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禍從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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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葉黃而知秋,帝京已到了寒意侵人的季節。中秋節前,朝廷循例要給在京部衙門的官吏發節賞錢。蘇韌等在禁城內督造新宮人員,一體領受皇恩。此日午後,戶部的老熟人毛傑著人押送了一箱賞銀過來。蘇韌畫押簽收後,毛傑邀他晚上去他家裏吃新鮮鹿肉。
    蘇韌一手翻花名冊,一手打算盤,笑道:“莫等我。這麽多號人,我要如數發完賞錢,得多晚?”
    毛傑吹胡子道:“怎能不等你?不瞞老弟,我們有事與你協商哩。”
    他瞥眼進進出出的工部官員。
    蘇韌會意:“好,你們先吃著,我完事後一定登門。”
    毛傑眉開眼笑:“不見不散。嗬嗬,這回你要帶上你新納的‘拐夫人’?哎,阿墨你的腿不會落下殘吧?大家當差都不容易,學句糙話:好比把骷髏頭掛在褲腰帶上。”
    蘇韌搖頭。頂級金瘡膏貨真價實,如今傷口已開始生肌了。也許不隻是藥材之療效,還要靠娘子譚香每日給他大補小補的食物。腿傷不能沐浴,譚香早晚都替他擦身,真是殷勤備至。
    燈下,麵對娘子那雙泛著淚光的杏眼,他的心裏微甜,幾乎把腿傷的前因後果渾然忘卻了。
    毛傑抹著胡須尖感慨:“又將八月十五了……老弟,箱底信封內的,是裴大人送你的。”
    場麵上人,有的話多餘。蘇韌湊趣一笑:“嗯,八月十五。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為了籠絡人心,蘇韌給每個人發放節賞的時候,都說幾句話。對年輕人誇幾句他的精神頭。對上年紀的問幾聲家裏長短,孩子安康。如此一來,錦上添花,人人含笑。
    忙到了金烏西墜時,蘇韌口幹腰酸。察看名冊,隻有一個木工頭喚作葛大的正忙,還沒來。
    陪同蘇韌的值班工部官,新近才續弦,天擦黑就恍恍惚惚,神魂顛倒。
    蘇韌善解人意,說:“反正隻剩下一份兒了,你且回去,我等他。”
    那官不好意思,蘇韌直推他。那官道:“不曉得葛大忙乎甚麽,錢都不要。我臨走找他催催。”
    蘇韌諾諾,動動發麻的右腿,整理起案上雜物。他眼神好,眾官裏屬他用蠟燭最節約。
    誰知那葛佑坐等不來,右等不來,蘇韌心想:看來,今日隻能留個尾巴了……
    正值宮中掌燈時分,天幕中月輪將圓,未點蠟燭的監工篷,好像一座光明中的孤島。
    譚香年年自己打月餅……雖然太甜,卻香留齒頰。
    蘇韌望著溜在地上的柔和光線,舔舔唇邊。
    他撐著桌角,摸過箱底,把戶部送的錢揣入懷中,再蓋上箱蓋。
    他抬頭,麵前的牆上,忽然現出一個魁梧人影子。
    蘇韌一愣,旋即打招呼道:“葛大,我正等你呢。”
    葛大鼻孔出氣,冷冷道:“蘇大人,小的也等你好久了。”
    他徑直進屋,坐在蘇韌的椅子上,蹺起了腿。
    蘇韌心裏一沉,將屬於葛大那份錢遞給了他,問:“此話從何說起?”
    葛大根本不接銀兩,炯炯瞅蘇韌說:“人人都誇大人好,小的以前差點信了,現在想起來,白骨精都比不得大人的陰毒呢!你可認識此物?”
    他大手裏藏著麵鴨蛋鏡,鏡子泛著鱗樣光澤,像隻蛇眼。
    蘇韌背後猛出層冷汗……這麵鴨蛋鏡……是二木頭受傷的那天清晨,自己親手擱到堆放雜物的臨時帳篷上的,後因自己受傷,無法顧及它……然而,按照計劃,它應該在幾天後帳篷拆除中粉身碎骨的。況且,雜物篷周圍多出麵小鏡子……應該誰都不會注意到……
    他隻愣了片刻,便依著箱子,從容笑道:“葛大你是醉了不成?這麽黑,我哪裏看得清楚。”
    他故意彎腰問:“咦,你為何拿著麵女人家用的小鏡子?”
