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神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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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香悶悶地惶恐了數日,等待下回問答。恰逢她陪孩子在禦書房上學的時候,內宮差宦官來傳她了。來得還不是別人,就是此地先生學生都臉熟了的柳夏。
沈凝問柳夏:“有什麽事麽?我和薛師傅正給他們出題考試呢。”
柳夏給手哈氣:“好像是正覲見的範老夫人請蘇娘子去,要問個什麽事兒。”
沈凝皺眉:“她的意思怎麽能當成聖旨傳?個個倚老賣老,國家何來綱紀?”
柳夏露出虎牙說:“對啊對啊,狀元郎你以後參她一本。”
蘇密聽到娘將去見皇上,兩眼放光問:“我去麽?我去麽?我也想去。”
寶寶趁機用墨筆在他手上畫個蛋,嗤之以鼻:“我都沒去,還輪得到你哩?”
倆人鬧將起來,譚香用硯台敲了桌子:“不許多話,等會兒誰考得不好,我饒不了誰。沈大哥,我要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勞煩你替我把蘇密先寄到你家娘子那邊,我出宮再去接他。呀,我不該損害文具,還好它也沒壞。我這就去了!”她聳肩起身,膽氣頓生。
出了書房,她不禁縮了縮脖子。積雪連日,禁城成了一個冰寒世界。通往內宮的長巷裏,滿是低頭掃雪,瑟瑟發抖的太監,隻有譚香和柳夏倆個說話。
譚香試探道:“你看今天萬歲他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
柳夏提著瘸腿繞過雪堆:“隔著簾子,我看不清。不過,萬歲平日裏總也那樣子,沒什麽高興不高興的。倒是蘇大哥這幾天如何呢?我怪想他的。我去了兩回工地,也沒遇到他。他的腿……?”
譚香歎口氣:“謝謝你惦記,他的腿利索多了。隻是他忙得慌,每日早出晚歸,和我都沒說幾句話。皇家的差事,體麵是體麵,也太累人了!”
柳夏似深有同感,認真點頭。
他們經過一個冷僻的拐角。柳夏低聲說:“蘇大嫂,你回去提醒聲蘇大哥,有人上書內閣說他不是了!”
譚香抽氣:“嘿,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哪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告黑狀?”
柳夏捂住嘴,搖手說:“好像在京七品以上官都有資格上本子的,人家肯定署名了,隻是我們不知道。這兩天,外頭傳說蘇大哥和戶部官員勾結撈好處,故意以木料備不齊為借口拖延工期呢。我是聽見範總管詢問蔡述那個奸賊,才知道這些的。”
“啊?蔡述怎麽回答的?”
“蔡奸賊倒是說了好話。他說:‘那幾個上本的人都是風聞言事,並無憑據戶部用心,蘇韌勤勉,誤工不太可能。木料之事,我擔保不久就可解決。’”
譚香點頭。蘇韌曾提及戶部是蔡述的心腹衙門。所以蔡述才維護他們幾句,順帶給蘇韌做個人情。怪不得蘇韌這幾天象發愁,原來還是大木料不夠……可這能怪蘇韌麽?而且她始終弄不清楚。怎麽皇帝給自己蓋房子,還會錢不夠,料不夠了?故事書裏可不是這麽講的。她擔心蘇韌,倒是不怎麽憂心自個兒了。
直到她周身一熱,才發覺已進入了宮室。跨過大大小小的門檻,她進入間四麵隔著帷屏的鬥大暖室。屋角吊著蘭花,溫馨如春。柳夏悄然退出關門。屋裏麵並沒有範老太,隻剩譚香和皇帝。
譚香深深叩拜,皇帝自卷簾子,笑道:“平身吧,冬天金磚地涼著呢。”
譚香聽他口氣,善意如昔,不禁嗬嗬笑說:“涼點好。把我腦袋凍一凍,清清楚楚給萬歲您回話。萬歲……”
她仰頭,皇帝白袍瀟灑,須發漆黑,神采亦如昔。
皇帝賜座。譚香拿了一個蒲團當墊子坐在地上。
皇帝道:“這裏有空著的座椅。”
譚香說:“咱們木工行最講規矩,您的手藝比我高了好幾輩,我怎麽能和您平起平坐,不講規矩呢?”
