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借你一雙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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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香即刻分辨出這不是她相公的手。男女間授受不親,哪個敢來占她的便宜?
    她出其不意,掉轉匕首,直向耳後用力地一戳,對方“嗚哇”叫了半聲。
    隻見草裏蹲著個小廝打扮的男人,他死捂嘴巴,抱怨說:“你……你也太狠了!”
    譚香看他狼狽,忍不住嘿嘿,忽發覺那小子長得眼熟,好一幅劍眉星目,活脫脫是寶翔孿生。
    “哎呀?”她心裏嘀咕,用手背擦擦眼,卻忘了滿手塵土,壓根揉不得。
    她登感刺痛,用力眨眼,辣出淚水。那人不再□□,忙起來叫她:“阿香,是我啊。你哥哥我死皮賴臉的,你打便打了,哈哈,怎還要後悔得掉眼淚呢?”
    譚香吃驚,跺腳說:“我不是……我……大白你……嗯?”
    “好了,我給你吹吹,好了沒?”
    譚香滿麵淚痕抬臉,正對寶翔。仔細瞅,這笑嘻嘻的人哪裏像個家丁,分明像家賊!
    寶翔眼珠流轉,低聲道:“我是來此探聽消息的。蔡述晚上常失眠,因此他家夜間倒比白天防得嚴。不出我所料,人犬在這裏關著。隻不知道我的親親小表弟敘之打什麽鬼主意?”
    譚香急忙說:“你管他打什麽主意?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和你一起把它救出去吧!”
    寶翔遲疑,掃了眼譚香淚汪汪的大眼,口先軟了,道:“好吧!既是你意思,我設法救了它。阿香,此地不宜久留,你快點離開。”
    譚香不以為然:“我陪著你。多個好漢多個幫,雖我不是漢子,但我和你曾結拜的呢!”
    寶翔不出聲,突然挨近譚香,撚住她一絲秀發,提醒:“有人經過……”
    譚香偏頭,半推半就。路過的見小兒女草叢裏繾綣狀,唯恐避之不及。
    寶翔對譚香的鼻尖,正色說:“阿香,你講義氣我領情,但血淋淋的,你若沾上,我怕露餡就會更快。我來蔡家幾番盜寶,機關難不倒我。隻是廚房離得近,人多眼雜走動勤……我怕壞了事。你真想幫我,隻需要去那邊鬧出些大動靜,最好引得雞飛狗跳,眾人圍觀,我肯定得手!”
    譚香舉手:“哥,不用愁!我尋相罵是一絕,我這就去!人走遠了,你不用抓著我辮子了……”
    寶翔鬆手,譚香向夥房跑去。寶翔聞了聞自己手指,猶有縷縷鴨油香味。
    譚香回到廚下,三個孩子一齊嚷嚷,寶寶悄悄問她:“香媽,你看到啥了?”
    譚香悄悄答:“有隻大蟈蟈!”
    事不宜遲,然四周的人洗涮烹炸,各顧各本分,誰有閑工夫與她鬧事呢?
    不過,要是有心,雞蛋裏尚能挑骨頭,何況大熱天火上澆油的廚房裏?
    譚香抱著寶寶,坐上板凳。她身子重,凳上剝好的一籮毛豆被弄翻了,嗒嗒滿地滾。
    掌勺急得要發作,隻怕惹不起她,賠笑說:“娘子領著小祖宗回上邊去吧,我怕把他熱壞了。”
    譚香翹著腿,杏眼翻白,道:“忙什麽,哪有下人吩咐主子的道理?我去了一會兒,你們也不好好張羅些吃喝,把少爺小姐們餓壞了,我看你們怎麽擔待?你把新做好的鴨絲羹弄給我們嚐嚐。”
    掌勺青筋暴起,圍裙擦手,不吭聲盛了四小碗,擺放在桌上。
    譚香吃了半口,吐在地上:“燙死了!存心想要害小主子啊,虧你們個個養得腦滿腸肥!”
