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聞香識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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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韌沉吟片刻,反詰道:“是他?”
    “是啊。”
    蘇韌回想良久,說:“我與沈狀元交好不假,但沈明乃是他父執輩的人。他與我有一麵之交,曾提到過要我扶助沈卓然,而他則會以財力匡助我……,但是,他為何要查我的身世……?”
    圓然翹腿:“哧,他富可敵國,你區區小官,他要求你做什麽?幫他兒子?他兒子蒸蒸日上,輪得上你幫?他初次見麵就拋出個巨肥的獅子頭給你,背著你又派人千裏南下查你祖宗八代,明明是在乎你在乎得緊呐。你是個青蔥少年,與他素昧平生的,他對你上心,無非有兩種可能:
    往好裏想,他就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往壞裏想,你讓他想起來最見不得人的往事……“
    蘇韌啞然,旋即苦笑道:“俗話說:出家人口吐蓮花。師傅啊,你且吐蓮花,莫要取笑弟子。我爹定然早就死了,才會讓我母子孤苦無依在湖州漂泊多年……。至於見不得人的事情,那沈明必然是有一車。人無橫財不富,何況他家那樣的闊!”
    竹影透窗,圓然的青白頭皮上,有數隻“個”字晃動。
    他放低了聲:“阿墨,這回由我彌縫,那沈明查不出你的來曆。將來你或許有露了破綻在他眼裏,萬一你真是與他的隱秘有關的,他豈能容你?師傅與你交個底,我已會過沈明了。他家裏為小孫女周歲祈福,廣邀四方高僧,我也去了一趟。因他好古董,我便談起宋人書譜,讓他附庸風雅。照我看,他是個‘麵目全非’的老滑頭,若活到我這歲數,他比我還要奸呢!我覺得他的聲音是憋出來的,容貌是偽裝過的。當然國朝滅亡,我為了活命,東躲西藏,這些伎倆都熟透了的。一個人為何要這樣?答案是:他怕有人認出來他來。那老東西明明是在京城長大的人,卻非要說自己是常年在南海。他明明有皇帝撐腰,卻裝作和皇家毫無瓜葛。嘿嘿,你們這樣的孩子,皮裏帶刺,肉裏水嫩,還沒爛到骨頭裏去,又哪裏能想到世間有那麽多毒水呢?”
    圓然說得酣暢,拿出個小葫蘆,開蓋嚐了一口,舔著唇皮說:“這是我自製的蘆薈汁,調了今年鍾山上的梅花雪,在京煩熱,全靠此物明目鎮心。”
    蘇韌方才回過神,他雙膝跪倒,抓著圓然的手:“師傅,您是如何看出來的?弟子求您一定給指個道兒,要不然,弟子的路可難走了。”
    圓然說:“嚇,跪什麽?師徒倆是一家子,師傅能胳膊往外拐?要問我為何看出來,說穿了也不稀奇。我自己在京城長大的,上了年紀,益發懷念故鄉的一切。帝京風物,四時節令,方言食品,都自成一體,與其他地方不同。沈明雖能改容啞聲,但當他邀我去他臥房賞鑒二王真跡時,我就看清楚了。他盤中果脯茯苓餅,炕上藍田硬枕頭,言談間京韻俗語,隻能說明他從前慣在京中的。要說他和皇帝有往來……更是簡單了……”圓然一笑:“因為香。”
    “香?”蘇韌好奇。
    他想起上次與沈明夜宴,四周那濃鬱如仙鄉的香氣。他回家後,多日都洗不掉。
    圓然點頭:“正是。你也知道我少年時,家翁便是獨攬大權的宰相。我成日調脂弄粉,遊戲十來年,天下有什麽香能瞞過我去?沈明屋子裏燃的香,乃是來自西域的稀世珍寶,名為龍誕香。”
    “龍誕香?錢能通神,他既然有錢,怎麽不能買些來?”
