待見她,她自然會待見你了。”
寶翔搖頭:“我發癡要去討好她?哈哈,既然她不待見我,別想我待見她。這事你甭管,人還能管到命?”
譚香瞪眼珠:“這怎麽是命?如果你命裏爛桃花多,可以找高人劈的。我聽金嫿嫿介紹:虎坊橋有個黃大仙,劈桃花靈驗極了。夏至時我花了五兩銀子,請大仙把我家阿墨一生中的爛桃花全都劈了。見一朵,劈一朵,一朵不留……你別笑,心誠則靈嘛,下回告訴你媳婦!”
寶翔心想告訴她才出鬼!縱然桃花滿城飛,斷不飛進唐王府,就算對得起那一位“賢妃”啦。
他總覺得和譚香八這些,尷尬得很。他張望四周燈火樓台,又惦記起今晚的重要節目來。
老板跑堂送冰盞上來,悄悄道:“大王,您盼得來了!”
寶翔高興對譚香說:“我還有神秘禮物送你,且等著!”
他鷂子翻身,踏上平地,飛到小館門口,果真有頂不張揚的涼轎停著,家丁都是蔡府的人。
寶翔興衝衝掀簾門:“敘之,你真給足我麵子!孩子都來了嗎?”
轎子裏不是蔡述,乃老管家蔡寵。
蔡寵躬身道:“殿下恕罪,主人不能帶小祖宗和小姐赴約,讓在下代他謝您。主人說:‘皇子不便與庶民同樂’,等您有空上門再敘關外見聞。”
寶翔仰天“哈”兩聲,心裏罵蔡述個狗血噴頭。自己早為中原節譚香母女團聚下了帖子,蔡述沒有不答應。天底下哪有這麽晚回絕的道理?偏蔡某人做得出來。
他回答:“有勞回複蔡閣老:‘親王不便與外官接觸’。關外見聞,我隻能向萬歲親稟。”
蔡寵明白他生氣。他奉完公以外,加幾句私話:“殿下莫惱,主人一向這個脾氣。其實今兒真不方便,府裏姑老太太熱傷風,連帶小姐也發燒……主人等著您來。”
寶翔錯愕,蔡寵點到為止,拱手作別。
光點升空,煙花萬重。今晚因寶翔安排聚會,金魚池附近藏著十小隊錦衣衛專放焰火。
寶翔垂頭回到棚屋,蘇韌忙著陪兒子觀焰火。因有唐王爺讚助,本次節日煙花格外燦爛。
譚香笑咪咪望著天空:“大白,神秘禮物好漂亮!多謝你了。”
寶翔暗自叫苦,不能開口說實情,隻好掄起巴掌,拍死了三隻無辜的蚊子。
他發誓:這回偏不去見蔡述!至少在最近——打死也不去!
寶翔和蘇韌夫婦分手後,看天色還早,直接去北海幫聚會的得意樓。
他風風火火上樓,一班兄弟競相舉杯歡呼老大歸來。雷風喝高了,頭頂抹布,跳爪窪國土風舞。有堂主半醉,靠櫃台上碼銀子,囔囔:“我請客,全都算我的,誰跟我搶,我……我跟誰急!”
寶翔瞅準藍辛,拉他到一邊:“老四,你才遇到金文文了嗎?”
老大煞有介事,藍辛不敢怠慢:“今兒是過節,他來這露了會麵。老大你曉得,老五每晚雷打不動要準時歇息的……出事啦?”
金文文在北海排老五。他非但是小報《暗香》幕後主編,還兼當著京兆府衙門幕僚。
寶翔擺手:“老五有沒有說起京兆府異常?譬如……抓了什麽。”
藍辛蠶眉抖動:“老大消息好靈通!他們才抓了人,你便知悉了。這事明日定會全城熱議。”
寶翔摸摸鼻子:“你確定他們抓得是‘人’,不是狗?”