皇帝忍不住笑,道:“我們等會兒再談木工,朕先要問你:你喜歡不喜歡皇宮?”
譚香琢磨了片刻,問:“萬歲您喜歡皇宮麽?”
皇帝一笑,不置可否,靜了靜,才說:“朕的奶娘常年養病,並不太清楚當今時事。可她今年來見朕,大力誇讚你好處,且願意同蔡述一起保舉你來當皇子寶寶的正式保姆,你願意麽?”
譚香一怔,才恍然大悟,“進宮”是這個意思。
她咬了咬大拇指,說:“我很喜歡寶寶。可我有相公有孩子,我不能丟下他們。寶寶在蔡述家裏有很多人照顧,還用得著我麽?”
皇帝笑了笑,說:“如果有一天朕立寶寶為皇太子,他就要進宮。那時候,受他差遣的人雖多,卻沒幾個能貼心關懷他的……隻要你答應當他的保姆,那你會終身受用不盡。你願意麽?”
譚香憋紅了臉,待要拒絕,卻不敢魯莽。
半晌,她笑嘻嘻答道:“萬歲,那麽個大美差,容我想幾天,行麽?”
皇帝點頭。譚香鬆了口氣。她想,這事能緩則緩吧。宮廷裏的男人,隻有皇帝子孫。自己進來,蘇韌不進來,那種尊榮奢華,要它何用?
皇帝眸光明滅,緩緩招手:“你過來……!”
譚香忽覺緊張。但皇帝要她靠近,她隻得走過去。
皇帝淺笑,神態益發和藹:“不用怕,朕說過,想和你談談木工。”
“木工?”
譚香驀然想起那尊被範老太收去的雕像。不出所料,她所製的木頭美人,正在皇帝的衣擺中嫣然巧笑。
“奶娘今天給朕看的。她說你不肯供出此麵從何而來,一定要親口對朕講。那麽朕自己問:譚香,你在何時何地見過她?”
何時何地?譚香早想好回答。她斬釘截鐵說:“我在萬歲的地宮裏見過她。當時我答應您絕對不跟人說所見的一切。我對我相公都沒吐露半個字,對範太太也是一樣的。”
皇帝神色凝重:“你……你隻見過一次,就能記得那麽清楚?”
譚香瞬間語塞,正尋思如何對應。皇帝的臉色卻忽然起了變化。
他身子猛烈顫抖,牙齒打戰,握著木頭美人的手指一鬆,撲到在炕上。
“下去,快下去!”皇帝聲音焦灼而痛苦,不讓譚香看到他的麵容。
譚香嚇得連連倒退。她滿腦子念頭亂竄,最後鼓起勇氣,朝皇帝跑去。
“萬歲,萬歲,萬歲?您不舒服?”
她想起譚老爹臨終時候,自己手忙腳亂,蘇韌卻沉著冷靜,盡心服侍。
皇帝是犯病了?想必他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失態。可她能見死不救麽?
譚香把皇帝的身體翻過來,狠掐人中,然後把他的頭顱輕擱在枕上。他的容顏扭曲得可怕,口角滲出白色的泡沫,似乎正經受著劇烈的疼痛。
皇帝手指抽動,譚香替他解開衣帶,擦去白沫,安慰道:“萬歲,我這就去喊範總管來……求您忍一忍……”
皇帝喘息,譚香放下簾子,再搬了扇絹麵屏風擋在門口。
這時,她推開門,對柳夏大聲說:“快,萬歲傳喚範公公!”
範忠風似地趕到,皇帝的喘息已平穩許多,譚香貼著門背,聽著動靜。那範忠好像給皇帝喂藥喂水,還心疼地咕噥:“本大好了些,怎又犯了!”
過了許久,皇帝像從夢中驚醒,問:“那女人是誰?”
範忠回頭,輕聲說:“萬歲,是蘇娘子譚香。”
譚香朝後退步,本能地嗅出恐懼。她明白自己隻是個平民百姓,不配也不該窺視到天子的要害。然而……她當時正好在這裏,應該拔腿逃走?