    圓然仰天吐氣,歎息道:“蘇韌蘇韌,我以為你本是個不俗的,卻如何與暴發戶們一般俗起來?
    如今人有錢,恨不得人人知道他有錢,連嫦娥的月宮他都敢去問價來。須知有的東西,你有錢卻無處買去。沈明屋裏的龍誕,不是通常的龍誕,而是百年以上的‘古龍誕’。前朝的廢帝年輕荒淫,曾以西域三城換取突厥國寶藏龍誕香珠兩筐。我爹爹縱然勢大,全家也隻得了兩顆。此香曆久彌醇,十分耐用,我初始瘋魔,後來厭棄,隻因為它太香了,反有塵世浮華。盡管如此,多年來我始終不忘這香味,猜想新朝皇帝庫中多少還剩下一些,無緣再聞。沒想到,沈家卻有……可見是皇帝親賞了沈明……他心中得意,忍不住燒了……反正民間有幾個人能知道香的底細?”
    蘇韌想,那麽一說,沈明背後有皇帝,乃真有其事了。
    由師傅談“香”,可見凡是學問,並沒無用的,不知不覺間,就有用處。
    沈凝不喜奢華,身子骨弱,皇帝親睞他,也是給些藥扇,筆墨之類的,怎會送他這東西?
    皇帝自身,也不像喜愛世俗奢華的人,所以才會賜給那有“俗骨”的大富豪。
    怪不得沈明生意如此大,靠山夠硬!
    說不定皇帝也會靠著一兩個諸如此類的大商人,去賺市麵上幾票熱錢,來貼補貼補宮中呢……
    “喂,開飯啦!”譚香打開了門吆喝,見蘇韌圓然一跪一坐,瞪圓了眼。
    圓然笑道:“我是看看阿墨的傷恢複點了麽……善哉善哉,還得百日才好呢!”
    譚香衝上去把男人架起來,讓老和尚一起去廳堂吃齋飯。她知道圓然在熟人麵前也喝幾口,因此還特地備下了京中馳名的燒酒。
    圓然以扇遮陽,走過遊廊,忽然俯身,滿麵笑容說:“哇,這裏栽有牡丹,好種啊!可惜你們不懂行,讓它曬蔫了。”
    蘇韌夫妻齊看欄下禦賜的牡丹,葉片翻卷,葉尖泛黃,俱心想:這可是難養活的嬌貴東西。
    他們心有靈犀,隻不便說出來,怕掃老和尚的興致。
    圓然對蘇韌聳肩,說:“我想起沈狀元家中堂,有幅牡丹圖。圖上的‘看朱成碧’四字,是一位‘鳳城子’老先生所提。畫好,字更精神!”
    蘇韌傷腿一矮,眼睛一亮。鳳城子,記得沈明神色恭敬說“他是位高人,是我故人”,如果鳳城指的是帝都,世外高人誰敢自稱“鳳城子”,沈明又能奉誰“看朱成碧”?
    鳳城子,應該是皇帝!天啊,他興奮地掐了一下自己,亂花漸欲迷人眼,原來奧妙在此中。
    既然沈明可以調查他,他為何不能順藤摸瓜查查沈家?或許沈明的發跡曆史裏,還沾有自己身世的答案。哪裏是藤?沈凝麽?不,不能打草驚蛇。他應該找一個消息靈通,出入街市,不引人注目,如牛頭小鬼兒那樣的人物。
    這樣的人,他隻認識一個——牛大興。
    蘇韌當下決定,慫恿牛大興去打探沈明的幕後。
    然而如何說動老牛,又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呢?還是要費一番思量。
    吃完了酒菜,圓然抹嘴,開始超度亡魂。譚香想到老爹死得早,沒有享福過,眼淚兒斷線珠似的。蘇密靠著蘇韌,見阿爹滿臉凝重,他不敢調皮,無聊得東張西望,偷吃了口祭奠的白玉桃。
    圓然的念經聲好像沒完沒了。躲在暗處的蒼蠅,循著果香飛來,都叮在甜蜜蜜的新鮮桃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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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紫禁城內,寶翔站得腳脖子都發酸了,才等來了皇帝身邊隨侍的宦官小梅子。
    寶翔問:“今日怎麽那麽久?”