藍辛不懂:“虹樓的老鴇和龜公,怎麽能是狗呢?他們因為紅牌姑娘楚竹失蹤,大鬧京兆府。惹得府尹發怒,全給扣了。以為上麵有人,便可以和京兆府對著幹?大錯特錯。我看抓得好。虹樓紙醉金迷多少年,也該關張些日子,並可肅清官聲。”
寶翔納悶:“嗯,那楚竹失蹤了?……你和我說的可是兩碼事。你聽過‘人犬’麽?據說京兆府剛抓了隻‘人犬’。”
“人犬?好稀奇!五哥沒說起。要是他們真抓了‘人犬’,老五肯定會跟我提到吧。”
寶翔點頭。藍辛環顧左右:“老大,關於瓦剌,我們……”
寶翔才要開口,小飛扯著家童小雲衝進屋。
小雲眼淚汪汪,直喊王爺。
寶翔急問:“啊,府裏出事了?”
小雲耳語:“王爺,可了不得了!王妃投水自殺了!”
寶翔奇怪好端端如何出這種荒唐事,問:“人死了?還是沒死?”
小雲聲音拔高:“我出門時還沒死。您再不回家,可說不準!”
藍辛眼明手快,把小雲嘴巴捂牢,囑咐:“家醜不可外揚!”
寶翔一閉眼,拍了下藍辛肩膀。他揣著疑惑,快步下樓上馬,直奔王府而去。
---------------------------------------------------
中原節煙花未散,唐王府中冷冷清清。
伺候寶翔那票人,一窩蜂擠在門廊裏聽消息。
寶翔心急火燎朝裏邁,問:“出了何等邪乎事?好端端鬧將起來?”
無人敢應聲。
寶翔一不留神,踹到堆牆角的紙燈籠。
他高罵一聲,叫小雲:“他們不說,你說!到底怎麽回事兒?你不老實招,我打折你這小崽子的狗腿。”
小雲在眾下人麵前沒了臉,氣得炸毛,扁嘴道:“王爺拿小的撒氣做甚?我平日不大跟您出門的。今兒事,按理您當主子的比小的奴才清楚。打吧,打死最好!大過節的,咱府裏主子還尋死,俺們奴才有啥活頭!小的死不足惜,隻,要,您,解,氣!”
他話剛完,寶翔已大怒紅了眼,掄圓臂膀,對那小子頭“劈啪”砸下去。
小雲呆住,嚇得差點尿。等寶翔走遠了,他才發覺王爺是用個紙糊燈籠砸得他。
他自恃為親信,頭回受大委屈,不禁悲從中來,放聲痛哭。
寶翔跑到王妃住的院子。丫頭媳婦早黑壓壓跪了一地。陳妃寢室外,她奶娘帶著陪嫁的幾個丫鬟,哭天喊地,連聲求裏邊:“王妃,開開門吧!老身急死了呀。蒼天不開眼,讓花容月貌,知書達理的相府千金,嫁到這種不是人呆地方,嫁給那種沒良心,皮比城牆厚的丈夫……好比鮮花插牛糞,秀才遇到兵,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老天爺縱然要收,也要先收他,不會先收王妃啊……呃?”
她看“沒良心”王爺站在麵前,不得不住嘴。眼神怨毒,像要把寶翔活吃了。
寶翔初婚時不懂事,專管陳妃奶娘叫“老太婆”,這麽多年了,也懶得改口。
“老太婆,你且別哭!說起咱們的婚約,哈哈,不怪老天,都賴萬歲。你竟日挑撥離間,唯恐王妃心裏舒坦了,還打量我不知道呢?妃子若有三長兩短,我第一個就法辦了你!躲一邊去!”
“老太婆”看寶翔殺氣騰騰,知道他真火了,忙逃入媳婦群中,單用恨恨眼光刺寶翔。
寶翔拍拍門,說:“妃子,我回來了!公務脫不開,到家晚些,恕罪!哈哈,有什麽話咱們開門慢慢說。想我們這麽大年紀啦,也沒個一兒半女。正經事情不辦,淘啥閑氣?我平日忙,家事你來管,我才放心。哪怕你要天上月亮,我都會替你設法撈。誰惹你不痛快,我替你宰了他!”
他貼門聽,裏頭絲綢響動,他再一尋思,別是找布頭上吊吧?
他連忙踢門,運足氣再要踢開,門卻開了。陳妃臉色青白,手裏拿個繡花箍。
她看向寶翔的眼神,不痛不癢,滿是嫌惡,象是盯著隻大蒼蠅。
女侍們紛紛喊:“王妃?”