屋子裏安靜地令她難堪。皇帝與範忠竊竊私語數句。
範忠緩緩回頭,又看了譚香一眼,對皇帝躬身道:“是。”
他走出簾子,極和善地對譚香說:“娘子,你受驚了。皇上偶發頭疼,隻是微恙。來,我們到外麵去喝一杯茶水壓壓驚吧。”
譚香搖頭:“我沒什麽。公公,今天的事,我不會說的。”
範忠撇嘴,有絲苦相。他親自倒了杯熱茶給譚香。
譚香捧著茶杯,覺得不對勁。但她確實受了驚嚇,需要杯熱茶。
杯內蒸汽迫得她避開臉,目光斜掃到一麵鏡子。
鏡子裏的柳夏,正躲在門套外。他麵色古怪,衝她堅決搖了下頭。
譚香心中霎時明亮起來。她懂了。
因為她不巧看了不該看的,現在她就該死麽?
對她,皇帝是如此平易近人,難道……
老天爺變臉不亞於人。方才□□滿人間,此刻已請閻王點命了。
“喝啊,怎麽不喝?”範忠笑著催促。
“水太燙了。”她說。
“那麽你等冷了再喝吧。”範忠語氣,悲天憫人。
鏡子裏的柳夏不見了。譚香鄭重搖頭。
如果她死,不能連累別人,也不埋怨上蒼。
茶總是要冷的。而人有旦夕禍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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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譚香忽然想到:如果把木雕美人酷似蘇韌生母的事情告訴皇帝,他會不會改主意放自己一條生路呢?不,如果自己這樣做,豈不是把夫君兒女的性命全都押到了皇帝的麵前?況且推翻自己早先的話,更多了份“欺君之罪”,今天的“不幸暴卒”則會成“罪有應得”。是了,不說,死也不說!
忽然,門口咣當一聲,有宦官一陣風似跑進來,帶倒了瑪瑙唾壺。
“小梅子該當何罪?你竟敢壞規矩亂闖?”範忠作色詰難。
小梅子委屈大發了:“幹爹,本就是萬歲口諭讓奴才去宮門迎候蔡閣老的啊!蔡閣老他有軍國大事,非要早點進來,奴才哪裏可怠慢?萬歲既然歇息,柳夏他如何不守在門口,兒子我還當……咦,這?”他瞅著譚香,滿麵狐疑。
話音未盡,紅帽烏紗的蔡述,已緩步進來。
他拱手道:“老先生,臣蔡述有要事需麵陳萬歲。”
範忠耷拉眼皮說:“萬歲已入寢。閣老有何等大事?先對老奴說吧。”
蔡述眼波微漾,語氣幽幽:“司禮監和內閣等於皇帝左膀右臂。然而老先生方才有個口誤,說‘先’於萬歲?述之雖是晚輩,卻不免替您惶恐。”
範忠沉吟,亦拱手道:“多謝閣老提醒,老奴逾越了。隻是……”
皇帝在內咳嗽:“是敘之?敘之進來!”
“遵旨。”蔡述繞過譚香,掩鼻道:“機要之地,婦人家怎還不退下?”
譚香臉色發青,仿佛要捏碎茶杯:“茶還沒涼,誰許我退下?你能越過萬歲麽?”
皇帝在內又一陣咳嗽,語氣溫煦猶如長輩:“譚香,你沒有茶緣。既然首輔發了話,你出去罷了!記得多做木工,好好陪皇子讀書。”
範忠接著皇帝,在譚香耳邊說:“切忌多說閑話。”
譚香沒想到,柳暗花明,居然逃過一劫,更沒想到,她還是粘了蔡述的光。
皇帝喜怒無常,也許等會兒改主意呢。她如蒙大赦般磕頭謝恩。
蔡述冷冷笑:“夫人走時,莫忘了留下禦杯。”
譚香這才發現,自己還緊緊掐著瓷杯,她忙脫手,急匆匆退出。
小梅子跟著她,迎麵遇到柳夏抱著個水壺閃出來。柳夏麵上掠過一絲驚喜,聽小梅子罵:“你是瘸腿,還是缺心眼,怎不守在門口?待幹爹料理停當……小心他再打折你的腿!”
柳夏回嘴:“我?我給萬歲提開水,也有錯?誰像您盡會攀高枝找肥差呢?”