    掌勺呼吸急促,站著不動,別的廚娘彎腰圓場:“嗯……對,是小的們疏忽了,我們這就給刮點冰。”
    掌勺抽出刀,從一角冰塊上刮了幾層霜,用盤子接了,調和加入粥裏。
    譚香對寶寶和蘇甜耳語:“你們回房等著我。誰跑了第一,我有獎勵!”
    三個孩子都是吃過山珍海味的,哪能被鴨絲羹拴住心?他們聽了譚香的話,跑得比兔子還快。
    譚香翹腳,又吃了口粥,索性潑了,冷冷說:“涼死了!我不過說了你們幾句,你老這般報複起來,什麽意思?這地方忒不幹淨,蒼蠅到處飛……”
    掌勺原本作威作福慣了,哪經得起撩撥,忽然衝上去,拳頭敲打桌麵,大吼道:“潑婦你閉嘴!大家都是奴才的命,誰比誰強啊!”
    譚香暗好笑,有點過意不去,她眼神躲閃開大廚,繡花鞋底一亮,踢翻了桌麵。
    大廚氣勢洶洶,把荷葉裏包著的鴨架子迎麵丟去……
    虧得譚香能鬧,蔡府廚房裏如同炸開了鍋,遠近閑人全往那兒跑。
    寶翔趁這工夫從容得手,救出了人犬。人犬雖然受傷,依然凶,寶翔點了他睡穴,用腰帶將他綁在背上,施展開輕功,從蔡府花園一角跳出了牆。
    小飛駕駛馬車,正等接應。寶翔把人塞進車子,小飛旋即揚鞭。
    “老大,那是人犬?”小飛問。
    寶翔想到了人犬的真實身份,不由歎息:“他是個人,不是犬!我駕車,你去後邊瞧瞧他傷。”
    小飛進了車廂,驚呼一聲。
    他探出頭,臉上布滿冷汗:“老大,從沒見過那樣的傷口。蔡述家……吃人剝皮不成?”
    寶翔皺眉,肅然答:“別信那些無稽之談。蔡述是奸臣,不是人妖。他真想要人犬的命,我們根本救不著他的,你明白麽?”
    小飛依然迷糊,但看寶翔頂真,他點點頭。
    馬車一路飛馳,出了帝京。城西高地連著低窪,有荒涼的前朝墳墓,古寺蕭疏,蘆葦蔥茂。
    “老大,你打算把人犬安置在那裏……?那是本幫機要所藏,老馮老徐上了年紀……。為了一個毫無幹係的半人半畜牲,咱們不該費如此大周折。”
    寶翔道:“多嘴!你怎知他和我毫無幹係?老馮老徐都是錢塘幫老江湖了,除了他們誰能看顧好人犬?你以為錦衣衛那些少年得誌兄弟肯關心它?他們隻曉雄心壯誌,還不曉得塊肉餘生哩。”
    他們到了一座早年因地震而坍塌的古寺,穿過廢墟,來到古墓前,寶翔敲打已磨平的半截墓碑,朗朗念道:“怒聲洶洶勢悠悠,羅刹江邊地欲浮。老人家,是我山白!”
    不一會兒,墳墩上挪開了幾塊磚,有個白發老人露出頭來,滿嘴酒氣:“怪不得昨晚上還夢到我們在錢塘幫裏跟著老大喝酒猜拳,今兒山白你便來了,怎麽,又有什麽寶貝要藏在我們這兒?”
    寶翔大笑:“哈哈,是寶貝,你老把門開大點吧!”
    話音剛落,墓碑已被裏頭人踢倒了,一個大通口出現在寶翔他們麵前。
    小飛讚道:“老徐你好俊身手,北海幫裏的兄弟到你這個歲數,大概沒有幾個能比得上你的。”
    老徐怪笑:“少拍馬屁,我可是錢塘幫的舊嘍羅,縮這蝸居養老,最多是給我們死去老大的兒子幫幫忙,絕對不會加入什麽新幫派,我也不會教你一拳半腳的……”
    寶翔二人合力,把人犬運入墓道,一直呆到了黃昏才出來。
    小飛說:“老大,蔡閣老一定會猜到是我們出手劫走人犬的吧!”