    葛大冷笑:“這怎麽是我的東西,應該是大人您家的吧。大人非要小的挑明不成?”
    蘇韌笑聲和緩:“你到底要說什麽?我真糊塗了。待我把屋裏弄亮些,你慢慢說不遲。”
    他借口點蠟燭,悄悄把案頭一把開信用刀片捏手中,又把那隻手籠在袖子裏。
    葛大不耐煩道:“你別裝瞎白費事,我要說什麽?我揭穿你巧設機關害慘二木頭的事。你為啥故意受傷?因為你本來就有傷!蘇韌,那天我也在工地上,碰巧看到你藏鏡子了。當時你一瘸一拐,神神鬼鬼,我遠遠看著,沒識破。後來出了事,我送二木頭出宮去,回來看你放鏡子的地方,找到了它,我啥都明白了!你好惡啊。”
    葛大說話間,蘇韌已點著蠟燭。他在光圈裏的臉,異常平靜,眼波清得能照出葛大的皺紋。
    他慢慢說:“喔,這全是你的臆測吧?鏡子的事,簡直無稽之談。我是監工長官,為何要那麽做?世上有算計別人的,可有算計自己命的麽?那二木頭傷了眼睛,我呢,傷了腿,我可沒怪他一句。這裏是皇城,不容許任何謊言。你要真查到了什麽,那時為何不對大家講出來?”
    葛大語塞,喉頭咕咕。
    蘇韌眸子灼灼,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現在你的所作所為,是意欲訛詐我麽?我這人自有君子之道。我寧可赴死,也不會接受任何勒索。葛大哥,你是個好木匠,隊伍裏少了你,我會感到可惜。現在,我全當你灌了黃湯說胡話,以後不會請求上方法治你。你拿走你的份兒吧,別再胡鬧了。我還有約。”
    葛大並攏了腿,拳頭錘著桌麵:“老子我炸你怎樣?二木頭廢了,我卻想過好日子!蘇韌,誰讓你不靠正路往上爬?老子光棍一條,跟你魚死網破,不過落個碗大的疤。你卻有老婆孩子……我若叫嚷出去,且不論真假,總有看不得你的人出來,順藤摸瓜,查你老底兒。”
    蘇韌嘴角抽動,笑容竟有幾分殘酷。
    他想: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但自己的毀滅,絕不能來得如此早。
    葛大拿起熱烘烘蠟燭,對著蘇韌俯視自己的麵孔。待燭焰要燒到睫毛時,蘇韌飛快眨下眼。
    葛大低聲說:“我不心黑,隻要三千兩。戶部那官兒來過了吧,你即便踏狗尾,錢都比我們死幹活的好掙。隻要三千,我就永遠閉嘴。你別舍不得,想想你要是斬首了,你老婆孩子怎麽辦……不過,聽說你老婆頗有幾分姿色,說不定能當個粉頭給城裏的爺們取樂……”
    蘇韌突然發出聲低啞的□□,葛大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蘇韌貼著他問:“如果真給你三千兩,你能永遠閉嘴?”
    他知道:人的貪欲是無止境的。永遠能閉嘴的,隻有死人。
    “是,我說話算話,帶錢離開京城。你這樣的人,太陰了。我繼續留在此地,保不準哪天被你害死。你隻要設法把我的名字勾銷,就沒人再想起我了,怎麽樣?”
    蠟燭攸的熄滅。蘇韌爽快道:“好!戶部給我紅包不少於五百兩,我先給你吧!”