    小梅子扭著腰:“王爺您可別怨,今兒的客人是蔡閣老,本是您血緣相通的兄弟。要怨也得咱們這種奴才命的怨,大毒日頭下跑來跑去,端茶遞水的,把人都熱吐了。”
    寶翔哈哈大笑,伸指頭替他揉了揉“風池”穴,問:“你老婆還好吧?”
    小梅子皺眉說:“脾氣大著呢,嫌我回家少。範大總管一月才回幾次,何況我是個蝦兵?今兒蔡閣老敬獻萬歲一味靈丹妙藥,萬歲一高興,說他明天要閉關,哎,我還不知道何時能回家呢!”
    寶翔納悶:“哈哈,他能獻什麽藥?”
    小梅子答:“名字倒好聽,叫‘弄玉膏’,說是吃後能如弄玉般升仙的。藥方嘛,蔡閣老隻告訴了萬歲聽,想是些刁鑽古怪材料配成的。萬歲非常高興,很誇了閣老一番,他們在裏頭聊久了,才想到您這茬來……”
    寶翔咬牙,哈哈笑了兩聲,說:“沒關係,閣老談國事,我是談閑事。”
    小梅子貼近他問:“王爺,同瓦剌和親的女人,您物色到了?她是不是美若天仙,像畫上王昭君?”
    寶翔點頭:“天仙我沒見過,畫上的王昭君缺口氣兒,但我找的這位,真是個大美人!”
    小梅子的話,引出這幾日朝廷內外的新聞來。蘇韌的工傷事故,雖有流傳,但總比不得“和親選美”這般的話題香豔。瓦剌王子阿勒賴入朝進貢,向皇帝遞交國書。國書內,那瓦剌首領居然提出要皇帝賜給他一位如同文成公主般嫻淑美麗的皇家女子,當他的王妃。皇帝雖然有涵養,僅微微一笑,群臣卻為之尷尬。如果瓦剌此刻被朝廷收伏,其沒眼色的首領非要被人閹了不可。
    莫說皇帝自己沒女兒,縱然有女兒,也不舍得把親骨肉嫁到蠻荒地去。皇帝幾乎殺絕了皇族,僅有的幾位郡主或被逼自殺,或削發為尼了。哪裏去找個文成公主?皇帝好多年荒疏女色,杜絕選秀,宮女們大多人老珠黃,哪裏去選個王昭君?要是不在皇家和宮廷裏選,便是哪家好女兒遭殃。因此一時間流言四起,有女兒的勳貴們和百姓們,統統發愁。
    為了安穩人心,皇帝召見寶翔,把選美的任務派了他,要他不聲不響選一個女孩兒,連罪人女沒入官奴婢的也可考慮。他並不知道,寶翔的手裏,有張現成的牌,正等著出呢……
    寶翔心事滿腹,來到禦苑西角。麵前一泓清水,雜花匝地。
    蔡述坐在池邊,右手托著缽茶葉。皇帝正施施然撥開新破的荷蕊,搓些茶葉放入其中。
    寶翔想對著皇帝跪,讓蔡述也占了便宜,但皇帝沒說免禮,他隻好委屈自己吃次虧。
    皇帝說:“平身。朕與敘之一起製作蓮花茶呢。三日後得了,也賞你的妃子一罐。”
    寶翔大喜謝恩。過了半晌,蔡述繞到他身後添茶葉,寶翔聞到股若有若無的藥香味兒。他動動鼻子,覺得不是從前在蔡述身上熟悉的藥香,倒像是防腐生肌藥膏的味。
    他瞅蔡述,並沒發覺異常。再一瞅,才發覺蔡述的左臂不對勁兒。
    “好弟弟,幾日不見,你傷了不成?”他笑嘻嘻對蔡述耳語,蔡述不答,眼眸粲然。
    皇帝吩咐:“寶翔,有工夫開玩笑,不如你替敘之吧。”
    寶翔欣然答應,他本以為托著茶葉容易,但禦苑有風,走路時小心翼翼,茶葉都會被吹出來。
    他以為蔡述在笑,連忙用手掌蓋住茶葉。
    蔡述輕悠悠提醒:“小心,別讓汗液髒了萬歲的茶。”
    寶翔隻能鬆手。皇帝慢慢縛好荷花,問:“關於和親,你物色到合適人選了麽?”