    寶翔哈哈笑兩聲,拍了一下他的頭:“孩子,猜到和抓到,是天和地。所以說抓奸在床,擒賊拿贓,他既然方才沒捉到我,那我可以一萬個不承認。再說他私藏人犬,犯不著質問起本王來。”
    小飛點頭,又問:“老大,你手疼麽,為何你總聞那幾根手指?”
    寶翔忙甩手:“沒有啊!咳咳,沒有!”
    他們走下坑窪的土路,留下林光山色,殘陽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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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香在廚房吵架,兼之和女兒難舍難分,她正式辭別時,天色已晚。
    蔡家管事告訴她:蘇韌因公務,先一步離開了。
    譚香有點意外,但她素知蘇韌做事一絲不苟,宮中工程萬千頭緒,假日要他前去也屬正常。
    再說,蘇韌定是不忍心打斷自己和女兒難得相處……如果他得知人犬在蔡家,且為寶翔營救,會作何感想?他是不讚成冒險的吧……還不知道大白是不是順利救出了人犬呢。
    她到了家,蘇密直打哈欠,傭人們好像一個都不在,唯有書房裏亮著燈。
    譚香興衝衝推開房門,蘇韌放下手中工程圖,微微笑招呼她:“回來了?”
    他一向清澈的眼眸有些許潤濕,顯得他麵色愈加素淨,表情異常柔和,像是天生逆來順受。
    譚香說:“嗯!你不是有公務麽,我還當你在外頭吃飯呢?”
    蘇韌的眼角抽搐了數下,淺笑說:“總還是在自己家裏好,離你們近些,我好心安。我叫了幾個食盒,還把水燒好了。你管孩子吃飯洗澡,莫要管我了。公務瑣碎,頗為棘手,今夜我需得心靜,也不知會看書到幾時,不如睡在書房吧。明日我早早要去宮中當差,隻好不跟你告別了。”
    譚香本想一吐為快,但心疼丈夫操勞,便點了點頭。
    她總覺得今日蘇韌有些古怪,可是一點都找不到破綻來。
    蘇韌垂下眼皮,裝出專心的樣子,不再和譚香搭話。
    譚香在屋裏轉悠幾圈,拍死隻蚊子,給杯裏添滿了水。
    她俯身看蘇韌手裏紙張,輕輕把頭壓倒丈夫的肩膀上。蘇韌身子不易察覺的一顫。
    他折了眉毛,笑著拍拍譚香的頭,說:“你去吧,乖!你在時候,我念不進去……”
    譚香想自己粘在邊上,丈夫更不能早休息了。
    她笑著抽身,說:“單是今晚上許你不和我睡。”
    蘇韌咬了咬嘴唇,道:“是,是,是,娘子你去吧,蘇密還餓著呢。”
    譚香一關門,蘇韌便趴在桌麵,再無法堅持了。割肉後即便用了上好的藥,疼痛是鑽心的。
    按照這樣的光景,他確實應該告假數日,以求痛苦減輕,早日複員。
    可是蘇韌以為這種辦法太不實惠,而且愚蠢,簡直對不起他的傷腿。
    他的監工,到目前為止僅僅是沒有出差錯,談不上出色,更不會給皇帝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個平庸的官員,如果還要“缺勤”,那麽壞評價便會接踵而來。民間人說“久病無孝子”,那是指親人骨肉。而在任何衙門裏,特別是大內,幾天請假就可能招上司討厭,給同僚以中傷自己的機會。所以,蘇韌不願意。
    監工的活計,必須咬牙幹下去。同時,傷勢是不能瞞人的。