陳妃冷靜道:“平白聚這麽些人做什麽?沒規矩!王爺回府了,你們都散了吧!府裏最忌亂嚼舌根。誰膽子大混說,明日先來試試家法。”
奶娘還哭哭啼啼,陳妃吩咐:“淑華在裏屋睡了,嬤嬤去陪她。我不過找個舊花樣,沒事。”
寶翔嘴一抽。想你沒事,為何鬧這麽大動靜?
他按捺火氣,想先把今夜太平過了,便裝笑臉說:“我知道你明白,不會想死!”
陳妃坐下繡花,說:“君一針見血。我怎舍得死呢?我好歹是您明媒正娶的王妃。雖是個空架子,可我錦衣玉食,享盡尊榮。我活著一天,就偏占著王妃位不讓。我陳家世代長壽,活到□□十不在話下,誰要想等著我死?真打錯了算盤。縱然我死了,王墓裏統共兩個墳券,王爺您也得和原配正室我一起。第三個人,可擠不下!”
寶翔聽話聽音。她好像在吃醋?女人吃醋,理所當然。但是,自己在外頭風流了那麽些年,這位大婆怎突然轉性“覺醒”,挑明了妒嫉之意呢?
他滿頭大汗,不知所措,心裏算了遍風流帳,想套出王妃話。
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辣子,這會子他舌尖上生出個火泡,痛得厲害……
他坐下,說:“嘖嘖,你還年輕,說死不吉利。我想喝水。”
“您在外頭還沒喝夠?為何到家裏喝?”陳妃瞅花樣,描得是歲寒三友。
寶翔抓住茶壺咕咚一通,大聲說:“我想在哪裏喝,就在哪喝!”
他摔了茶壺,先發製人道:“我在外幾個月,跑得是皇差,塞外女人一個沒找,回家還看你嘴臉?你向來不待見我,我為何要待見你?我外頭有人,你今才知道?你隻管當王妃,連我都怕你,誰又能動你分毫?旁的不說,我何嚐往府裏領姘頭?”
陳妃冷笑,放下針線,說:“殿下,此話當真?”
“自然!”
“好,想必奶娘也聽見王爺的話了。請您現在把那個女人趕出去!兔子不吃窩邊草,別的女人我管不著,隻這女人與我幼年相識,我容不得她從我閨友變成你的妾!再說,她是罪臣女兒。但凡忌憚點,我們府也斷不能收留她。你倒了,還連累我父兄呢。府裏有我無她,有她無我。我是萬歲指婚,死也不會讓。既然我不肯去,隻有她去!”
寶翔口幹舌燥:“你,你們,到底在說哪門子話?那個女人是誰啊?”
“王爺,您真能裝啊。來人,領王爺去廂房,會會他那條白蛇去!”
丫頭掌燈,寶翔道:“蘭心,白蛇是誰?你乖乖告訴我,本王有賞!”
那丫頭說:“我不是蘭心,是禪心!王爺素日不留心我們這邊人,連個名字都叫不準!下午,王妃還好好呢,都怪京兆府送來那個女人。他們說是王爺您早答應關照好的女子,怕留在外頭不安全。王妃一看居然是她,氣得話都說不上,眼都直了。您找別人不行?非找這位?您這不是存心氣王妃麽?王妃和她相識一場,又不好出麵趕她,不好打,不好罵,不好說話,隻能由她坐房裏。她可好,關著門還彈一曲‘十麵埋伏’。王妃發話了:她這是打算埋誰啊?連我們都氣得憋屈死了。”
這時,看守丫頭打開鎖,讓寶翔進去。
寶翔一見燈下婷婷美人,不禁“啊”了一聲。
原來是昔日的張府閨秀,當今的花魁娘子——楚竹姑娘。
天地良心,他和她不過一麵之緣,哪有半分朗情妾意呐?
這回,冤枉大了!
楚竹眸光點點,麵帶愁容,長指放在琴弦上。
看到寶翔,她指了指自己喉嚨,“嗯嗯”幾聲,搖搖頭。
寶翔低聲:“你被下了藥?”