    寶翔稱是:“張氏才貌雙全,知書達理。臣已說服了她,她自願和親瓦剌,效法古時昭君。隻是,她是罪臣的女兒……萬歲您看……”他說清楚了張楚竹的來曆,自然,楚竹當過歌伎,楚竹被誰送到唐王府,自己又是如何說服楚竹的,都是不該說的,全都隱去。
    皇帝米色道袍,在荷風中微動。他身上沾染的蓮花香馨,雅致沁人。
    皇帝歎道:“也是個可憐女孩兒。既她願意替父親戴罪立功,便放她去吧。”
    寶翔低眉:“萬歲是否賜見?”
    皇帝搖頭:“朕上了年紀,傷春悲秋。遠行之人,不如不見。朕封她為永寧郡主,賞她老母幼弟黃金百兩。你們選個黃道吉日,文武百官護送郡主隨使出京吧。朕明日起要閉關修煉,政務一概交待了敘之。你們是兄弟,你須多替他分擔。”
    寶翔又稱是,蔡述轉身去逗隻籠子裏的黃雀兒。
    皇帝此日心情大悅,留二人用膳。宮室少用香料,因為皇帝自信有心香。
    寶翔扒拉著少油少鹽的菜粥兒,當作有滋有味。
    蔡述品味著菜粥,眼底開出花兒來。
    寶翔恨恨想:你要我除掉了楚竹,我就幫你除掉。本想當成普通美女送給瓦剌的,現在有了和親的名頭,正中下懷,至少那女子當了郡主,出去了不會吃苦……
    可是瓦剌到底能和□□間相安無事多久呢?這次瓦剌來朝,蔡述一再宣稱雙方之間以禮相待,便可久安。皇帝心不在邊疆,全權交由宰相處理。寶翔等人要出個對策,也不可能。
    寶翔忽覺背後涼涼目光射來,不是對自己,而是對著蔡述。蔡述渾然不覺,寶翔倒忍不住回頭。
    帷幕後站個水蛇腰的俊秀小宦官,捧著痰盂,正是柳夏。
    寶翔抽了嘴角,想這學不乖的小子怎麽選到君王側了?皇帝身邊不過四五個小太監使喚,都是親信大,大太監也要禮讓他們幾分的。他趁著更衣時候向小梅子打聽,小梅子沒好氣道:“小瘸子時來運轉。寵臣在萬歲麵前為他美言了幾句,他便被重用起來,眼看著要越過我去了,呸!”
    寶翔尋思:數得上的寵臣除了蔡述,就是沈凝。他何止是寵臣呢?沈凝知道柳夏在宮中,一定是蘇韌放風的。蘇韌別有用心,明擺著要安插眼線呢。個個都不是省油燈。
    他溜回席位,卻錯過了最精彩的段落,蔡述說:“……所以臣以為:朝廷必須放位青年有為的大臣主管邊疆事務。鴻盧寺秦大人病退,臣保舉沈凝大人兼任鴻盧寺卿,奏折在此,求萬歲恩準。”
    皇帝麵無表情,口氣卻充滿了善意:“難為你胸襟廣闊,不嫉賢妒能。但年輕書生,雖有豪情萬丈,卻未必能擔當大任。既你有傷,冊封永寧郡主的大禮便派寶翔與沈凝為使節吧。”
    出了宮門,寶翔把著蔡述手臂,道:“等等我,一起走!”