    人有時會“靈光閃現”,當蔡寵幫蘇韌包紮的時候,蘇韌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的計劃,是先從隱瞞譚香開始的。
    今天,除了蔡述,他自己,還有蔡寵,誰都不知道那個秘密。蔡寵已答應,明日天不亮就趕車來接,送他去皇宮。
    如果一切順利,明日太陽升起之前,他會和平時一樣,麵帶笑容,兢兢業業坐在工地的一角。
    他是監工。他會知道每一班工人何時何地如何上工,也知道每一處的危險,每一絲的隱患。
    蘇韌摸了摸傷腿,更加自信的一笑。
    他胸有成竹,這傷口值得。它會帶來蔡述進一步的信賴,因為他們一起犯了“欺君之罪”。
    而到了明天,它會讓蘇韌這個監工,留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好名聲。
    他決定把和蔡述私下的肮髒交易,巧妙地偽裝成一次“因公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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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韌睡著,夢見自己沉在水底,被重重水草纏住,不得脫身。忽見一道金光從水麵透入,偏生夢醒了。醒來生疼,尚不如死。他用水沾手絹,擦遍了汗濕的軀幹,長出口氣。他估摸已到三更,總要填些肚子。然廚房距離百步之遙,想來想去,還不如把譚香私藏的花生米全吃完。
    他咀嚼花生米,重看新宮的工程圖,把自己即將施行的每個步驟都過了一遍。那一張張麵孔,尖叫的,冷笑的,驚駭的,恐懼的,都在他眼前閃現。而蘇韌心如鐵石,不為所動。
    他掏出一麵鴨蛋鏡,嗬著氣,用袖口把它擦亮。
    有人敲門。蘇韌吹滅了蠟燭,一腳拖著傷腿,抱了大堆的書籍,挪到屋前。
    月光漸稀,蔡寵一把提攜起蘇韌,直把他塞入門外馬車中去。
    車行了半程,蔡寵方問:“你疼得厲害吧!”
    蘇韌舔著牙縫裏的花生屑,道:“還好。”
    蔡寵沉默良久,說:“你鋌而走險,心裏不怕麽?”
    蘇韌想老管家大約猜出了幾分,笑答:“還好吧。”
    蔡寵長歎一聲,等馬車到了皇城根兒,才說:“太平多年,兵不戀戰,你這樣大膽的年輕人稀罕。想當初的青年人裏,俊傑輩出,卻隻有兩個人能做到你的地步。”
    蘇韌小心翼翼拆開了綁腿的紗布,答應說:“您過獎了。那兩人之間,一定有老閣老。晚輩兒時,曾親沐您的主公蔡文獻大人的教誨。我比不得小蔡閣老,辛辛苦苦隻為了圖個富貴子孫,終究是個墊背的命……嘶……”
    他往左腿的血洞裏撒了些藥粉,將藥粉與紗布一同揉在張廢紙裏,丟到了路旁臭水溝。
    到了禁城附近,蔡寵幫蘇韌下車,意思他隻能到此止步。
    蘇韌好不容易,才把手裏的書抱穩。
    “你走過去?”
    蘇韌微笑點頭。晨風一吹,他精神抖擻,緩緩抬著右腿,向宮門移去。
    紫禁城每日來去無數人,但蘇韌是少數能對門衛報以笑容的,因為守門的禦林軍頗熟悉他。
    蘇韌把書捧高,半遮了眼睛,吃力地向禦林軍們指指腰間玉牌。
    衛兵招呼他:“那麽些書?大人你可得走慢點。”
    蘇韌輕聲道:“公務所需,不得已啊。”
    他果然走得非常慢,近乎老態龍鍾。但有了那堆破書,誰還會懷疑他?