他和譚香交換了眼色,各奔東西。
小梅子伴著譚香,輕輕巧巧笑:“娘子,上次你進宮,說是蔡閣老內人,從小認識,我還不信呢。這回我看你倆,倒真信了,你和他好像是有點什麽事……怪不得你相公和你一路當紅!”
譚香滿頭汗,遇到冷風吹,打個噴嚏:“呸,公公你胡說,當心口裏長瘡!蔡某人和我乃是天上與人間,能有啥意思啊?”
小梅子撇嘴:“唉,我不過說說,娘子還能少根毫毛了?天上人間,其實並不遠,要不怎會有牛郎織女?不過,娘子你頭上大概有顆掃把星,上回你進宮,燒大火。這回你進宮,得,大地震了!”
“地震?這是蔡述所說的軍國大事?你怎麽知道?”
小梅子賣弄:“我是幹什麽長大的?方才我在內閣就聽見了,陝甘地震,西邊死了不知幾多人,塌了百萬屋呢。娘子與我相識,少不了有□□消息。”
譚香嘖嘖想,災民真夠淒慘……本朝地大,災難也多。自己從前在六合,年年都見災民乞討……要當好父母官,太不容易!
不過,我已有了柳兄弟?要你這個奸梅子做甚?
她兩次出入龍潭,僥幸得全,已懂宮裏水太深,現在開始,對人人事事都馬虎不得,便作笑容道:“是,今後請公公照顧我。我這人最知恩圖報,不會賴一點人情帳的。”
小梅子一笑:“好,你前麵三尺雪裏,埋了塊石頭。小心腳下!”
譚香拍巴掌:“乖乖!你連這個都知道?”
“當然。”
譚香轉了個身:“那請問這裏離我相公所在的工棚有多少步呢?”
小梅子“啊”了一聲,被問住了。
譚香杏眼閃爍:“不如我們數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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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最近有點心神不寧。
關於沈明的秘密,毫無進展。而他最關心的,還是眼前的事。天寒地凍,大料不足,工期眼看著趕不上。哪怕現在內閣檢視網開一麵,明年春天的例行年報不可能過關。他本來預料沈明會給他將近一半的木料,但過了個把月,連三分之一都不到。蘇韌知道,對沈明這種心如鐵石的巨賈,怎麽求都不會有效果。而且,官場上人對“商”總是要端幾分架子。不然,會被視作人格低下,今後在官僚圈子裏受到歧視……
他已丟了木拐杖,換了根竹杖支撐。氣溫驟降,不少工匠依然要袒胸露臂。蘇韌便也不裹毛皮不穿披風,隻套大一號的棉袍官服。他在南方長大,不耐北方嚴寒,可想到手頭正捧著金飯碗,渾身都是勁兒。一天到晚,他帶著竹杖,不停在工地各處走動。大夥看頭兒如此辛勤,自然不好意思躲寒風,都要找點事情做做。其實,蘇韌是怕久坐血流不暢,再生凍瘡。
他自費買了不少生薑,藏在監工棚裏,再到集市去批了幾麻袋便宜的紅糖。這倒不光給自己防風寒,逮著機會,他非給工匠兵士同僚們衝薑茶喝。人家先暖了身,再看他那笑臉,又暖了心。所以即便外頭傳說紛紜,工地上始終上下齊心。
今天難得蘇韌想給自己單獨泡次茶,偏偏發現老婆親臨,正坐在工棚裏。
蘇韌不及張口,譚香已撲入他懷中,涼呼呼手掌掛著他的脖子。
蘇韌端詳她的臉,隻是半大孩子,杏眼裏霧蒙蒙的。
他知道發生了什麽,故意玩笑道:“喲,香榧子好不容易來一回,怎這樣臉色?是不是被宮裏惡狗追了?怕什麽,相公替你出氣去!”
譚香猛搖頭:“大半日不見你,怪想的。”
她手磨蹭蘇韌耳朵,長舒口氣。蘇韌摟著她,竹杖斜伸,把工棚簾子挑下來。
他為老婆泡碗薑茶。譚香捂著碗:“阿墨,我去見萬歲了,因此才能來這裏彎一回。我早就想看看你怎麽做事。剛才,我遠遠瞧著你,納悶你為啥老是高高興興的。世上哪來那麽多順心?”