    蔡述眼皮一顫:“放手。”
    寶翔放手:“啊,你手怎麽了?難道有人入相府行刺?”
    蔡述的左臂被寶翔重手一捏,隱隱出了血漬。
    寶翔笑得和霜打茄子一樣:“我不知道啊!對不住了。”
    蔡述還以一笑:“沒關係,將來我對不住你的地方多了。”
    寶翔在暗角拉他:“為什麽蘇韌受傷,你也受傷了?你給萬歲的藥,有何蹊蹺。”
    蔡述望星:“明知道別人不會答,但你偏要問。楚竹這女人,臨走難保興風作浪。”
    寶翔哈哈幹笑,一言不發。
    不幾日,永寧公主冊封,又半月,文武百官送親了。寶翔頗佩服張楚竹,她沒落半滴淚。
    誰知過了一天,蔡述的預言竟應準了。跟著楚竹的下人飛奔到王府,告訴說郡主絕食了。
    寶翔心急火燎去見她,道:“我不是都與你說過了?你當初也全應了,為何要今天鬧?”
    楚竹冷笑:“之前我是個煙花女子,一文不名,與你們鬧,誰來理?如今我是永寧郡主,畫像都送去了番邦。我死了,無異於兩國交惡。”
    她是個楚楚動人的美人兒,現在郡主穿戴珠光寶氣,反倒寒氣逼人,像一柄耀眼的寶劍。
    寶翔笑:“你要我答應你的一個條件,我答應你就是了。哈哈,你臨走是不是想見一個人?是蘇韌吧。”
    楚竹狂笑而止,搖頭說:“不是。我要見蘇娘子——譚香。”
    寶翔訝然:“見她做什麽?你以為她會來。”
    楚竹麵白如霜華:“她一定會來!剛才,阿勒泰王子已經替我去請了。我有個秘密,隻能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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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趕著此日先生們放學早,譚香已到了家。秋老虎,熱死牛,母子倆均大汗淋漓。
    三嫂捧上兩碗酸梅汁,見譚香樂嗬嗬的,便問:“太太今兒怎麽興衝衝的?”
    譚香捧起碗說:“師傅們讓我們三個默寫學過的唐詩,我得了第一。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噯,好詩阿!”她海飲而盡,卻被酸到了牙。
    她正揉著腮幫,順子通報,黃金王子又上門來了。譚香二話不說,抄起家夥。
    可那阿勒泰有備而來。他滿麵正色,迎麵鞠躬,馬後還跟著儀表堂堂的朝廷驛丞。
    聽清了阿勒泰所述原委,譚香便決定去驛館走一遭,會會新封的永寧郡主。雖然她對楚竹全無好感,但她一丁點兒都不想輸給那女人。如今,街頭巷尾把永寧郡主描摹成氣節高尚,心懷天下的當代王昭君,而她譚香,也並不是喬喬怯怯的女烏龜!
    她的這份慷激昂,隻保持到了驛館門口。她反複想楚竹要說的“秘密”,不由兩步拖成一步走。如果自己不是蘇娘子,那女人還會想要見她麽?她臨走還放不下,恐怕是要說蘇韌的事情嘍?究竟什麽秘密,是楚竹知道,而自己卻蒙在鼓裏的呢?真知道了,會不會痛苦或妒嫉呢?
    她暗捏著把汗,在門口遇見了寶翔。阿勒泰在場,寶翔不便說話,隻搓搓手。
    譚香盯了眼寶翔,回頭再掃了掃瓦剌王子:“這裏頭是我們女人的事情,男人躲遠點才好!”
    寶翔訕訕幹笑,阿勒泰拂袖說:“誰願意偷聽?”