    宦官們忙著灑水掃地,蘇韌拖拖拉拉,避開水滑磚地。
    好在沒幾個人留神看他的臉,要不然,一定會被他那雪白臉上火然般的眼睛嚇住。
    他到了工棚,放下書,天還未亮。他喘口氣,小腿褲子已粘住了肉,疼得麻木了。
    他想:猴子盤算上樹並不難,但要它下海遊水,提著腦袋走路,到底有點難。
    想到這裏,他獨自嗬嗬笑起來,笑到渾身骨頭酸痛,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工棚裏的官員們正在酣睡,他卻來回在台基四周摸索,暗暗把鴨蛋鏡藏在對著太陽的地方。
    所謂“高台榭,美宮室”,新宮的台基挖得很深,至今夯土尚未完工。台基周圍挖有縱橫凹槽,到了本月,工匠們須得用石灰漿水刷基座的縫隙,才能保證日後建築排水。
    為了節省人力,工地上就近設有調和石灰水的漿池,派一名工匠負責。漿池冒著滾滾氣泡,能把豬燙死。炎夏被分派這個苦活計的,俱是人緣不好,或公認最傻的。
    比方說蘇韌三丈遠的小子,綽號“二木頭”,他隻比木頭多張嘴,話並不曾比木頭多幾句。山裏孩子肯吃苦,他在京學徒多年,赤膊和起石灰,不帶怨一個字。日日數他上工早。
    因昨天是假期,缺乏人手。工地上人們為防下雨,特為在凹槽上搭了油布蓬子。
    此刻雖才蒙蒙亮,二木頭已和起了石灰漿,工匠們七手八腳,動手拆散篷子。
    蘇韌坐在靠著石灰池的枕木上,囑咐大家小心。
    有人說:“我們自會小心,大人您也不嫌熱?”
    蘇韌笑:“彼此彼此。”
    有兩個幹雜務的工匠因為酒醉鬧事,前日被京兆府拘了。此事除了蘇韌等官員,並無幾人知道。拆篷子的時候,大活才想起來他們,蘇韌並不提他們犯事兒,隻左顧右盼,仿佛忘記了。
    工匠們因監工長官坐在石灰池附近,怕毛手毛腳丟大油布傷了他,便從遠處拆起。
    按規矩,日出時必須拆完。日頭從彤雲裏跳出,蘇韌故作焦急,嘖嘖幾聲。
    二木頭素來敬佩蘇大人禮賢下士,他望著蘇韌駐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自告奮勇道:“大人,我去!”
    蘇韌眼色溫軟,壓低聲擺手說:“你還不夠苦,不夠熱?傻呀!”
    在這個世界上,傻人都心直。往往聰明人給了點甜頭,他恨不得掏出心去。二木頭不顧蘇大人好心,拖鞋順竿爬上了近處的頂。
    蘇韌的心怦怦跳,他掃了眼沸騰的石灰池,等著日光強烈起來。帝京的夏天,太陽露臉半個時辰,就潑辣得不得了。蘇韌吹了口氣,又吹了口氣,二木頭停下手,問:“大人,您說什麽?”
    蘇韌的眼睛裏,閃爍著如王蛇的火花。他轉頭向背後,看似盯著什麽瞧,實際卻閉眼。
    隻有他自己知道,某處放著一麵小小鏡子,能匯到陽光,刺傷人的眼。
    他心潮澎湃:能行麽?不行麽?上天顯靈吧!
    二木頭直起身,順著油布邊緣瞧。
    瞬間,他“啊”了一聲,跌下了篷子。
    他是個大個子,一跌非用小可。竹竿油布,劈裏啪啦,向蘇韌滾來。
    蘇韌捂著眼,向邊上躲閃。不知道哪位泥瓦匠的刀正擱在砧木近旁,正好一剜。
    蘇韌慘叫一聲,昏死過去。迷糊中,他聽到更慘的叫聲,像是地府召喚……
    許久許久,蘇韌徹底蘇醒。
    “阿墨?阿墨?”
    “大人,大人?”
    蘇韌茫然望著頭頂的一圈人臉,問:“嗯,發生什麽事?”