蘇韌真心答:“有份差事養家糊口,還不值得開心?凡有差事的人,切忌在家外頭擺臉色,必須要高高興興。再說,領頭的喜怒哀樂,影響全員心情。我縱然是手下隻有一個兵的小頭目,也一定要顯得高興。惟有如此,才讓人肯心甘情願跟我做事。”
譚香眼珠轉:“怪不得皇上蚌殼他們很少變臉,原來這就叫皇帝腔,官腔!可他們那種人要變了臉,連天也要變了!”
“萬歲見你什麽事?”
譚香無論如何都死守皇帝發病那一折,隻咬著蘇韌耳朵,說了自己被提名當寶寶保姆雲雲。蘇韌追問:“啊?你怎麽答?”
“我說考慮考慮。阿墨,你願意我以後進宮去陪寶寶麽?”她盯著蘇韌。
蘇韌不假思索:“我不願意。我倆在一起,酸甜苦辣都好有個照應。宮裏的人心和蜘蛛網似的,你要進去,我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安心。你拖著最好,實在不行就托病……這樣的差事,自然有人走後門要做。上麵哪怕當時覺得你不識抬舉,不久便會把你忘了。看來,萬歲是定了以後要立寶寶呢!”
“是啊,不立親身兒子,還能立誰?”譚香說。
蘇韌暗想:果然,皇帝是位好木匠。木匠要因材製宜,更須知朽木不可雕。在繼承人問題上,皇帝感情無法左右一切。沈凝作為沈明之子,已世人皆知。他的性情,又已清高不合群,如果硬要把他迎回宮中,入繼大統,勢必引起朝野上下的滔天輿論,動搖皇家正統的根基。無論沈明能編出何等離奇的故事,讓皇帝相信沈凝是自己失散的孩子,沈凝注定就是個臣子。現在,皇帝提拔他當狀元,點名他當皇帝師傅,那金光燦爛的履曆,都是為他將來入閣為輔臣做準備吧?一個兒子登基,一個兒子輔佐,皇帝的算盤精明的很。隻不過到那時,蔡述哪肯拱手讓出宰相寶座呢?腥風血雨在所難免。哎,人家的血脈裏都閃著金光,而自己呢,橫豎耐心地爬升……
譚香把西邊大地震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丈夫。
蘇韌驚詫,旋即想到:地震過後哀鴻遍野,百萬災民流離失所,急需木材建造屋子。清流必定會上書,請求朝廷下撥救災款項,同時暫停新宮營造。如皇帝下令暫停施工,等於給他找到了借口。倘若皇帝一意孤行,那麽自己設法完工,就更令上麵另眼相看,知道他才是盡忠職守而不多話的可用之“官”。
他把碗拿過來,自己喝一口,說:“阿香你了不得,竟然比我們這些人知道還要快。其實男人走動內外都太顯眼,而你們女人裙帶網倒不引人注目,灑得開。以後,相公我在官場上行走,少不了要你替我張羅招待,打探消息。”
譚香拍了拍他手:“我能幫你則幫。可是,以後有重要的事,你不許瞞著我。阿墨,近來我聽了不少從前人的故事,想人與人鬥心機鬥狠毒,逞一時快樂,卻終究離開心越來越遠。與其刨根問底,咱不如看開了,比一比將來誰子孫昌盛,晚年幸福。好了……我該去接蘇密了,我等你回家吃飯!”
蘇韌送老婆走後,回味她話中滋味,不禁苦笑。
京城的生活,雖然繁華,但有些催人老,連阿香都被逼得長大了。
雪霽後的天空泛著豆青,亮堂不少。他抽口氣,繼續巡場。
天剛擦黑,蘇韌便出禁城。他恍恍惚惚,惦記著譚香。
一回神,馬車夫喝住馬,光禿禿腦袋伸進了車廂,正是老和尚圓然。
蘇韌好笑:“師傅,出家人也突襲?”
圓然肅然曰:“善哉,老納頭上凍得慌,蘇施主容我上車講可否?”
他上車坐定,拖長聲音問:“阿墨,你最近怎不找師傅幫你開解開解呢?”