    他從袖子裏抽出握刀的手,用力刺向對方頸部。
    葛大驚呼側身,刀鋒已刺破了皮。他使勁全力,扭倒蘇韌。蘇韌腿腳不便,雙手卻如鐵鉤般有力,攥住對方的肩膀。二人地上翻滾,蘇韌手中刀片跌落。他到底文弱些,被葛大壓製住,蘇韌氣血上湧,動彈不得。
    葛大已急了眼,竟雙手卡住蘇韌喉嚨,用上了死力。
    蘇韌手足痙攣,掙紮不得,一縷生氣,在胸臆中炸開,心道是:吾命休矣!
    他昏昏沉沉,耳側乒乓兩聲,葛大的手鬆開了。
    蘇韌接不上氣來,蜷縮在地上拚命咳嗽。
    他身旁,倒在血泊裏,死不瞑目的人,卻是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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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黑暗中響起另一人的喘息。
    蘇韌驟然住了咳,一股熱流掠過他的胸臆。
    他隻想到一件事:凶手並不是自己!
    他朝角落裏瞟,有個宦官裝束的人貓腰捂著臉。秋夜月光披於少年肩背,活像盞銀色的鬥篷。
    蘇韌一眼認出來,是柳夏!他歎息聲:“小柳兒?你!”
    柳夏嚇傻了,光知道戰戰兢兢,背上“鬥篷”化作欲展翅蝙蝠,甚為詭譎。
    那葛大死狀猙獰,滿麵不甘心。蘇韌彎個小指探他鼻息,默然冷笑,明白他是死絕了。他的語氣卻極沉痛:“哎,他竟死了……小柳,你為何要……哎呀,真是天降奇禍!”
    “他死了?我……我不知道……我……怎麽辦呢?我殺了人!?”柳夏抓著頭皮,圓眼睛滿是淚花:“蘇大哥,我……隻是想給你送盒皇上才能吃得到的月餅……我聽見怪聲進來,看他的樣子,以為他要弄死你呢……我慌忙中抄起那個,隻砸了兩下!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我一定中邪了……”
    屍身後的地上,趴著個大硯台。那盒散落的貢月餅,沾滿鮮血,如何再能吃得?
    望著少年,蘇韌有一絲躊躇。然事不宜遲,應速作了斷。
    他挪到柳夏身邊,雙手扶住他的肩膀,低聲道:“小柳別怕,有我在呢。記得在六合縣牢的事麽?你是我的小兄弟,我不會讓你為我背黑鍋。你趕緊走吧,凡事我一人擔著便是,決不會攀扯你。”
    他了解柳夏,深信能把握那少年的心情。
    果然,柳夏仰起掛著臉蛋,認真說:“蘇大哥,你說哪裏話?我不會走的。我要逃了,世間還有何兄弟義氣?既然我犯的事,我陪命就是了。”他齧著指頭,瞪圓豹子眼:“大哥,四周好像無人,我……我們若找個僻靜地方把他埋掉,成不?”
    蘇韌苦笑,攥緊了柳夏臂膀。夜風溫柔,他這才完全從窒息中恢複過來。他暗暗慶幸,關鍵時刻柳夏來了。他又隱隱懊悔,本不該出手殺葛大的。若不是那廝提到粉頭之類的話……他盡可施展功夫與他周旋……而後借刀殺人。在他刺向葛大之前,他已經盤算好了如何藏屍,如何偽裝,如何撇清,但那僅僅是為他自己是凶手,且在場沒有第三人而假定的。現在他既然不是凶手,而柳夏又親曆了此事。那麽,原先鋌而走險的計劃何必去施行呢?
    他想到這裏,搖頭道:“小柳兒,你到底是孩子。莫說宮中到處有禁軍巡邏,這滿地血跡,你我怎麽能徹底洗清?沒有別的法子,我們隻有自首一途。”
    柳夏問:“自首?”
    “你莫慌張,聽我說。你砸死這名工匠,隻是一起無心事故,並非陰謀。對麽?”
    “當然!”
    “葛大圖謀錢財,故意拖延到晚上來見我。眾人皆知我腿上有傷,勢單力薄,根本爭搶不過他。而在我快要被他掐死的關頭,你無意中到訪,你喝令他不聽,情急之下,隻好動手,難道事情不該是如此麽?”
