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八卦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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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曆上說:邋遢冬至幹淨年。本年冬至雨雪交加,害得再光鮮人都灰頭土臉,懶得出門。
不過蘇韌之流有官在身,少不得在大節氣裏四處聯絡,參加團拜。而譚香在範老太的故事坑裏蹲出了念頭,加上小雕像完工,堪稱傳神,她忍不住要拿過門去顯個眼,試試運氣。
範老太雖足不出戶,來給她送冬至節禮的人倒是不少。老太太統統以老年臥病為由,讓範青小哥倆應付。她單隻留下譚香,在寢室裏烤火閑聊,扯了半天,問譚香道:“上回我跟你說到哪兒了?”
譚香撓頭皮笑道:“嗯……婆婆您好像說了萬歲爺少年出宮後,在王府裏單過的事兒……”
“有麽?我老糊塗了,說得那樣快?”範老太掐指算算:“哎,他開始單過時,那先帝的寵愛說什麽都數不過來。哪一天不先帝不召見他?凡有好吃的好玩的,又哪樣不惦記他?小媳婦你年輕,不知道宮裏頭險惡。海大的規矩,說什麽父子兄弟?比平常人家要生分多呢。偏先帝對咱們萬歲爺,就比常人家父子還要關懷。那也是咱的孩子自己爭氣,生就個笑臉,又多才多藝,知道如何應付父皇,討老皇上歡心!不過,花無百日紅,王府裏偏偏生出些情非得以的事情來,一發不可收拾了……”老太太紅了眼圈,好像胸中有痰,哼哼數聲。
譚香的心撲撲跳起來,腮上像開了桃花。
終於要說王府裏的故事麽?有沒有秋實?有沒有地宮裏的美女?她摸著包袱裏的木偶人,喘了口氣。
範老太喝了口陳皮茶,說:“萬歲當時和三個人最要好,成日混一起。他們不是吃飯,就是喝茶,不是看花,就是賞畫,橫豎就是這麽一群。小媳婦你要問:那三個是誰呢?一個是你隔壁的馮倫駙馬爺,咳咳,年輕時挺好的後生,娶了那麽潑辣愛轄製的公主老婆,下半輩子,也就活活頹廢了。一個是發配到江南去的老唐王,他那不爭氣的兒子,就是現在錦衣衛的頭兒叫寶翔的。別看老身少出門,寶翔的壞名聲,我聽見八百回了。對你這樣的媳婦兒不好說,免得你當家的怪我教壞你。還有一個,是那時候鼎鼎大名的人物,名叫蔡揚。他也是個駙馬,很有才氣,因此得到先帝重視,年紀輕輕主管吏部了。他兒子倒是很爭氣,即如今小宰相蔡述。罵蔡述的人多,老身倒是讚他不容易。在那麽顯赫的位子上,誰不挨人說是非。偏偏他不理你們,活得甚好,足見骨頭硬!”
譚香撇嘴,說:“那小蔡閣老高傲的緊呢……”
範老太替她抿好鬢,道:“高傲的人還好,世上最厲害是笑嘻嘻致人死地的,譬如蔡揚。那小子可把萬歲拉下水,害慘了……”
譚香奇怪道:“婆婆為何說這樣話?老蔡不是死後風光,他兒子還繼承了家業麽?可見萬歲是非常喜歡他的吧?”
範老太扯了扯頭箍:“也沒什麽喜歡不喜歡,隻是可用罷了。萬歲用情深,至今不悟。其實這些事情,我多少年沒跟人數落過了,說蔡揚,就要說起他下江南,咳咳,江南好風景,他帶什麽土特產不好?偏偏采回來一對姐妹花。”
譚香提起精神,瞪圓眼。即便她完全與此事無關,聽這些名人風流,似乎也十分有趣。
“那對姐妹如花似玉,才藝相當。姐姐叫大荷,妹妹叫小荷,原來都是官小姐。蔡揚把她們帶到京城不算,還替她們租了房舍,引薦了萬歲與她們認識……萬歲年少,本性冷靜,沒想到卻和大荷一見鍾情,暗暗結緣。我在府裏替皇子操持家務,哪裏曉得外麵的事?要不是有人報告,我壓根不知情。當年府裏麵有個小太監,名叫秋實,是我看他伶俐提拔了他,他倒是曉得知恩圖報,所以來告訴我說……”
譚香兩眼放光。她本有心插柳,沒想到不到來年二月,柳樹居然在冬至就發芽了。
她咽了口口水,滿心歡喜等下文。沒想到腳步聲起,有仆婦跑進來貼著範老太稟告。
範老太笑了一笑,說:“這麽多年,他倒是從不忘記老身,請進來吧!”
“是,老婦人。倆位少爺正給客人領路呢!”那仆婦匆匆退下。
譚香知道來客,站起來搓手,說:“婆婆,我也避避吧!”