    “哎,一個蠢材跌下篷子,連帶你受傷。方才太醫來給你治了,說傷得不巧,被削了大塊肉。”
    一官員用手帕替他抹額頭。
    蘇韌表情微妙,問:“除了我……還有人受傷了麽?”
    “有!那蠢材被石灰水濺到了眼,當場瞎了。皇宮禁地,他叫得瘋了似得,一直嚷嚷說刺眼,刺眼!我等令人趕他回去了。”
    蘇韌皺眉歎息:“哎……可憐!”
    毫無疑問,二木頭必定看見了鏡子裏的反光。
    “老兄,你先可憐可憐你自己吧!阿墨,善良也該有個限度。你的腿要不是醫療及時,非壞死不可。哪朝浩大工程不用白骨來填?我們這頭回出事故,本該慶幸,可惜你傷了,誰來料理爛攤子?”
    蘇韌坐起來:“我可以,我可以的!輕傷不算什麽,宮室是國家重地!我最近腿腳不便,煩請各位兄長助我!”他說完,虛弱躺下,心中喜悅無法發泄,隻好偷用指甲蓋彈彈耳垂。
    眾人慨歎一回,有佩服蘇韌能忍耐的,也有自愧不如他敬業的。
    眼尖的發現了蘇韌清早抱來的一大堆書,上麵一本,工整寫著《本朝天工記事》。
    “這是什麽?啊,上麵有我的名字,喂,還有你的,他的……”
    蘇韌輕聲解釋:“是工部官員以及各位仁兄的營造監工經驗,大家曾有筆錄給小弟,也有口述的,小弟已匯編成冊,完工後,請人潤色後上呈給萬歲,才不枉諸兄指點小弟的心意。”
    眾人感動,投桃報李,紛紛設想如何分擔傷者的工作。
    回家後,人人說那蘇韌宅心仁厚,因此他福大命大,逃過一劫。
    一石千浪,工地事故不久傳遍。連續幾天,蘇韌帶著拐杖,瘸著來報道。
    消息上達天聽,皇帝更宅心仁厚,他下旨:免責肇事工匠,獎勵受傷監工。
    蘇韌兩袖清風,把賞銀如數托人交給了二木頭。
    從此,他再也不會想起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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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韌受傷,譚香肉疼,可想而知。
    她覺得近來家裏肯定沾上了什麽邪氣,迫切希望做場法事。
    蘇韌卻告訴她,已經請好了高僧,即日揭曉。
    一晃譚老爹忌日到了,譚香拿了根竹葉,在門前點上買來的玉泉水。
    清泉灑入土地,毫不留痕,總算在悶熱裏添了絲涼意。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
    出家人披著袈裟,鞋襪上布滿灰塵。譚香驚喜,認出是圓然。
    “師傅,居然是你?還無塵呢?看你鞋襪。”她高興得用楊柳枝去掃老僧足下。
    圓然合掌進門,笑道:“阿香,你坐一會兒吧。”
    “我哪裏坐得住?師傅來京,還混得下去麽?”
    圓然說:“外來和尚好念經嘛。貧僧如今不大肯接做法事的活兒,太拘束。我多在各處講講學,預備刊印一本泡聖人口水的《金剛經解密》,到時送你們兩本。”
    譚香哈哈大笑:“送一本就好,我們全家合著看,其實,就是我們當家的看得懂。哎,師你傅還不知道吧,阿墨在宮裏受傷了,腿腳大不好。我怕他落下病,天天鴿子湯鵪鶉肉喂著他呢。”
    圓然數了幾下念珠,訝然說:“還有這事?貧僧是一點點都不知道啊!”
    蘇韌拄著拐杖在書房門口拱手:“師傅,請進來說話。”
    譚香上趕著獻茶遞果,按著蘇韌肩膀讓他坐下了,才和三嫂一起殺雞煮羊去。
    圓然四顧:“你們的排場已不小了。嗯,那邊有棵龍槐樹。我寄居寺裏麵也有,黃昏到寺蝙蝠飛,故國西山入夢青。流年匆匆,太匆匆!”