    寶翔心道:本王是非常想偷聽的。然而……阿香既然放了話,還是離開些吧。這兩個女人能聊到一塊兒的,無非是蘇韌那小白臉。委屈自己當壁虎,去聽她們講蘇嘉墨,真索然無味。
    內室裏花團錦簇,卻隱有秋意,織錦裙服撒落滿地。
    譚香小心繞開,乍起“格”一聲,又是一聲。
    帳幕被風撩起,國色傾城的楚竹手拿剪刀,已絞斷了古琴上的琴弦。
    她本神情淒惶,見了譚香,眼波由冷冰化為烈火,似乎重振作起來。
    譚香挺胸,注視她:“喂,我來了!如果你要說有損於我家相公的話,我勸你還是不要講了,我根本不想聽,也堅決不會信。”
    楚竹放下剪刀,聳肩一笑:“你果然是個傻女人……傻得可愛。他能有你,倒是他福氣。放心,我再也搶不走蘇韌了。因為我即將被迫遠行,和死差不多了。譚香,‘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要說的秘密,非但不會損害你的相公,反而會對他有用呢。”
    譚香半信半疑:“我是他娘子,對他死心塌地是應該。你與他萍水相逢,憑什麽惦記他呢?
    楚竹輕移蓮步,朝她走來,徐徐說:“問得好,我為何惦記上了他?我若說給你聽,你未必能懂。世間有多少男女婚姻嫁娶,相伴終身,卻未必能比萍水相逢者用情深切。自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後,我選擇了寄身青樓。從此夜夜笙歌,出入豪門,閱人無數。而蘇韌,他是唯一一個我能看得上眼的男人。猶記去年秋月當空,菊花初開時,他誤入我門。我躲在帷幕之後,隻要聞一聞,就知道他是個有情有意有膽有識的好男人。”
    她旁若無人,浮出微笑。
    譚香覺得她簡直瘋魔,也顧不得生氣,隻說:“嗬嗬,妹妹啊。你哪裏知道,那些正經當夫妻的,成日間隻知柴米油鹽,公婆孩子,忙起來昏天黑地,顧不得什麽月兒,花兒,香兒的。你倒是讓我開竅一回,說說你怎麽能動動鼻子,就聞出男人的好壞來?”
    楚竹笑容綻開,聚精會神說:“男人越來越會偽裝,所以不能光靠眼睛辨別。每個男人都有氣味。富貴者熏香精到,而窮錯大汗酸撲鼻。嗜酒者會沾染酒氣,色鬼們去不掉脂粉氣,好吃懶做者肉味兒濃,唯利是圖者銅臭味重,書呆子有墨香,鏢客則有草香。而蘇韌他,卻沒有任何一種我可以嗅出的味道。他穿行其中,毫不沉湎,混跡人群,自成一體,可見他心地堅如磐石。此人非但堅毅如石,且堅貞如雪。我每次靠近他,他都退開。他心裏沒我,眼裏都沒我。當我發現他用情專一時,不知為何,我就更惦記他了。譚香,一個人惦記另一個人,未必要得到他。當我強顏歡笑,痛徹肺腑時,我惦記著蘇韌。即便我埋骨荒漠,轉世為人,我依然可以惦記蘇韌。他對我來說,猶同江南的一片煙霞,長江的一塊礁石,是世間的風景。凡賞識的人,都可以想起。以蘇韌之大誌,總有淩雲之日,他也不可能永遠是屬於你的!”