楚竹點頭。寶翔翻荷包,掏出一顆藥丸,塞到她唇間,再拍她背腹,打通數大要穴。
窺視的丫頭們看了他倆這親熱場麵,義憤填膺,嘀嘀咕咕。
楚竹吃了藥,香肩劇顫,蹲地咳嗽不止,粉麵飛紅。
寶翔想:一定是有人故意搗鬼,要惹得他家雞犬不寧。楚竹何等名娼?她老鴇為了她失蹤,還去京兆府大鬧。那些人冒充京兆府,給這姑娘下了藥,再大張旗鼓送到唐王府,說她是他的人,不是明擺著給他下藥,害死他麽?
楚竹收了咳嗽,長出口氣,罵道:“蔡賊蛇蠍心腸,不得好死!”
寶翔恍然大悟:是蔡述!京城裏隻有蔡述的人,才膽敢冒充京兆府公差。
數月前,二人共同進宮。蔡述曾說楚竹圖謀害他,逼得寶翔答應除掉楚竹。
說得好聽點,寶翔是“答應關照她”,替蔡述除患。
蔡述是個好記性,等到現在才如此“脅迫”自己就犯。
殺楚竹,對他不費力。但蔡述肯定要借楚竹,探聽瓦剌的“□□消息”。
如果自己不答應被蔡述牽著鼻子走……那麽,楚竹是蔡述開向自己的第一刀。
他想:滿口話不好說。晚上才告訴蔡寵,打死也不去蔡家。現在,肯定要請求登門了。
姥姥的,怪不得蔡寵笑得那麽“意味深長”,肯定自己會食言。讓他們先暗算了。
楚竹沉默。她是聰明女子,察言觀色,已看出寶翔的心思。
寶翔嚇唬門外那幾個丫頭:“你們誰最後一個離開,先拉出去配給馬夫大頭!”
女怕嫁錯郎。丫頭驚呼,跑得飛快。
寶翔關好門窗,瞥楚竹一眼,嚴肅說:“蔡述抓你來送給我,你知他希望什麽?”
楚竹鎮定吐字:“知道。他要我死。”
寶翔哈哈幹笑。因為譚香蘇韌,他對楚竹有戒心。但與她相對,見此女麵目娟好,風姿嫻雅,心中不禁為這條命感到惋惜。當初這女子遠離京城,與家人避居世外。蔡述再毒,還能去追殺她不成?她的弟弟們也是自己向蔡述求情才釋放出獄的……
寶翔再問她:“你以為你能勝他?飛蛾撲火,你何必呢?”
楚竹答:“我現在是一個人,自然還扳不倒蔡賊,但將來一群人總可以。我什麽都知道,隻缺天時,地利,幫手。”
蟬聲一片,寶翔走幾步,調暗了燈火,笑道:“楚竹姑娘,你聽外麵是什麽在叫?沒錯,知了。它們棲身高處叫‘知了’,畢竟何嚐一事‘知’?你一位小女子,來往至多是紈絝豪富。外頭的世界,人心的險惡,你能知道多少?”
楚竹咬唇,顯然不服。
她綻開朱唇,道:“我也識得非富貴非紈絝,堅貞有心之人。”
不過片刻,寶翔下了狠心,他想好了楚竹的“出路”。
他必須對蔡述有所交待,以爭取蔡述對他的繼續容忍。
紙包不住火,陳妃被一激,再一鬧,不出三天,滿朝都以為他和楚竹不幹不淨。蔡黨牽扯出楚竹罪臣女兒的身份,皇帝也會對他的“荒唐無恥”信以為真。
偌大帝京,終究容不下一個想複仇的美女張楚竹。
他忽仰頭,道:“唔,我家王妃來了!”
楚竹翹首瞬間,他毅然揮掌。
房內再無聲息。
隻剩下院中知了,不眠不休,高唱不盡。
-------------------------------------------
蘇韌實對寶翔窘狀一無所知。若知道,他也不會多同情那個人。
大半夜,他伏案默寫“履霜社”成員言語,整理條目,成冊後藏好。
睡下時,他琢磨了會兒“人犬”下落。譚香說:人犬被京兆府的人帶走了。
人犬在常人眼裏,隻是個“怪物”。但對於某些人,說不定是寶貝。
京兆府官員看不得人犬,驅散賣藝的便是。他們興師動眾抓了人犬,有什麽好處?