    柳夏開始鎮定,說:“嗯,理應如此,雖然我當時連喝令都來不及了……無論如何解釋,我是殺了人。自首的話,我一定被定罪。其實很久之前,我就想回報你的恩情了。隻怕今兒一遭,反連累了大哥你仕途。”
    蘇韌抱住他,撫摸他頭頂,語氣哽咽:“哎,你這傻小子。兄弟同根,說什麽連累?我現在隻擔心你吃苦頭,你原都是為了我……”
    柳夏聽著,淚水重又奪眶而出。
    蘇韌取出袖子裏一塊潔淨手帕,覆住死者的臉,長歎一聲說:“他也是一時糊塗吧,可悲!”
    柳夏擦幹眼淚,問:“萬歲閉關,不能驚擾。我們該去哪裏自首?”
    這正是蘇韌此刻苦想的問題。沒有選擇的人,會感到絕望。而選擇多的人,會十分傷神。
    已經入夜,中秋前夕,在天子的心腹地發生了命案,凶手更是禦前太監。若張揚出去,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因此,事情絕對不能出宮,蔡述那條線是用不到了。在宮中,一股勢力是擔任防務的錦衣衛,而另一股勢力是皇帝近側的東廠。錦衣衛的領袖大白,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東廠的總管範忠,交道尚且較淺。如果找大白來,事情恐怕還是會傳到範公公耳朵裏。如果找了範公公,大白卻未必能知悉此事。遠水不解近渴。在宮裏綜複雜,萬不可舍近求遠。
    他決心已下,道:“皇帝閉關,範公公總在盡忠職守吧?我留在這裏待罪,你速速去稟報範忠。你要救我,也要救你自己,隻需不慌不忙說清原委即可。小柳兒,你雖不幸進宮,但在我心裏麵,你始終都是條好漢子。你去吧!”
    柳夏答應離開,蘇韌反鎖了門。他還是沒點燈,隻感到疲乏與饑餓,交替襲來。
    他撈個滾到書桌下的月餅,坐回椅子上。他大口吞咽,咽不下去時,灌了口冷茶。
    他反思:一個人日夜演戲,總繪出差錯。錯的不是演戲者,而是那些愛看戲捧角的人。
    聽到有節奏叩門,他撐著拐杖去開。兩個黑衣宦官立於門前,像是一色木人。
    “蘇大人,範公公有請。”
    蘇韌點頭,回首望眼屍體。
    他們說:“這裏我們會處理。”
    那兩人夾著蘇韌,健步如飛。七拐八彎,蘇韌到了一間空曠的殿堂。
    柳夏跪在台階上,一聲不吭。蘇韌進了殿,黑衣人關上門。
    範忠坐在蒲團上,玩賞手中的拐杖,笑聲尖細:“蘇嘉墨,你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蘇韌居然笑了笑,跪下道:“老先生恐怕已知道情由了,下官隨您處分。”
    “嘉墨你不必下跪,此與禮製不合。”
    蘇韌隱約一笑,說:“老先生,不是下官要跪,隻是腿腳不便,跪著比站著省力。您德高望重,您兒子與我情同手足。我給您跪,不委屈。”
    範忠得好!阿墨,你極聰明。這輩子凡給我跪的人,確實不會委屈。你來找我,算是對了。唐王爺,蔡閣老,任他三頭六臂的人,在宮裏卻不如我。”
    他繼續說:“柳夏失手殺人的事,我已明辨。不過一個工匠,天下有的是。他既然心懷不軌,柳夏處置了他,沒什麽大不了。柳夏正受萬歲眷顧,我指望他從此能聽話,別老帶著身刺耳。皇家工程,是一天都不能耽擱的。你隻要能匯明實情,便可無罪釋放。葛大的事,你萬不可走漏風聲,事後應不留痕跡,將他抹去。以免影響萬歲的修道心情,引起吉利不吉利的閑話。”
    蘇韌低頭答應,不敢鬆氣。
    範忠笑道:“一件小事,隻要我樂意,我能讓它無限大。一件大事,是要我不樂意,我能讓它無限小。東廠從不虧待那些首先找他們的人。蘇韌,你看這把拐杖,長短適中,精雕細琢……是你娘子昨日送到我家的。禮輕情義重,她真是懂道理的女子。為了讓你們過個團圓中秋,我把這事看成沒了,明白麽?”