    “不,阿墨答應過,他一直是我的。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譚香麵頰緋紅,大聲反駁。
    楚竹凝視譚香,忍不住大笑,笑聲逐漸淒厲,仿佛鬼音。
    “譚香,你徹頭徹尾是個傻女人。”她止住笑,長歎一聲:“我也是個傻女人。我以微薄之力,不惜賣笑娼門,等待複仇的時機。但茫茫帝京,我卻找不到一個值得托付的人。如果我不能親手複仇,我願意為我所記掛的男人,付出最後的力氣。譚香,我請你來,不是要扯‘聞香識人’秘訣,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說給你聽,等於說給蘇韌聽。但現在請你不要讓他知道。你過來……”
    她拉著譚香,來到帳幕的裏麵坐下。她用蔥嫩的手指大力刮動斷開的琴弦,頓時噪聲盈耳。
    因為彼此離得近,隻有譚香能聽清楚竹的每個字。
    雖說譚香不如張小姐懂文墨,熟諳朝局。然而女人們心如江河水,真要用心,何處不能相通匯?半個時辰之後,她已體會了楚竹這樣一個年輕姑娘,為了保有秘密所經曆的苦楚。
    楚竹之父,是江南文字獄中被蔡述冤殺的“清流”巡撫張光祖。張光祖謀反,純屬“莫須有”罪名,但張光祖對於蔡氏父子把持朝政,確實是早有不滿。多年前,他謝絕蔡揚拉攏,外放地方官。他看得清楚:長期以來,“清流”缺乏強有力領袖,為首的陳閣老遷就蔡黨,務求自保。於是,張光祖決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在江南等地暗中搜集尋訪蔡黨罪狀,等待適當的時機,孤注一擲,推倒奸臣,以期重振朝綱。直到被捕之前,他已集滿了蔡黨數十條瞞天過海的罪行。而為首的一條,卻是兩年之前,他從意想不到的途徑探知。
    家門為蔡黨包圍時,張光祖告訴長女,隻此一條坐實,就足以能判蔡氏父子死罪。
    原來,在當今皇帝剛剛當政時,蔡揚曾令幾個潦倒文人在他的老宅裏閉門造車,偽造傳說中的養身秘籍《青華仙冊》。那幾個潦倒文人,事後都被滅口。隻有其中一人的小書童,幸運逃過劫難……按照張光祖的推斷:後來,那本偽造的《青華仙冊》大約是被蔡揚獻給聖上。所以,皇帝開始遠離朝政,而蔡揚得以獨斷專行……
    張光祖原想從容圖謀倒蔡之事,卻沒料到一封誣告信,引得蔡述突然行動,以文學謀逆事抓捕他。查案官人,悉數是蔡家走狗,張光祖唯有一死。
    他到底不甘心,匆忙中,把秘密透露給平生最得意的女兒,囑咐她上京後,告知陳閣老。
    蔡黨狠毒,名不虛傳。張光祖入獄第一天,便被拔去舌頭,打廢十指。楚竹家不僅被抄得不留一張紙,且兩個年幼弟弟都被當作從犯押送上京。楚竹泣血悲憤,無力回天,她借上京為弟求情的機會,想通過幼年相識之陳妃,麵見陳閣老。無奈陳妃絕情,逼得她打消了那個念頭。她是罪人女兒,要想遍識通天路徑的貴人,隻有豁出去淪為歌姬……
    然而,歡場來去,真心者少。那些想撼動蔡黨的人,往往三心兩意,老奸巨滑。楚竹隻能祭告亡父,總有一天會有機會的……可塞外會有機會?成為了蒙古人的妻子,誰願意信她?
    “真慘!你竟然沒找到一個能托付的人麽?早點告訴我,我直接告訴皇上去!”譚香望著楚竹,幾乎忘卻了對此女不滿。那看似剛強的美人,此刻淚珠瑩瑩,我見猶憐。
    “萬萬不可!青華仙冊是否在聖上手中,還是個懸案,我父親的推斷,隻是推斷。沒理由打草驚蛇,害己害人,白送了性命。你家相公蘇韌此刻官位卑微,還不是蔡述的對手。但我知道,他總有一天能出頭。應天府那麽多的官吏倒台,可蘇韌從六合縣都能逃出命來。一山不容二虎,蔡述與他年紀相仿,到時候哪能不陷害他?蘇韌有了足夠的資本,隻要聯合清流中諸如沈凝這樣的君子,一定能先發製人,取而代之。譚香,我盼著蘇韌好,你何嚐不是?隻要有危險的時刻,你一定要把我用血寫那份案卷,親手交給蘇韌!我和父親有在天之靈,也會死而無憾,冥冥之中感謝你的!”