範老太想了想說:“也好。你先去家看看孩子,等晌午時過來陪老身吃飯。正說在興頭上呢……”
譚香歎氣,倒拎著包袱跨出門檻。
幾枝瘦梅擦著遊廊伸進來,清香撲鼻。廊磚地上腳印粘雪,如竹葉參差
譚香低頭,沒料想包袱皮已鬆了,她往前走得急,木偶人跌在了地上。
她哎呀聲,蹲身去撿。卻有位玉麵白裘的人,先替她拾起來。
那人仰頭,麵露微笑,聲音卻稚弱如少年,招呼她道:“原來你也在這裏?”
譚香一愣,才知道客人居然是她不喜歡的當朝宰相蔡述。
蔡述瞧了木偶一眼,又對範青說笑道:“幸好未有損傷,怎可唐突木頭佳人?”
範青賠笑,對譚香點頭。範藍吐舌,手裏抱著個華美箱子,想必是蔡述的禮物。
三男子與譚香擦肩而過。
譚香走幾步,猛回頭,人影不再,猶有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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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時,譚香又依約到了範老太寢處。老太太精神大好,叫她上炕吃飯。隻是她老人家在炕上也是挺直了腿的,倒是苦了譚香,忙前忙後服侍她。譚香替盛了碗蘿卜排骨湯,討口彩:“冬至蘿卜賽人參,婆婆吃了活百歲!”
那範老太正瞅著她出神,聽了這才笑了。她接過碗來,尚打量譚香周身。
譚香怕心裏的鬼叫老太太看破,連連低頭扒飯。
吃完了,她扭頭,正見案上放著一個新盆景,黃金枝,白玉花,翡翠萼,琥珀心,真是富貴逼人。
範老太說:“好看麽?是小蔡閣老方才送來的節禮。他雖然年輕,卻知道為社稷操心,其實也是個忠臣啊。但願萬歲能明白眾人苦心,早日讓寶寶當太子。統共一根獨苗,為何忌諱立東宮呢?老身每次麵聖,都要提起此事……可萬歲就是拖著……你不知道,那寶寶生母蔡貴妃,是個好可憐見的女孩,她小小年紀進了宮,便知道什麽應該,什麽不應該。並不是老身暗地裏替她抱不平,當年的大荷小荷哪裏強似她呢?”
譚香連忙拉住話頭,道:“唔,早上婆婆您說起大荷小荷,還沒說完呢。我想到下麵的事情,吃飯都沒心思。”
範老太得意,問自己說到了哪裏。譚香提到秋實,老太太收了笑臉,說:“哎,說到這些,連我也吃不得飯了。……那時候,虧得秋實暗通消息,我才知道了萬歲,也就是當時的王爺金屋藏嬌。生米成了熟飯,老身怕閑言碎語,因此把那位接回府。可是她姐妹死活不肯分開,老身沒奈何,秘密把她倆個一起安頓到王府西樓。王爺下令對她們善加保護,以王妃之禮相待大荷,老身全都照做。隻是蔡揚的妻子三公主妒悍出了名,老身怕惹惱她,要那小荷盡量減少出入,教外人摸不著頭腦。所以,美女大荷的名氣無人不知,小荷卻像個影子,沒幾個人知道。唯有蔡揚常借來府裏的機會,與她秘密相會。美人是禍水,八九不離十。王爺為了大荷抗婚,父皇雷霆震怒,他最終沒有能取代原來的皇太子。到了父皇駕崩的時候,少年人的好日子也到頭了……”老太太抹了把淚:“廢帝登基不久,就大開殺戒,把那些看不順眼的大臣國戚全都弄得妻離子散。四個人中,馮倫先跟著大公主溜回老家去,老唐王本是廢帝夫妻喜歡的老實人,而那蔡揚靠著老婆三公主的美言,在廢帝麵前得以苟且偷生。隻有我家王爺,倒了血黴,他被廢帝關進了豬籠,隔三岔五當眾恐嚇作踐……老身在王府裏,日夜擔心,怎麽都見不著他。……老身記得清楚,春天王爺被軟禁在宮內不久,小荷就生下一個男孩兒。蔡揚為了保住自己,肯定要籠絡住三公主的心,哪裏還能顧及此處?別說給那母子半個子兒,連一聲問話都沒有。小荷的身體,每況愈下,就沒好過。這個時候,大荷也身體不適,本以為是感染風寒,誰知她竟然有了身孕!老身怕傳揚出去,讓廢帝斬草除根,讓她竭力掩飾……我本想喊她們出府避避,大荷又哭哭啼啼,說妹妹有病,出去更不安全,何況自己跟王爺說好了,要在家等他回來。老身隻得偷偷在帝京郊外找了一間僻靜茅舍,陸續藏了幾箱寶物,隻告訴她姐妹知道。老身還交待,若是風雲不測,你們等不到王爺,還是結伴逃命要緊。仆人之中,秋實可靠,我已派他到城外某處藏匿,到時你們可找他接應。終於有一天半夜,禁軍突然搜查王府,將我們一起抓進宮去。頭領傳廢帝的意思,一定要大荷夫人覲見他。老身還心存僥幸,希望她能逃過一劫,可大肚子哪裏能跑快呢?老身遠遠看見他們推著一個顯了幾個月身孕的女子出來,分明是大荷,那頭上還插著王爺送的定情玉釵。老身哭著喊她夫人,她隻冷冷掃了我一眼,毫不猶豫就上轎了。再後來,我就聽說她找到個機會,在宮內宴會上,當著小王爺的麵跳樓自殺了……廢帝讓人掃了她的血肉喂狗,再命王爺給大家唱一首歌。烏雲滾滾,落葉滿地,王爺帶著笑唱‘……’。嗯……再後來,倪大同引兵入京,東廠毒死廢帝,王爺當了皇帝,大荷也成了孝貞皇後……”
譚香毛骨悚然,嘖嘖說:“啊,太慘了。怪不得說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呢,合著幹得都不是人事。婆婆,大荷,不,皇後娘娘死了,那她的妹妹小荷,還有蔡家血脈的嬰孩呢?”