    蘇韌發現,那拐杖是出自譚香的手。他受傷後,她雕刻了七八根拐杖送他。
    有一根做的特別短,特別花,蘇韌當時調笑:“這該給花花小老頭使。”
    譚香眼亮,嗬嗬道:“好主意!”
    蘇韌隻當她隨口附和,沒料到她把範忠看作“花花小老頭”了。
    這根拐杖送得正是時候。要沒有譚香送禮,今晚怎麽能順利過關呢?
    蘇韌叩謝範忠,範忠提醒道:“你在外頭洗洗,換身便服再出去。身上賤到了髒汙,不好看!”
    蘇韌依言。範忠找出件做工精細,略顯陳舊的夾袍子送與他穿,恰是合身,像是定做一般。
    蘇韌拜別出宮,夜已闌珊。
    他想:最好的掩蓋,即一起照常,因此照樣去毛傑家赴約。
    毛傑家裏高朋滿座,鹿肉飄香。蘇韌晚到,眾人大喊該罰。
    蘇韌順水推舟,一飲而盡,方知辛辣後甘甜,可解千愁。
    毛傑拉他到葡萄架下,說:“有件事同你商量。……你和新科狀元沈凝私交極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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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韌笑了笑。
    毛傑推搡他道:“老弟你不興如此曖昧。沈卓然確是清流中的翹楚,但他心高氣傲……,聽聞他曾引介你加入履霜社,必然是與你交情匪淺。”
    蘇韌又笑,心想:官場上人好比世間風流男子,往往要到處留情。正因與各方關係錯綜,每段關係以若有若無,似真似幻為佳。他嘴上正經:“喔,卓然是位君子,而君子之交淡如水矣。”
    毛傑捧腹:“對,對,淡而無味,怎比你我酒肉朋友?”
    他話鋒一轉:“沈卓然縱然淡,還是油水裏泡大的,到底他有那樣一個大闊佬當爹呢。而我們這種小民出身的官,撈閑錢再多,也攔不住自個計著較著。眼下有個難關,恐怕要勞動沈大老爺施以援手,方可緩你我燃眉之急。按說中秋過後,戶部該撥款為新宮修建采買大批木材。若是風調雨順,我們的預算盡夠了。偏天公不作美,今年夏天西南暴雨成災,雲貴道路毀損,木料壓根運不出來……”
    蘇韌今夜剛僥幸逃過一劫,再聽到這樣壞消息,已不驚不急。他挑眉苦笑道:“呃?西南災情,似乎朝廷內沒有奏報啊。那班地方督撫布政,隻會寫‘萬事大吉,政通人和’。”
    毛傑嗅了嗅鼻煙,打個噴嚏:“換了你我也一樣是報喜不報憂。西南省份給部裏的‘孝敬錢’尤其多,便是要我們幫著他們蓋屎。舊例:如西南木材不夠,則去南洋購買,再由水路運上京。那樣,一則耽誤工期,二則預算加倍。往年可行,今年尤不可行。宮殿與別的工程不同,事關萬歲的麵子。延期觸怒龍庭,老弟你肯定掛不住。戶部這邊呢,無疑是捉襟見肘,你清楚咱們如何勒出那幾百萬兩的。莫說加倍,多要個角都沒得。本來,戶部打算踢球看山水的,但為了你對我們的好處,大家決定提前和你通個氣,以求兩全之策。想來想去,我們想到了沈家……”
    蘇韌咂咂唇邊殘酒,回味起與沈明的初會。那天,沈老爺說:“……夏季之時,一定會有洪水。算來秋季時,宮內往雲貴采購大木料,一定缺貨。……老夫在雁北等地,秘儲木材已有七年……”
    他心裏已明白大概,故意問:“毛兄,恕小弟駑鈍,為何說沈明能為我們解圍呢?”