“師傅您要寫書。我這裏都是俗事,總不能事事求您分擔。”
圓然笑道:“自從你到香山來過節,半夜裏跌死個人後,你心煩了吧?阿墨,你不跟我說,不代表師傅不知道。師傅不問你,也不說明我不會幫你。”
蘇韌愣了愣:“師傅,您要幫我什麽?”
圓然說:“我知你正好奇一個人,我也好奇他許久:沈明。這幾日我故意與他接近,居然談話之中,抓住了他的要害。他既曾向我調查你的底細,怎肯善罷甘休?我早說了:無毒不丈夫。與其讓他占上風,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我今晚臨時住在西街太學的靜思堂中,你隨我去吃些素麵,我再告訴你。”
蘇韌雙眼放光,歎圓然道行高深。若舊朝不亡國,圓然該是混世魔王大奸臣了吧?他已看穿,自己何必掩飾?聽聽師傅高見,說不定收獲頗豐。
可如果現在隨師傅去,恐怕回家要到深夜……他一轉念:“師傅,阿香正等我吃飯……不如我去家裏安頓好,再來與您長談。”
圓然欣然道:“好。西街近在咫尺,老衲步行即可。”
他旋即下車,步入車流之中。蘇韌心裏一動,輕喚:“師傅當心!”
圓然揚揚手,大踏步去了。
蘇韌準時回家,譚香歡欣自不必說,夫婦倆燈下小酌。
蘇密因為偶爾去沈家,玩得累了,直睡到大人快吃完,才爬到譚香的懷裏,賴皮地要蘇韌喂他。
蘇韌喂了他幾口,蘇密揉揉睡眼,說:“爹,今天我看見圓大師傅了!”
孩子們一向管圓然叫圓大師傅。
“嗯?”蘇韌放下筷子:“你在沈家看到他?”
“是啊。圓大師傅要出去,我在樓上喊大師傅大師傅,喊得喉嚨都痛了呀。可離得好遠,大師傅沒聽見我。”
蘇韌想:圓然果真去了沈家,譚香咕噥道:“小孩子口無遮攔!”
蘇密撅嘴:“娘又罵我,還是沈家嬸嬸對我親熱呢,她給我吃糖,還說要給我做雲錦袍子!沈家爺爺也好。他笑眯眯摟著我,問我認識不認識圓大師傅?”
蘇韌夫婦頓時緊張,異口同聲:“他問你?”
蘇密小牙齒在燭火下亮熒熒的:“對啊。我說:我從小認識圓大師傅,爹爹是圓大師傅最喜歡的徒弟了。我還說,爹爹從前被壞人抓到牢裏麵,我和媽媽姐姐就躲在圓大師傅的廟裏麵,一直到爹爹來找我們。”
譚香“啊”了一聲,抽蘇密腮幫子:“誰讓你說的?”
蘇密大哭。童言無忌。巧合之中,他不巧說了實話。
他哪懂蘇韌和圓然之間?更不會明白萬萬不該讓沈明知道的。
譚香看眼蘇韌。蘇韌眼睛發直,丟下筷子:“我出去趟!”
他在路上隨便雇了輛馬車,前往西街。太學生來來往往,到這時街麵還熱鬧。
蘇韌怕人發現自己,遂現掏銀子買了套太學生衣冠,在廁所裏換好。
他很快找到了靜思堂。木門虛掩,燭火未滅,爐內升火,坐墊還是熱的,可圓然已不知去向。
蘇韌拍腦門!他不信沈明動手那麽快!
書案上不對勁。蘇韌細看,發覺茶杯倒扣在攤開的書本上。
他掀開杯子,那是本《易經》。
紅色茶水如同魔鬼的血漬,沾染了一行字:“陰陽不測之謂神”。
蘇韌確信無疑,圓然被沈明劫持了。下一步,也許就是對付自己?
雖然蘇韌至今不懂沈明對自己有何深仇大恨,但是……事已至此,隻好鬥狠鬥心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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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
本章節注釋
1,危機:潛伏的危險或者禍害。原見於三國時代呂安的與稽茂齊書“常恐風波潛駭,危機秘發”。
2,神:本章節裏麵出現了周易。那本書太玄,此處不宜深究。周易?係辭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
神是指變化不測的事情。不測,則是指料想不到的。