    他看完了樹,順便關門。
    他笑了幾聲,對蘇韌道:“阿墨,你知我為什麽來京城?”
    蘇韌搖頭。
    “貧僧上京,一是為了我,二是為了你。”圓然品了口茶,蹙眉道:“這茶葉不是上貢的。你目前還是官小!”
    蘇韌說:“我喝不出好壞來。師傅,您為何在蔡家出現?”
    圓然拿起折扇,用扇骨搔脖根癢,說:“因為六合有人捕捉了人犬,我一路跟蹤來了京城。你不知道:凡是練習青華仙冊之輩,必定要豢養人犬,以作藥引,還要取快新鮮人肉……呀,你大概也是為了人犬受傷的嘍?人犬果然在蔡家!”
    蘇韌想到了寶翔,微微一笑:“知道在蔡家又如何,師傅你奈何他不得。”
    圓然扇風說:“我老了,絆倒他有什麽意思?我奈何不了他,但你說不定勝他。看你,連移花接木受傷這種高招都使得出來……名師出高徒啊,我死而無憾啦!不過,阿墨,你從前有沒有得罪過蔡述呢?”
    蘇韌尋思半晌,攤手說:“沒有,兒時我們當過幾天玩伴而已,那時候他與我很好。”
    圓然點頭:“那麽定是我多心了吧。他既與你分享藥引的秘密,一定信賴你得緊。蔡述看上去可怕,其實沒什麽可怕。他樹敵太多,成眾矢之的,正是皇帝所要得。皇帝若願意,隨時可以名正言順叫他卷鋪蓋滾蛋。”
    “為什麽?”
    圓然用牙簽挑個果脯,方說:“所以,你還要跟師傅學幾招。前幾天,蔡姑老太太患病,我是毛遂自薦去蔡家念經的。夜深人靜,我和一個老尼姑切磋些名門八卦。那老尼姑說蔡述的母親公主癱瘓多年,全靠宮中施舍藥材延年。你想,隻要他母親一死,蔡述哪怕再神通廣大,也不得不丁憂三年,皇家順理成章收回權利。即便皇帝不許他丁憂,蔡述怎經得起全國人的口水?越是奸臣,越愛當孝子呢。皇帝現在不許蔡述的母親死,便是還要用他。那麽好一個擋箭牌,不用白不用!如今大家都口口聲聲咒罵蔡氏父子,誰還記得皇帝當年血洗朝廷啊?”
    蘇韌入神,渾忘不適,問:“那弟子要跟著蔡述,將來不是一起倒?”
    “阿墨糊塗。人是牆頭草,跟著強風轉。你明著跟蔡述,暗中效忠皇帝,設法接近皇太子,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蘇韌笑:“是,弟子糊塗。師傅說上京來,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我,是要告訴我這些話?”
    圓然搖頭:“哪裏哪裏,這些話,是我上京之後才想到的呢。一個沒後代的人,又錯過了遺臭萬年或萬古流芳的時機,隻能像我這樣,教教可造之才了。”
    “那麽……?”
    圓然滿臉正經,放低聲說:“除了人犬,有件事情與你有關,促使我上京。阿墨,前些日子有人來六合,出錢查你身世了。幸虧遇到了我,不動聲色替你遮掩過去。”
    蘇韌愕然:“那肯定不是官家的人。官家要查,何必問你老和尚?出錢查我,究竟是誰呢?”
    圓然笑聲如甕:“當我順藤摸瓜,找到他府邸時,我倒是有點驚訝,想他和你有什麽關係?哎呀呀……天好熱……”
    蘇韌曉得圓然喜歡賣關子,以此為:“師傅,你還是不要告訴我吧。萬一我認識此人,臉上藏不住怎麽辦?”
    圓然收了扇子,道:“你當然認識他,他是你好朋友沈狀元的爹爹——名叫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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