    毛傑答道:“沈明是天字第一號的特許皇商。他的生意之大,貨源之足,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戶部。賢弟你有所不知:沈明其實是蔡文獻公暗中扶植起來的。但文獻公下世後,他卻忘了本,隻顧拉攏閹黨。現今沈卓然高中得寵,當爹的竟存心與小蔡閣老撇清起來。為此,蔡黨中人俱不齒他。蔡文獻公在世時,曾交待裴尚書等,說沈明儲有大量木材,國家有大變故時,可緊急向他征用。可是,文獻公已死無對證,本派人又與他生分,隻好讓你這樣一個與他家有交情,又算局內人去找沈明商借了。”
    蘇韌犯難道:“嘖,我與卓然熟,與沈明卻不熟……老奸巨滑的商人,哪裏肯露口風?”
    他知道,即便有圓滿的希望,事先卻要往壞裏說。這樣,成功了是驚喜,不成功是當然。
    “你不須找沈明,先去拿下卓然吧。據說那沈明愛子如命,凡公子所求,他無不答應。嘉墨,大家可全仰仗你的智慧啦!”毛傑說完,拉著蘇韌往屋裏走,趕著去品嚐下道菜。
    蘇韌吃著佳肴,想著沈明。這幾天,沈明在他的心中益發神秘,以至於他再不能把他當成一位簡單的商人。他又想到沈凝與沈明趣味神采迥異,真可謂“子不類父”。大概因為卓然是家裏獨苗,讀得進書,沈明才鍾愛無比?
    圓然來後,蘇韌私下見過牛大興,向他打定沈家底細。牛大興雖不甚明了,但誇下海口,說憑借他這位“養生學問家”在富人圈裏的名氣,即日便可接近沈府,順便推敲沈明其人。然而,至今未有消息……
    他酒足飯飽告辭。一路無聊,忽見個無頭巨人閃進馬車來,手提著血淋淋的骷髏,直往他身上壓。他驚醒。原來隻是打盹罷了。車臨到菖蒲胡同,河水聲愈加清越。蘇韌讓車夫放他下來,賞了幾塊碎銀,笑道:“中秋節裏,與你娘子買匹布穿。我想多走幾步路。”
    馬車夫哪有不樂意的。蘇韌看車頭調轉,長出口氣,拐到菖蒲河邊蹲下。河水能映出銀月,但卻影不出人臉。他把雙手浸入河裏,仔仔細細洗了好幾遍,才踱步回家。
    “爹爹,你回來啦?”蘇密高采烈指著自己的腳:“你看,我穿了靴子!”
    因家境漸漸寬裕,譚香給蘇密買了雙鹿皮童靴。頭回上腳,蘇密恨不得天下人都來瞧。
    蘇韌讚道:“好神氣啊!你娘兒怎還不睡呢?”
    譚香麵色紅潤,鬢邊金釵一步一搖,過來說:“還睡呢?我們連衣服都不得換,一撥客人接著一撥,全是來送月餅的。去年我也沒見你有這麽多朋友啊。”
    蘇韌失笑,沒想到大家動作那麽快。他舉目問:“月餅在哪裏?”
    “還剩兩盒。其餘我都送掉了。第一個客人走了,第二個來。我把第一個的月餅送給第二個,第二個的月餅送給第三個……不然暴殮天物麽?非但我們,連這一片的老鼠都吃不完呢。”
    蘇韌皺眉:“盒子裏都有名片的。你莫連那個也送人,豈不是失禮?”
    譚香咯咯笑道:“你當我還是大老粗麽?我如今也認字,知書達理啦!名片我都取出來,放在你枕頭下邊。因你不在家,我寫不成名片,就拿了兩種小手工,任客人選。客人都樂得什麽似的。蘇密,去把抽屜捧過來,讓你爹爹見識下我家的‘名片’。”
    蘇密應聲,小心端著個抽屜。蘇韌定睛,左邊格是一把木挖耳勺,右邊格是一把鏤花木書簽。
    他忍不出笑出來,說:“阿香,我真服了你。”
    譚香得意洋洋,說:“名片看一次就丟了。挖耳勺和書簽就是常用的。我忙見客,自己才打了五盒月餅。兩盒淨素的我讓三叔送給圓然去了,另兩盒我讓沈大哥娘子拿回去了,一盒咱們留著自己吃。”
    蘇韌問:“沈娘子來過?卓然也來了麽?”