    楚竹說完,緩緩跪下,她的雙手,早被弦滑得鮮血淋漓。
    譚香驚駭中,不由自主陪跪。楚竹貼著她耳朵,告訴譚香:“那案卷,我藏在……”
    她說完,牽住了譚香衣袂,說:“你一定要比我更堅強,才配當他的妻子。今日的事情,你發誓不告訴他。”
    譚香抽了口氣,胸中一熱,脫口道:“妹妹啊,你已托付了我們,就沒後顧之憂。我看你還是不要嫁給番邦人,趕緊逃吧,到深山老林修煉,也比在沙漠批羊皮強啊。我和寶翔是結義兄妹,我讓他替你想辦法的。要不,你現在拿把剪刀,放在我身上,假裝劫持我?”
    楚竹看著她發愣,突然破涕為笑,起身道:“你傻得無可救藥了!蘇娘子,我逃到哪裏去?外麵都是人,再外麵,還有蔡家殺手。因為我太有名氣,蔡述原來是命唐王殺掉我的。但唐王願放我一條生路,才勸我遠避他國。隻要不死,我總有一線機會。”
    她擦幹眼淚,肯定說:“我去了那裏,也許還有看到血恨的一天,也許……”
    譚香想:也許她還盼著有見到蘇韌的一天……哎呀……蘇韌何德何能,竊取美人芳心……
    當初她想起來,就咬牙切齒,恨不得楚竹毀容。現在呢,反反複複,隻想念叨兩字:造孽!
    楚竹愛蘇韌,似乎心神交匯,甚至預期他的未來。
    她也愛蘇韌,但她隻想他經常在她身邊,能陪她吃點甜食,給她說個笑話。
    楚竹恨蔡述,恨不得他碎屍萬端。
    她也恨蔡述,但她從沒想到讓小蚌殼死。
    俗話說:多行不義必自弊。但為啥蔡述的爸爸蔡揚那種貨色,還能壽終正寢了?
    不管怎麽費腦子,此時此刻,她是當局者迷了。
    她惶惶步入院子,寶翔旋即進屋,察看郡主。
    阿勒泰抱臂瞅著譚香,她走過身邊,他忽然丟給她一本書。
    譚香說:“做什麽?”
    阿勒泰吹著茸毛般的胡子說:“這不是給你的,是給你男人的。我來京一趟,全帝京的漢人,我偏看他還算像樣。這是我自編的漢語瓦剌語手冊,你男人可以拿去看看,全當了解我國。”
    譚香拱手,也不謝。她想蘇韌斷然不感興趣,但多本書,自家沒有損失。
    回家路上,她琢磨那句詩: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蘇韌對於永寧郡主的情愫,臨別的贈言,絲毫不知。
    他還是照常拄著拐杖,無一日休息。
    永寧郡主隨同使節出嫁,轟轟烈烈。但人走茶涼,到金風送爽時,已被遺忘。
    沈凝被派去見習對番事務,更為忙碌。
    恰在郡主出京的那天,譚香出了趟遠門,回來時帶了塊好木頭。她花了半個多月,把木頭雕刻成了一隻幾可亂真,腹中空空的貓咪。雕完了,她隨手往角落裏一丟,說是給大家“辟邪”。
    蘇韌尋思:如今自己事事太順利,邪門的還沒來。弄個辟邪九命貓,也好……
    他是個心細如發的人,可惜不能未卜先知。
    他怎麽都沒想到,中秋節之前,他居然被扯入兩件命案中去。
    且不說蘇韌是不是凶手,全怪那四個字:禍從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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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結束。下章節23日更新。
    有朋友說我如今一周一次,還是太慢。
    但是,火車提速都是一步步來的。
    之前荒廢了好幾個月,現在容我慢慢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