人犬不是人。凶狠異常,又審不得,難不成給皇帝放生用?
想到皇帝,悠然世外……儼然桃源漁夫。
三伏天裏,他出層冷汗,迷迷糊糊,才睡了過去。
七月十七那天,蘇韌出宮時值黃昏。次日是王母娘娘聖誕節,照例給假。
月上柳梢頭,有人來約他,客隨主便,到家坐坐。
這人久未碰麵,可蘇韌對他記憶猶新。他是蘇家老房東牛大興。
本來,牛大興畫春宮,讓寶翔切齒痛恨,欲把他在錦衣衛大牢裏關到半死。
但因他巧遇蘇韌,講述了一段離奇往事,讓蘇韌懷疑起自己身世來,才出麵勸說放了他。蘇韌“好人”做到底,索性連鴛鴦胡同被查封的房子,也一並還給他。
牛大興沒想到蘇韌“以德報怨”。看蘇韌轉眼高升,有大人物庇護。牛大興自然巴結不迭,指望沾光。他不敢再做春宮生意,索性改行,在家當起大夫來。
他這大夫當得出奇,不開方子,隻跟人胡吹養身。自稱“鐵牛居士”,談高僧食譜,談佛家養心,頭頭是道。太平盛世閑人多。真有人上門請教,給他送錢。
蘇韌不計前嫌,偶和牛大興來往,是有孟嚐君之心。
牛大興處於裏巷,消息靈通,來往三教九流,常能送點有用沒用的小道消息。
牛大興告訴他:“近日我識個好闊客!是蔡管家的小舅子,他在府裏專管花鳥魚蟲,你想一年進項多少?昨兒他在我家談到半夜,露了兩件新鮮事。頭一件,蔡姑老太太感染風寒,胡話連篇,害蔡閣老連夜召高僧老道,在家為老太太秘密做法。第二件,蔡家新抓隻猛獸,悄悄關在園裏籠養。那可是傳說裏的‘人犬’呢!”
蘇韌暗吃一驚。果然……人犬到了蔡述手裏。他要拿人犬做什麽呢?
回家路上,他心神不寧。蔡姑老太太病重,那甜兒呢?
想不如做。一大早,他毅然扯著譚香上蔡府。
譚香被請去了內院,蘇韌則來到外書房。書童獻茶,說是蔡述正在看藥方。
風枝露葉,蘭竹疏疏。蘇韌望得眼酸,裏頭蔡述輕問:“還不請進來?”
書童打簾,蘇韌進去。
蔡述心境似極好,盤腿坐在象牙席,拿個西洋放大鏡看書。
書幾上插著新摘藤花,露滴硯台,滿紙墨香。
蔡述羅襪雪白,不時吃碟裏的晚香玉花瓣。
他笑道:“我正無聊,你一定帶好東西給我吧?”
蘇韌送上對履霜社紀錄,“諂媚”了幾句。
蔡述收了說:“老太太才化險為夷,誰耐煩再嚼蠟?我明日看,不枉費你心意。”
蘇韌微笑,想:你看不看隨便。我不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蔡述不開口,他也不好把話題引過去。
蔡述深黑眸子,向上一動,叫他:“嘉墨,你聽過‘人犬’麽?”
蘇韌寒了一寒,答:“略有所聞。”
蔡述繼續翻書,突然又問:“嘉墨,你知道《青華仙冊》嗎?”
蘇韌故作茫然,重複道:“青華仙冊?”
“據說人犬在京城出現了,還是你六合出來的。”
蘇韌笑:“嗯?不清楚啊。”
蔡述也笑:“不清楚,是你本分。那窗外的人,你清楚麽?”
蘇韌到窗前看上一眼,嘴角抽了抽。
書房窗外,有位老僧屹立。天下那麽多老和尚,獨這“高僧”是蘇韌“師傅”。
圓然來帝京了?蘇韌轉念:同在六合出來,裝作不認識,會弄巧成拙。
他坦然說:“這位師傅我認得。”
圓然轉身,合掌念道:“阿彌陀佛,蘇施主,善哉善哉!”
-----------------------------------------
(本章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