    “是啊,她好客氣,好賢惠的。沈大哥沒來,朝鮮使節來上貢,他忙於接待。沈老爺出京去了,說是忙生意。過節那麽多應酬,沈府裏裏外外全靠她操持呢。”
    蘇韌沉默片刻,低聲說:“嗯……那我中秋也不必去沈家了。”
    譚香說:“是啊,中秋合該自個兒關門過,去別人家打擾做什麽?”
    蘇密嘿嘿笑:“娘,你看看我的靴子!”譚香雖看過百八十遍了,依然不吝讚美。
    此當口,三叔在門檻外回話:“太太,我去了龍槐寺,寺裏人說圓然師傅已動身,去香山碧雲寺賞月雲遊了。”
    譚香撐腰說:“他老人家好興致啊。香山的月亮,比這裏好看?我的月餅呢?”
    三叔彎腰:“遇到那寺裏住持,小的就送給他了。”
    譚香笑罵:“三叔你做的好人情,我要孝敬圓然,怎便宜那禿老頭去?也罷也罷,他們出家人……”
    三叔習慣女主子的脾氣,帶笑說:“住持收了月餅,十分高興,他說八月十五早上,寺裏也要發十輛大車去香山寺院聯誼,現下有輛車空著。若太太老爺不嫌棄,可同去遊玩並尋圓然師傅。”
    蘇韌阿諛道:“娘子的巧手不白費,和尚都請我們搭車。”
    譚香笑渦微動,眼一亮說:“阿墨,我沒去過香山,不如趁此機會一起去吧?你傷那麽久,都沒好好休息過,索性去那裏緩緩氣。蘇密呢,你可以穿著新靴子,好多人能看見!”
    蘇密馬上點頭。蘇韌想了想,也應了。譚香興奮不已,忙著準備起包裹來。
    蘇韌心事重重。蘇密拿了本書推他:“爹爹,這是什麽書?”
    蘇韌一看:“嗯,這是瓦剌王子給的蒙漢語書。”
    蘇密歪頭說:“沈師傅正在學瓦剌語,我也要學!”
    蘇韌翻了翻書,鼓勵道:“好啊,不如我們一起學。學好外國語,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嘴上這麽說,心裏不稀罕番邦語。不過,凡父母都指望孩子多長見識,何況深謀遠慮的蘇韌呢?他看著蘇密,起了一個念頭:自己與沈凝官職性格都不同,交情要長久,必須有共同追求才行。沈凝的其他追求,對他都是華而不實。但學習瓦剌語,對自己並不難,而且能教孩子。
    他們父子正起勁,在圓窗邊的譚香突然停手,歎道:“阿墨你們快來看,月亮真圓!”
    蘇韌走到她身旁,心裏舒坦了不少:“可還不到十五呢。”
    蘇密踮腳:“哇,很圓。”他對著月亮抬起一條腿,鹿皮靴閃閃發光。
    譚香笑嗬嗬道:“誰說八月十五月兒最圓?我看今夜就夠了,未必要圓到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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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節,蘇韌全家坐上寺廟包車,遠離開京城喧囂。
    碧雲天長,山抹煙霞,一輛輛大車軋過黃花地。四野紅葉初點,斑駁喜人。
    畢竟香山是風景勝地,來賞月的人真不少。車進山道後,因擁堵而停止了行進。
    蘇韌和兒子正以揣摩瓦剌語發音為樂,東張西望的譚香忽然發出“咦”的一聲。
    她用胳膊肘捅捅蘇韌:“阿墨,後麵那賊眉鼠眼的家夥,不是牛大興麽?”