範老太搖頭:“這件事情,老身後來也琢磨過多次。我並沒見到小荷被抓,也許她能逃出去。可是當時兵荒馬亂,盜賊猖狂,這京城內外有多少流民被害?秋實不會武功,沒見過什麽世麵。小荷又身染重病,急需精心調養。他們即便會合出城,也難免死路一條。再說,如果他們沒有死,萬歲登基後,重用蔡揚,而三公主墜樓廢掉了,這些事天下皆知。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隻要回來,在念舊的萬歲麵前,就有榮華安逸,為何多年始終沒有音訊呢?顯然還是死了吧。”
譚香點頭:“是啊。”她心裏卻想:原來秋實是沈明,老太太並不知情。也許皇帝為了穩妥起見,嚴守秘密,連知悉舊事的奶媽也沒有走漏風聲。那秋實到底是怎麽獨占財產的呢?還有,縱然秋實帶著一個男孩沈凝,他為何不該是蔡揚的兒子呢?難道是小荷替了大荷進宮,而大荷在外產下了皇子?那麽,大荷在哪裏?多一個嬰兒呢?大荷絕對不該放手妹妹的親骨肉吧。這盤棋真夠複雜的,隻要想想就足夠頭痛了。最要命的是,她還不能對老太太說出來,也找不到更高的人解惑。
看來,真相永遠沒有一個切實的答案。因為知情人死的死,說謊的說謊……除非死人出來對質!
她想到這裏,毅然從包袱裏取出了雕刻好的仙女偶人,遞給範老太說:“婆婆,你看這塊木頭,雕得怎麽樣呢?”
範老太端詳,皺紋一動,說:“雕得老身眼熱起來,你等等。”
她從枕頭下掏出一片紅毛國舶來的水晶鏡片,對著那雕像又端詳了好一會兒。
“咳咳,你這個小媳婦,咳咳……”她幹癟的手忽然抓住了譚香的腕子,臉上滿是嚴厲神色:“說,你怎麽雕出這張臉來的?你三番兩次套老身的話,原來是為了這個……誰支派的你?”
譚香理直氣壯說:“婆婆誤會了,沒人支派我,我也沒壞心。害人之心不可有,八卦之心誰人無?我就是說好奇那些.當然,我是見過模子,才能雕得出來。可現在聽了婆婆的話,我才明白她應該是大荷。至於哪裏有這個模子,我對人發誓,不能說出來。”
範老太緊盯著她思考,半晌才放開手,道:“你對誰發誓過?萬歲麽?”
譚香漲紅了臉,低了頭。
範老太口氣緩和許多,道:“我問你,你想不想進宮?”
“嗯?”譚香沒有聽懂。
範老太說:“這個雕像,我要親自獻給萬歲去。你有什麽話,不如對萬歲說去。”
譚香在炕上叩頭,:“謝婆婆。可是對著萬歲,我不敢瞎說。”
“你是不能瞎說,一定要老老實實。”範老太正色關照她。她掃了一眼窗前的新盆景,又加上一句:“不過,老身問你想不想進宮,還不是這個意思……要不是蔡述對老身建議,我還想不起你這麽一個粗中有細的人選。”
“建議?我?進宮,到底什麽意思?”譚香瞪眼問。
她想,蔡述這個爛賭場,絕對不會有什麽好建議。怪不得今天遇到他,他那麽神秘地一笑。
北風呼嘯,窗子自然闔緊。
遠遠的禁城內,似乎傳出一陣道教仙樂,教譚香不寒而栗。
她仿佛看到二十多年的那個晚上,淡淡的血腥中,年輕的皇帝在大殿外麵,對著人們,帶著微笑,打著拍子,給愛人唱著葬歌:
“春夢似楊花,繞遍天涯,黃鶯啼過綠窗紗。驚散香雲飛不去,篆縷煙斜。油壁小香車,水渺雲賒,青樓朱箔那人家。舊日羅巾今日淚,濕盡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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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完畢。
對不起,這次更新隔得較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