    蘇韌眼尖,立刻從雜遝的人車裏覓到牛大興之身影。
    他一身居士素服,單肩背個藥囊,賊眉低垂,鼠目半閉,好副雲淡風清之相。
    蘇韌思忖:牛大興來香山,一定是來陪他的哪位闊主顧兼冤大頭的。自己和他的來往,全都瞞著譚香,此時根本不能打招呼,還是省點心思。
    他縮回頭,對譚香耳語道:“他應該改邪歸正了,隨他去吧!”
    譚香還有點記仇,輕聲說:“呸!有他就沒好事。”
    這時,蘇家的車附近有兩個腳夫爭路,先是海罵,繼而大打出手。
    蘇韌再張望,卻遠遠對上了牛大興的視線。牛大興衝他努嘴一笑,有幾分諂媚。
    蘇韌不好理他,隻微微點下頭。
    牛大興和一個賣花的小村姑說了幾句話,便繞到山坳裏去了。
    一路顛簸,午後才到半山腰的永寧大寺。俗客們奉上供養錢,被安頓在禪房內。
    蘇韌還沒坐熱墊子,獻茶的小沙彌告訴他,有個小姑娘在寺門口侯著。
    蘇韌詫異,跑出去瞧,居然就是那賣花的小丫頭。
    “你是蘇大叔麽?牛爺爺讓我跟著你來,獨與你說:沒想到在山裏遇見了你,若你要找他,可在今晚上亥時,到附近那棵有名的周柏處等他。”
    蘇韌問:“小妹妹,你曉得牛爺爺住在哪裏?我直接去找他,不是更方便?”
    小丫頭擺手:“才不是!有人雇牛爺爺進山來采補藥,因此牛爺爺住在這片懸崖上的小道觀裏。爬上去可吃力了。蘇大叔你的腳肯定不行的!你看,那懸崖下便是周柏,係著好多紅絲帶……”
    蘇韌仰頭望崖興歎,想牛大興真老當益壯,為了賺錢什麽都敢呢。
    蘇韌夫婦與圓然相見,又遊覽古寺,又吃齋玩月,盡興之時,已近亥時。
    蘇韌借口要找圓然再說說話,獨自出了寺門,一步步向周柏走去。
    月明星稀,空山鳥語,路旁楓樹參差,夜露沾濕行人衣袖。
    蘇韌到了周柏,遠眺寺中燈火,心中頗暖。
    對慣於神神鬼鬼的老牛,他並不當真,隻打算等上一會兒。
    他站在柏樹後麵,仰望冰月,身心俱有一種被洗滌後的潔淨之感。
    攸的,他看到頭頂那片漂浮著夜霧的懸崖上,有兩盞燈籠移動。
    過不多久,兩個光點對著,停在峭壁邊緣的巨石旁。
    空寂之中,間或人語飄入風中。沙沙喳喳,令聽者感覺玄妙。
    夜霧彌散,清光被遮,蘇韌想:牛大興大概在懸崖上會客,不會來了吧。
    他怕譚香半夜被驚醒,所以決定返回寺廟。他剛繞出柏樹,忽聽到頭上的懸崖間發出一聲尖叫。
    他隻感到風聲驟變,有重物急速下墜。他出自本能,趴在地上。恰在伏地之時,他聽到不遠處“啪”的一聲。霧氣裏,想是燈籠紙著火,嗤嗤燃起火苗。
    蘇韌朝著火苗慢慢爬行,終於懂得發生了什麽。方才一瞬間,有人墜崖了。
    毫無疑問,他會當場殞命,腦漿崩裂。
    蘇韌無聲仰望,懸崖上另一個模糊光點,慢慢移走。
    他翻過屍體,心想譚香說對了:有牛大興便沒好事。
    從藥囊,服裝,與身量判斷,死者是牛大興沒錯。
    奇怪的是,牛大興雖死,一隻手依然緊緊攥著什麽。
    蘇韌橫生勇氣,用力掰開他的手掌。可是,他手裏隻是一顆金黃圓潤的果實,如此而已。
    蘇韌深吸口氣,想抽身逃離,卻不料有人將他攔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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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畢。9月1日,開學了呀。我們這忽然天冷了……秋天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